这会儿已经快到午膳的时辰,季钦带着阮清攸入府时,林易正端坐在正堂,手上捧着一盏茶。

  这是阮清攸第一次见林易,这位马背上征伐多年,为大晋拉起铁桶一般西北防线的英雄,如今也至暮年,须发已然皆白。

  现下身着一身粗布的直裰,拿着一个粗瓷茶盏低头呷饮的样子,不像是让西境诸国闻风丧胆的定北侯,倒像是哪个富庶的农耕之家的家主。

  “外祖父,”季钦一撩袍边跪下了。

  阮清攸闻声,也一道跪下, “见过定北侯。”

  林易半日没说话,轻轻撂下茶盏,瞧着堂中跪着的俩小辈。

  虽已入了夏,但边城总更凉爽些,他二人穿了款式相近的圆领袍子,一个缥碧色,一个石青色,却都打脖颈儿处露出了一截雪白的交领。

  瞧着,还挺顺眼,挺乖巧。

  林易不晓得旁人,却最是晓得自己这小外孙,圆领袍子,或者直裰,那是他最不爱穿的,一年到头披着身习武之人最爱的曳撒满地跑,好像随时都打算支起膀子来同旁人干架一样。

  回京几日,看来也是被治了个服服帖帖,都会穿圆领袍了,真不得。

  林易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季钦这般乖巧了,毕竟这孩子的脸色……整日臭得跟旁人欠他八百吊大钱一般,就差在脸上刺一个“别惹小爷”了。

  季钦同林焱啊,一个是整日拉着臭脸,一个是整日嬉皮笑脸,林易想起来就头大。

  阮清攸是他这些年在自家宅院里头见的第三个孙辈,旁的不说,起码进退有度,面色和缓,单这一点上较那二个小讨债鬼就强多了。

  挺好……林易看着阮清攸,在心里直点头,挺好。

  下头跪着的那俩人未敢抬头,也自看不见林易此时的和悦脸色,心里头正七上八下地盘算着如何解当下困局呢。

  “三,二,一……”

  本不须在此刻有的默契突然齐齐发力,季钦和阮清攸同时在心里数了三个数,后一起开了口——

  “外祖父,孙儿有一物……”

  “林侯爷,小辈有一物……”

  林易刚打算喊他俩起来,都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这两句给噎了回去,他清咳一声, “说罢……”

  这话还没落地,仿佛是担心他俩再一起开口一样,林易便点了名, “阮公子先说罢。”

  阮清攸又再一拜,起身掏出了“怀里顶顶重要的物件儿”, “侯爷,季钦此去,为林家带回了虎符,便我二人种种行径无比荒唐,令您失望寒心,可即便看在这边军要物的面子上,也拜请您莫生他气。”

  林易皱眉,暗自思忖着:这俩人何处荒唐了?别是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被传到了坊间,很快便要丢脸丢到他这里了罢……

  季钦也抬了头,看见外祖的脸色,心里一个哆嗦,也连忙又叩了下去, “外祖容禀,不肖孙儿已与清攸合婚定亲,若要停妻须得合大晋律例……”

  说着话,他也掏出来了怀里的“好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林易哭笑不得,看着俩人低头跪拜,高手托举的样子,心说是自己久居边城,年岁日长,摸不到年轻儿郎的心思么?

  这一个二个的,搞什么鬼名堂呢?

  他很是不耐地摆摆手, “起来,起来,你二人都先起来再说话。”

  见俩人已安安分分地落了座,林易唤人看茶,眼神儿又在季钦的身上多留了些时辰——瞧坐的这板正劲儿,何处亲长看了怕也要夸一句罢。

  印象中,自打妗儿故去,便没人能将季钦这小子约束成这样了。

  行,娶了一房妻,也学会了“敬畏”二字的笔划如何了,挺好。

  林易再次感叹,挺好。

  他摸上茶盏,发觉已凉了,便着人撤了下去,顺道一挥手屏退了堂内仅有的几个亲随,看着阮清攸与季钦问:“你俩,是不是将我当作了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将我看作了偏瞧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西王母?”

  “孙儿不敢……”季钦说话间已经起身撩起了袍子。

  阮清攸也跟着一道起了身。

  “都坐好!”

  林易过惯了天高皇帝远的日子,日日与同袍以兄友相称,出了边军大营便不怎么用这些一言有失便要叩要拜的虚礼,已看不得这些。

  但该说不说,他方才这一声确实是中气十足。

  季钦听了也十分安心,又是数月不见,外祖父身子骨却是一如既往的壮实。

  林易默片刻,再开口已无方才的气势,说话声缓和如同寻常老翁, “我黄土都埋脖子的人,便没你们想得那样瞧看不开。

  阮家小子,我先答你,你莫以为因你之故让钦儿离了京城,丢了超一品的帽子就是你的错了,你也莫以为他娶一房男妻是多荒唐的事情。”

  阮清攸怔愣,抬头,讷讷:“林侯爷……”

  林易接着说:“一者,钦儿的一身骨头比玄金还硬,他既有满身带兵打仗的本领,便就该来戍边卫国,而不是整日在京城同人玩心眼子。

  二者,人活一世,便子孙曾也绕膝,未曾到老则就不知终景。妻房男女,后代有无,都也一样。”

  季钦听了这话,心里头难受极了,外祖父与外祖母伉俪情深,但外祖母体弱,早早撒手人寰,后来是母亲,舅舅,俱也走在了他前头。

  外祖父当年如何享受到儿女绕膝,娇妻相伴的好处,现在便是承受了如何百倍千倍的寂苦。

  他方才的话已点出来了,若真要早早失去,那莫如从来未有。

  而阮清攸也听出来了话外之音,再抬头,已湿了眼眶:“侯爷……”

  叫完这声,后头的,他却不晓得该如何说了。

  “哭什么哭,哪有头一次见亲长便掉泪的,快擦擦,”林易乐呵呵地笑,伸手递了个荷包过去, “来,收好了。”

  阮清攸上前,却站得还离了两步远,没敢伸手。

  “长者赐,不可辞,拿着。”林易将东西塞到阮清攸手里, “虽你二人早合了婚,但今日也算是打家里过了明面儿了,日后可要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

  阮清攸捧着荷包,只觉重若千钧,不停地点头, “多谢侯爷,我记下了。”

  “还叫侯爷,”季钦这会儿已收拾好了心情,也笑着上前,揽住了阮清攸的肩膀, “改口礼都收了……”

  上次抱着公鸡拜堂,跪着叫季源夫妇爷娘的时候,阮清攸只觉既悲且愤,满心的苦水汩汩外冒,两片嘴唇粘住了一般如何都开不了口。

  这次,他心却像是被齐整整地包进了个糖水浇成的壳子里一样,里里外外都泛着甜,脸虽羞红了,却欢喜地紧,开口都无比畅快丝滑, “清攸多谢外祖父。”

  “好孩子,”林易开怀大笑,拍拍阮清攸的肩, “那虎符你替钦儿收着,婚书也找个合适的地儿放好了,卧房已收拾好了,你二人先去歇息片刻,再过半个时辰来花厅用膳。”

  从正堂走到卧房的这一路,阮清攸像是行在云彩里一样,每一脚都踩不实,跟梦一样。

  外祖父,居然就这样接受了他二人的离经叛道?

  要知道,自古高门少男妻,上次若不是八字相合可以冲喜,泰宁侯府便如何落魄也不会抢了他去。

  可现在,居然就这样简单,这样轻易么?

  “钧希,快快快,你掐我一把。”他扯扯走在身侧的季钦。

  季钦也很高兴,但倒没高兴成阮清攸这样,闻言便笑出了声, “是真的,都是真的。”

  “别吵,你掐我一把。”

  那我如何舍得呢?季钦没动手,凑过去,轻轻啃上了阮清攸的耳垂, “疼不疼?”

  阮清攸这回顾不得说他孟浪,反回之憨厚一笑, “疼,都是真的。”

  这回,他脚步总算是踩实了,一步接一步,感觉自己正大踏步往日后素净又快活的新的日子大步迈进。

  边城地广,定北侯府虽装饰朴素,地界儿却是很大,阮清攸与季钦的院子里空了大片大片的地。

  阮清攸一见便高兴出声:“日后可以种大片的辣椒了!”

  季钦补充, “那边还空着个挺大的屋子,可以给你改个暖房,许种类比京中要少些,若好生伺候,也种的活。”

  “边城真好,我后半辈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待在这儿,”阮清攸坐在床上,甚至很不规矩地晃起了腿。

  这样说,必然是因为方才外祖父的态度让他太开心了,里头夸大的成分估计是海了去了……季钦冷静地在心里评估着阮清攸这句,却一息之间就打定了主意——

  那我就好生疼他,让他离不开我,我不离开边城,他不就离不开边城了?

  季钧希啊季钧希,你真是有大才!

  “快看看外祖父给的什么?”季钦催促。

  阮清攸打开荷包,打里头取出来了一对蓝田水苍玉双鱼佩,可一分为二,又可和做一处。

  蓝田日暖玉生烟。

  得成比目何辞死。

  阮清攸攥着玉佩,紧紧抱住了季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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