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确实如阮清攸所料,季钦摊上事儿。

  但这次他摊上的并非小事,也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而是冲着成宣帝,冲着整个大晋的春秋而来。

  晋太祖早年打下江山,充分总结前朝覆灭之根源,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分封国姓亲王,几乎是将本家子孙洒向了大晋整个版图。

  其时各地亲王亲缘还近,又有太祖压着,一直安定了许多年。

  但随着王朝发展,各地亲王异心频起,几代君王已经处理了好些去。成宣帝上位之后,也在不断打压各方,如今仍在京中未曾就藩的仅一个掌管皇家宗族事务的荣亲王而已。

  在外藩王比起以往不叫多,但在成宣看来仍旧不少,期间最出头的一个该是分封于赣鄱之地的肃亲王,赣鄱之地鱼米之乡,富庶非常,他接岁贡,揽税收,又可于两广与赣南一带收绿林好汉为己用,且东接闵地,港口通达,勾连外夷如虎添翼。

  是以,一直是成宣的心腹大患。

  但越是这样,他便越发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年,成宣帝已经渐渐掌握朝野,一手成立的金吾卫正飞速壮大,但饶是这样飞速地集权,似乎仍是晚了一步——

  肃亲王无诏入京。他来贺万寿的折子到御案之上时,大队人马都已过了秦淮河。

  这般狂妄,这般嚣张。

  成宣帝严阵以待,速速着季钦在入京各处口隘加紧安排,生怕“慢待”了这位最得皇祖父偏爱的小皇叔。

  四月初一,肃亲王胤昀抵京。

  四月初二进宫,满朝文武一同参与宫宴,列位大臣坐锦塌而似针毡,当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连举杯的时候都在瞄着左右同僚,生怕自己举得高了,低了再引得注目,招致灾祸。

  季钦身为超一品大员,却没有入座,持长刀护卫成宣左右。

  “皇帝啊,”肃亲王瞧着季钦眯了眯眼, “这小郎君带刀,是为何意?”

  “自然是意味着朕的宠信,满朝文武,只有季钦一人如此,且时时日日如此,”成宣帝说着话,向台下扫了一眼,问:“众位爱卿告诉肃亲王,是也不是?”

  下头明明争先恐后,开口却又齐齐整整, “回肃亲王,正是。”

  见状,成宣帝开怀大笑,拿起酒爵痛饮,后看向肃亲王, “怎样?朕可不曾妄言。朕都不怕,皇叔又在担心甚么?”

  此话一出,群臣震惊,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肃亲王倒是不觉什么,他自是敢来,那便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很快就要将这黄毛小子的皇位收入囊中了,陪他打上几场口水官司又如何,当即笑道:“本王能担心什么?本王此次来京,只担心陛下后日的万寿节过得好不好而已。”

  今日四月初二,而世人皆知圣人万寿乃是晋历四月初三。

  不是后日,而是明日。

  二人这三言两语之间,晓事的大臣已经是汗流浃背——

  成宣帝确实是出生在四月初四,四柱俱阴,陨星命格,当年出生便被钦天监监正断言不祥,送出宫去养了好久,待到开蒙才回宫,回宫不久又被安排到城外白鹿书院,远离皇族,同世家勋贵子弟一同读书。

  说来说去,不过是怕这灾星方了皇城中人罢了。

  只皇家到底是最最注重颜面的,上玉牒时便与他提前了一天,记为了四月初三。

  是以肃亲王这般,简直是将成宣帝脸上的遮羞布都展开来,与台下众人看了。

  “皇叔大约是上了年纪,连朕的万寿都记不清了么?”成宣帝懒懒笑着,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之上,看不出什么愠色,手却离季钦的刀只有一搾之距了, “若是皇考在世,怕高低要治你个罪了。”

  成宣帝如何看不上这肃亲王,先帝只会加倍地看不上,早年肃亲王独得恩宠,先帝登基虽未同成宣帝夺嫡一般血流成河,却也是费了大劲。

  若非是早年征战留了病根早早殡天,先帝定是要将肃亲王给整治了去。

  而至于成宣帝,自不怕肃亲王这般挑衅,还怕他不挑衅,到时候发落于他反落了人口实。

  赣鄱入京千里之遥,便是自得到了信儿的秦淮开始拦,且不说兵力损耗,将人拦住总不是问题,但成宣帝身边有季钦,这是用兵奇才,他们此番虽是被动应战,却也是请君入瓮——

  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那斩草便要除根。

  *

  四月初三,入夜时分,宫城三里外登天楼。

  大晋有例,每逢大节,由天地山河臣率人登楼,点天灯,言己过,祈恩泽,求上天赐下恩泽,保山河稳定,天下太平,闾阎安居,万物泽盛。

  往年时,成宣帝的万寿节点天灯,身边陪同的皇家血脉只荣亲王一个,而今年,却又多了个肃亲王。

  登天楼有高有九层,于其上可将整个京城景色尽揽。

  待成宣帝按照礼数将《祈天诏》读完时,张福全已经将火把递过,桐油燃烧溢出袅袅黑烟气,季钦站在一边,目光在对面高楼之上逡巡,坦然面色中又带着严肃。

  成宣帝双手扶在栏杆之上,看着下头熙熙攘攘的百姓,几息静默,余光瞥见身侧二位皇叔,荣亲王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十分不耐的样子,大约是着急钻红帐了,而肃亲王,他则是看得见的焦躁。

  就这?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妄图篡位谋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成宣帝在心中暗嘲。

  紧接着,他附上栏杆,对着下面等待天灯的百姓扬声道:“朕方才接钦天监令,不过多时或有大雨,天色已晚,诸位可先行归家,一刻钟后天灯升空,全京城都瞧得见,无须遗憾。”

  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隔了九层楼也足够下面听清了。

  众人闻言抬头,只见明月如弦,星子满天,哪儿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但圣人口谕已至,下头人很快便就散开了。

  此时,成宣帝才接过火把,又诵念一番,点亮了天灯。

  天灯亮起一瞬间,黑衣蒙面的杀手从各处如蚊蝇一般涌向登天楼,同时对面高楼屋脊之处火光突现——弓箭手出现,箭矢之上都带了火。

  这是两拨人马的角力,成宣帝方才命令百姓离席也是不忍伤及民众。

  登天楼九层人潮涌动,杀作一团,季钦与成宣帝靠背而战,数次想要杀至肃亲王面前而不得成。

  往下几层也都挤满了人,双方人马都杀红了眼,不断有人受伤掉下登天楼,而城下,京中十四营已与这些年里入城的肃亲王兵卫杀作一团,不用想,四方城门处,想必肃亲王的人马已然在全力攻城了。

  荣亲王在这一片混乱里惊恐异常,不断拉着新的兵卫来设包围圈保护自己,看着已吓破了胆。

  季钦与成宣帝全心迎战,心知外头已安排妥当,甚至杀出了一些快意,刀兵相击有金石之声,成宣帝在这声音里,与季钦越靠越近。

  “王爷!”

  忽听得一声呼喊,成宣帝转头,发现肃亲王胸腹齐齐中剑,已从登天楼塌了的西北角处坠楼。

  他眼睛一眯,暗道不对,再寻人群中另一个身影,发现荣亲王已被人护着往楼下逃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顿悟,当即抽了季钦永远藏在靴子里的一把短刃,直直地朝荣亲王掷了过去。

  荣亲王一声惨叫,但却更快往下逃命。

  “追杀荣亲王!”

  成宣帝这句落地,无数人齐齐扑上去,可就这三两息之间杀机已至:羽箭打空中飞来,直冲成宣帝的要害,他盯着越来越醒目的箭尖,再拔剑却已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火速旋身而来,一面抬手挥刀格开了西北来的剑锋,一面以身为盾挡住了西南来的羽箭。

  “钧希!”

  “荣亲王已伏诛!”

  “发现肃亲王尸首!”

  此时,天灯已升到了高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纷纷放出“大败叛军”的信号。

  高楼无端起了风,如酥小雨随即而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熄灭了登天楼上来不及灭的火,冲净了石板路上来不及清的血。

  季钦浑身是血躺在成宣帝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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