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季钦只身带人从京城回到边城,十五日左右便就能到,但这次却不一样,拖家带口,行李盈车,如何也行不了那般快的。

  这条路季钦行了多次,却似乎从来未曾关注过沿途风景,想起来便是黄沙遍地,无甚好看。

  许也曾关注过,但却不曾发现过美景,毕竟他同林焱不一样,赏不来山川瀚海,品不得风花雪月。

  但阮清攸赏得,也品得。

  车马一路西行,他打起车帘见草木渐稀,高山嶙峋,竟是京中与江南迥然的好景色。

  “钧希,我们现在到了何处?这山忒好看。”

  季钦睡得迷迷糊糊的,闻言撑起身,探头出去看了看, “方进了晋地。”

  阮清攸:“我好似从未见过这般连片的山峦,真是好看,原来前朝的画中山在现实中是这般模样。”

  季钦收集到的那些前朝的书画里面儿,似乎便有幅同今日的景极像的。

  “手痒了?”季钦问。

  阮清攸轻轻点头。

  “停车,”季钦招呼。

  一队车马就此停下,季钦下了车, “在此地稍事休整。”

  此时正值初夏,山下却凉爽,有风轻拂,季钦让人支了桌子,放了笔墨,亲自为阮清攸展了纸后,便又窝到了树下。

  春困秋乏夏打盹,他季钦如今闲人一个,恨不得将早几年里因忙碌而缺的觉一下子都补回来。

  阮清攸抬眼瞧了瞧,从怀里掏了帕子,轻轻蒙住了季钦的眼睛,手还未收回,被人一下子抓住,轻轻舔了舔手指,才收了手。

  “京城浪子,”阮清攸点评。

  季钦闭着眼笑, “却为兰时回头。”

  阮清攸简直羞死,跺脚跑开了。

  这会儿是半上午头上,早膳将将用毕,离着午膳也还有些时辰,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清净地界,阮清攸是当真喜欢。

  中间里季钦醒了一回,递给了阮清攸一杯水,但人忙着,没喝。

  他也不以为意,自己端过来仰脖干了,然后嘱咐周妈妈, “索性就在此地将午膳用了罢。”

  “早上不还说要到前面的镇上去用午膳?”周妈妈问。

  “家里的才子忙着作画,怕赶不及了,”季钦看着阮清攸撩着袍袖,立在山前作画的凝心模样,一阵心猿意马, “凑合一顿,晚间再去镇上用。”

  但纵是这样,阮清攸的画仍然是未能完成,毕竟上色是个需要静下心来,沉上好些时辰的工作,一时半刻里,定是不够的。

  线稿一卷,收了桌子,一行人便又上了路。

  “稍后去前头镇子上用晚膳?”阮清攸问。

  “嗯,带你去吃臊子面,这里的醋好,用醋熬出来的臊子香得很,”季钦道。

  阮清攸没有这样的见识,他打下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涉足晋地,便问季钦:“你以前打京城与边城之间来往常吃这些吗?”

  季钦笑笑, “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大都是趁着赶路的间隙吃点干粮事。这里是林焱带我来的,他于这些事上是行家。”

  “是表哥啊,”阮清攸看着季钦, “说起来,表哥自打同木桑姑娘一起跑了后,可许久没有音讯了。”

  算起来得有小半个月了。

  “没有消息便是没事,”季钦回, “日后你便习惯了,他总是这样的,一走大半年,只能收得着信,却递不出去信。”

  “表哥活得真是潇洒。”阮清攸忍不住叹道。

  天渐渐黑了,马车行进速度也渐缓,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不知不觉就进了镇子。

  这处镇子不大,拢共就一间客栈,一楼大堂是饭馆儿,门外立着几大缸飘香的醋与酒。

  一行人落座,季钦拿了筷筒里的筷子,擦净了递给阮清攸, “便可着他们的招牌点了?”

  “你做主就是。”

  季钦点了几样小菜,一人各上一碗面,最后加了一坛汾酒。

  “你这伤可不能饮酒,”阮清攸皱眉。

  他这些日子管季钦管得严,衣食起居,方方面面都盯得极紧,若非如此,照那个人心里一向奉行的“天塌下来不过碗大个疤”的不管不顾劲儿,等到到了边城,那伤口怕都愈合不了。

  但现在,伤口已经开始生新肉了,阮清攸日日换药能看得见:粉色的新肉越生越多,在季钦一身麦色的皮子上很是夺目。

  “我不喝,点一坛与你尝尝,”季钦倒了杯茶给阮清攸, “行里有句话,会酿醋的必定会酿酒,会酿酒的却不一定会酿醋。这边的酒也很是不错,同你往常常喝的不太一样。”

  “说的我好像多爱吃酒一样的……”阮清攸咕哝着。

  季钦笑笑,心说你可不就是挺爱吃么?越是不胜酒力,就越爱小酌三杯的人,可不就是你么?

  但他忍住了。

  且不说是古今大丈夫皆是一个忍字当头,单一件“不能惹夫人生气”,这更是男子行走一世不能不学,不能不懂的道理。

  打出了京城之后,随着一路往西渐行,阮清攸是越发得自如闲适,性子都活泼了许多。

  季钦原来总爱逗逗他,本意也便是让他能活泛些,莫将事事都藏着心里,说出来,闹出来便是海阔天空了。

  但那时他的逗惹,阮清攸是接也不接。

  这行路的半个月里,季钦除了一身官衣,越发有了读书时的那般混不吝的气质,常常是惹得阮清攸脸红。

  虽这真真论起来得叫是两口子之间的小乐趣,但阮清攸现在可不惯着季钦。

  凡是惹着他了,毫不留情就是一脚。

  季钦常年累月都是穿皂靴,那黑色的鞋面儿之上总交叠着几个脚印子。

  起初周妈妈看不下去,凡见着了,就必拿双新的给他换,后来发现这季侯二十多岁了还似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小男娃子一样讨嫌,恨不得是一天换上八百双新靴子都到不了黑天,便不再折腾。

  后再见着季钦鞋面儿脏了,便低头, “侯爷倒是自个儿掸掸尘呐。”

  季钦知晓自己如今在这一队心腹里头的说话分量是日日地往下掉,毕竟兰时捏着银钱大权,人也和善揽了人心,如今才是府上的正头主子了。

  这样的情况,季钦最是乐意瞧见了,最好是到了边城也能如此,让他在自己圈下的小天地里头,处处都似回家一样舒坦才好。

  就这会子倒酒遐思的空档里,炒菜同臊子面已上了桌。

  “菜还上得挺快,”季钦殷勤地将那大海碗挪到阮清攸面前, “兰时,尝尝。”

  夏日吃面并非是个很好的选择,动不动一身汗,但好在晚间也凉了,用完饭便可以沐浴,倒也还合宜。

  阮清攸提起打磨并不很细致的木箸,挑起来一筷子面,惊奇道:“这面这样宽啊!”

  “裤带面么,”季钦笑笑, “吃着更劲道些,虽与江南的龙须面风格迥然,但也别具滋味。”

  “我怕是吃一根就能饱了,”阮清攸抬头看着季钦,哭笑不得。

  “都尝尝,也莫可着面较劲,吃不完有我呢。”

  季钦前些日子身子空了,现在正是往回找补的时候,饭量较从前大了不少,一路上他们捡着各地的名吃,小吃试,他很是吃了好些阮清攸的剩饭。

  别说,便是一样的东西,阮兰时那碗都较他季钧希那碗更香些。

  这样的好日子,他从前在边疆喝风咽露的时候可是想都不敢想。

  二人对坐,各人面前一个青瓷大海碗,大的都能将头伸进去,对视一笑,开始动筷子。

  阮清攸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面,他以为这臊子里头只有肉来着,却未曾料到食材这样丰富,好似有豆腐干,鸡蛋,豆子,木耳等,舀一勺入口,口感十分丰富,而食材的香味将酸味儿烘得更香了。

  面虽宽,却劲道,裹着汤里臊子的香味与酸味,开胃也爽口。

  他本还以为自己顶多一根儿面便要饱了,却破天荒地吃了有小半碗,季钦见了,都开口连连夸他今日好生厉害。

  这样的夸赞,似乎都是出现在那些喂顿饭要追出去二里地的稚童那里,听罢臊得阮清攸不行,眉头一蹙,毫不留情又踩了季钦一脚, “真想给你这嘴上安个门闩。”

  季钦听罢大笑, “莫气莫气,待小的等会儿将功折罪的。”

  阮清攸听这话,心头一哆嗦。

  这会儿天已黑了,季钦这孬蛋,意欲如何将功折罪,说得太明显了罢!

  完了,阮清攸心里头连连叫苦,今夜怕又是躲不过光腚赤拉地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了。

  那“幼时即厌学”的季钧希,在床上那档子事儿上的进学可得算是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汗牛充栋,韦编三绝。

  稍不打盹儿的时候,便要掏出来打各地搜罗来的名著学上片刻,若此时奚落他一句,他还要回嘴说是“常学常新”。

  到了夜间,便总一句“绝知此事要躬行”开场,后脱衣裳便上了。

  至于如何结尾,阮清攸却不知道了,他总是半道就累得昏睡过去,无论季钦走的是哪条路,用是的哪个小伎俩。

  “今日若想将功折罪,那便分榻而眠,”阮清攸清了清嗓子,色厉内荏道:“那便是最好的立功了。”

  “我不答应,”季钦已接了阮清攸的面碗接着吃,闻言抬头一笑,笑得较这一碗搅满了臊子的面汤还浑。

  “你……”阮清攸“你”了半天也没“你”明白,到最后认了命,气焰全无,声如蚊蚋地说了句:“我如今已是一副纵欲过度的颓败之相,近来总觉虚劳十分,元阳不足,连小解都……”

  到这句,阮清攸便觉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难堪得他要哭了。

  季钧希这人,一到入夜便如春日撒欢的公犬一般,简直是散不尽的邪火,使不完的牛劲。

  虽这些身子上的小病灾不好对人言,但阮清攸确实感觉最近元阳泄多,肾气亏损,尿尿都细了好多……

  他不似季钦这般壮实,眼瞧着是要扛不住了。

  “总不能讳疾忌医,因噎废食,”季钦“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瓶子, “我便是亏了谁也不会亏了哥哥,早将好东西与你备下了,擎等着你开口呢。”

  阮清攸接过来一看,细口瓷瓶之上,三个醒目小篆——神龙丹!

  他两眼一黑,完,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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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钦:余长时方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托于友人之名,内子笔录,温故知新(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