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种家的小儿子今年两岁,正在学说话,这小子长的清秀,虎头虎脑的,名字也相称,乳名便叫“虎哥儿”,阮清攸见了就高兴。

  他虽然现在手头不宽阔,但是好歹抄书的时候也攒下了些钱,给头一次见面的红封还是够的。

  露种哪肯要他的钱,她知道阮家败落之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那个死里逃生的公子不出意外,该当是他们侥幸活命的这些人里面最最难过的一个。

  在此之前,她曾多处打听过,只是一介白身如何能探听得到京城顶上那一搓搓人的事儿?等她总算辗转打听到阮清攸在京城漂泊良久想过去时,阮清攸已被人卖进了泰宁侯府冲喜。

  现在他又同季钦出现在了一起,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让人心中很是忐忑——

  公子不着凡尘,如今却也为了生计开始罔顾伦常,委身与小叔子吗?

  虽说瞧面上,季钦也对公子非常不错,但露种本是阮家家生子,从内宅长起来,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并不觉得季钦是如何准备与公子天长日久,直觉阮清攸成了旁人的玩物而已。

  “公子,我虽没多富裕,却也不缺钱,”露种不要, “这些你留着傍身,能逃出来恢复良籍,那才是人间的正理。”

  阮清攸一听便知露种是想岔了,但他没打算现下解释,一者说来话长,二者来日方长。

  季钦同他讲过,他已与露种和云栽讲好了,日后就留在这处来伺候他。

  总归露种现在孩子大了,迟早要出来做工,与其在村里接些浆洗的活,倒不如来这里,月银更高,且做大丫鬟总也比浆洗要轻快的多。

  至于云栽,她这些年一直都接散活,粗活,累活,脏活,重活接了不少,虽攒些了些钱,人却苍老了许多,如今再把她叫回来讨营生,日子就更好过些。

  阮清悠当时感激地看着季钦,想要谢他,却被季钦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住了他上下两片薄薄嘴唇, “你若想言谢,那就不如干脆闭嘴。”

  阮清攸想了想,除了言谢,似乎真的没什么好说,便当真闭了嘴,给季钦气的,掉头就走。

  想到季钦,阮清攸不自觉就露了笑模样。

  “不用,你不用担心我。”阮清攸抱过露种家的虎哥儿, “我现下过的,虽同之前还差些意思,但也不差多少了,你尽管放心就是。”

  云栽从旁听着没吱声,她不像露种,离开了阮府之后就嫁了人,只于灶台,屋舍之间打转,她出去看得多,于人情处就更练达,看得出来季钦对阮清攸,应该不是闹着玩的。

  这泰宁侯,指挥使在旁人口中如何如何且不做评判,但是早些年,公子在白鹿书院读书时,她作为贴身大丫鬟曾季小公子打过几次交道,知其对公子向来是很好的。

  今日中午,露种回家去接虎哥儿,云栽留在这处,她碰上张院正,不想张院正也还记得她,还同她说了几句话。

  言谈之间张院正提及为什么大除夕的还上门看诊,虽言语中听着是有抱怨,但云栽听得出来:张院正对于季钦,尤其是季钦同公子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满意。

  公子早些年便是由张院正亲自看诊,那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现在张院正退下来避世良久,还能被人请得到,说明指挥使对公子也是当真上心的。

  她忍不住想替季钦说话,便杵了露种一下, “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一个劲儿的拒绝什么?”

  “就是,钱是给孩子的,”阮清攸抱着虎哥儿出去,就顺手塞到了孩子手里。

  虎哥正是好奇的时候,见阮清攸的荷包上还打了漂亮的络子,很是喜欢,虽不知道里头的是什么东西,但却将荷包抓在手里就不放了。

  阮清攸担心露种从孩子手里抢了再还回来,便抱着他出了门。

  季钦这会儿刚好从房间里过来,抬头便看着阮清攸举着个荷包将孩子抱在怀里哄的模样。

  说句夸张的,这一瞬间,他连二人日后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模样都想到了。

  虽说他同阮清攸此生不可能有孩子,但见阮清攸这样喜欢,日后过继一个,想来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像舅舅和林焱,不是亲生却犹胜亲生。

  相信若阮清攸给人做爹爹,一定不会像那该死的季源一样,大概会温暖善良,懂得倾听,懂得教诲,会将小孩养得像他一样良善,知礼,懂进退,定不会教的像自己这般阴鸷与偏执。

  但现下想这些还是太远了,他看见阮清攸一口一个“舅舅”的模样,心说:那自己顺带着一道蹭个外甥也不是不行。

  但是,季钦眯了眯眼,露种家这小子养的也太壮实了,跟个小石墩子似的,他瞧在眼里都担心闪了阮清攸那只盈一握的细腰。

  于是便走上前去,将虎哥儿从阮清攸手里抱过来,说:“来,我掂量掂量。”

  阮清攸挺高兴的,将虎哥儿小心翼翼的递到季钦手上, “他还小呢,你抱起来要小心些。”

  季钦不以为意,看了看壮实的虎哥儿,又看了看孱弱的阮清攸,挑眉道:“还能给他腰闪了不成?”

  阮清攸可真不爱听这话, “哼”一声, “说什么话呢?小孩子没有腰。”

  季钦不再说话了,他虽然没被家里养得像阮清攸那样仔细,讲究,却到底知道小孩子“腰”不能说,因为腰折便是夭折。

  自打确信自己是重生再来之人之后,季钦可真是听不得这个“夭”。

  他此刻心虚,又见阮清攸脸色不佳,便主动走到门廊前,伸手敲了敲木柱,无奈地盯着阮清攸说:“这下好了吧?”

  阮清攸才又现了笑模样。

  可谁料刚出门季钦就将虎哥儿放到了地上,还振振有词:“这么大小子了,又不是不会走。来!下来自己走。”

  他个子高,牵着孩子在前头走,将孩子扯的都跌跌撞撞的,让阮清攸看了很是心疼,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护着。

  周妈妈带着云栽和露种出来,便就看见他们三人往前这样走着,和谐得像是一家人一样。这样的情景让周妈妈在心里先是长叹了一声,心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看见季钦这辈子有自己的孩子,瞧着是好难了。

  旁边的云栽看了一眼,心里出现了一样的凄凉: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看到公子这辈子能有自己的孩子。

  三人站在一处,一直等到季钦三人都拐出了月亮门去了另一个小院子,都久久未回神。

  而这边季钦和阮清攸都忙着带孩子,自然不知道后头站了什么人,自然也不知道旁人心里想了什么事,只是想到隔壁院落扫起来了好些雪,准备带着虎哥儿一道过去堆雪人。

  虎哥儿年纪小,团出来的球都不圆,很是遭到了季钦的嘲笑。

  季钦虽比虎哥儿强,团出来的雪球又大又圆,再多一点却不成了,堆了半天没个人模样。

  阮清攸小时大概在府上玩多了,居然能将那雪人堆得像雕塑一样,很是厉害,看得季钦啧啧称奇,到后头见自己辛辛苦苦团的雪球也用不上了,索性跟虎哥儿在一道打起了雪仗,任着阮清攸一道在旁边忙活。

  阮清攸简直忙坏了,一边堆着雪人一边还要看着季钦那个长不大的大孩子,莫要将虎哥儿那个张开嘴就能哭的小孩子给欺负了。

  露种,云栽跟他一起长大,虽说是主仆关系,跟姐姐妹妹却也差不多了,他是真当虎哥儿是自己的外甥,那决计不能让季钦给欺负了去。

  还好季钦手上是有个轻重的,一直收着力,跟孩子玩的是挺起劲,却没惹人哭,观察了一会儿,阮清攸才放下心来。

  待到虎哥儿和季钦头上都玩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起身招呼二人说:“过来,我堆好了。”

  季钦过去看了看,眼睛很是得意地眯了起来看着阮清攸, “我瞧这雪人堆挺好,但这是堆的什么呀?”

  明知故问,真讨人嫌。阮清攸看了他一眼,擦过手,背过身去走了。

  季钦把虎哥儿扔到一旁又上前去,将阮清攸拉回来,按着他的肩,让他站在雪人的前头,稍站了一会儿,轻轻环住阮清攸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哈出白白的气,问他——

  “你这堆的我,是也不是?”

  阮清攸点头,又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季钦点头, “那时你从旁的班跳到我班上,先生带着你在书堂上与我们介绍,我那会儿前一夜出去疯玩儿,正打着瞌睡,睁开眼见着你,人便愣住了:这是谁家小郎君,怎生得这样好看?”

  阮清攸却笑着摇头,说不是。

  “早在我转到这个班之前,甚至在我还没有从族学中出来,没有入学白鹿书院时,我曾邀着家里人带我去书院里看过一次,那时书院正在举办蹴鞠比赛。

  我看见你,头上扎着红绸,胸前挂着写着你名字的布,身上的赛服是石青色的,上面有游鱼的图案。我在外头看见你用头顶着,跳地老高,在周边所有人的欢呼声中进了那个球。

  当时我心里其实是忐忑的,因为如果是在书院,那肯定是会有暴露我自己秘密的可能,后来游旌的行为也确实证实了我的担忧。

  但是那时看见你,我就忍不住想,若是我也能够像大家一样驰骋在蹴鞠场上这样意气风发,这样万众瞩目,那该多好。

  你知道的,这跟仆妇小厮环绕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还未进到山顶的书堂里,我就决定,我要来书院读书。”

  这话听得季钦眼热,但他偏偏要贱里贱气地问:“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没想到阮清攸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他, “”不是。在后来的很多个独处的日夜里,我想清楚了,我当时喜欢上的并非是季钦这个人,而是季钦他所代表的一种少年郎,一种迥然的环境,一种令人艳羡无比的年少的样子。”

  季钦:“……”

  他这话是玩笑话,却没想到阮清攸这样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让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了一种尴尬。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季钦干笑着附和了两声,成功地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

  就在这时,阮清攸突然将手抚上了季钦环在他腰上的两只手,带着一点点怀念,又似乎带着一点点憧憬地开了口, “真正喜欢上你啊,是在……”

  季钦凑近了想要听清一些,他暗暗期待着,简直不敢想,阮清攸接下来会说的会有多么的温情,缱绻,让他无比沉湎。

  屁股墩儿的声音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虎哥儿手足无措的蹲在了地上愣了一息,嚎啕大哭。

  阮清攸几乎是立刻抓开了季钦的手,随后拔腿向虎哥儿奔去。

  季钦发誓自己这个舅舅是一刻钟也当不下去了,凭借着身高和腿长的优势,一把将虎哥儿从雪地拎起来:“小兔崽子,你真会挑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