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攸身子不好,冬日就贪眠些,午憩的时间也长,起身后便发现菡萏院子四周都是来往脚步声和谈话声,与平日比起来是过分喧闹了。

  他裹着披风出门,问缉风他们,“外头如何这样大的动静?”

  缉风他们也是刚刚看热闹回来,府上闹出来了这样大的动静,估计明里暗里的还不晓得多少人去了。

  季钦打发季源和徐金翠到了偏僻地处,那定然是不会再将他们那些心腹留在府上重用,周妈妈并着府上一个顶牢靠的管事正发落主院的下人呢,有的去了庄子,有的转去牙行……这事儿便扯出来了哭嚎一片,更莫说是主院丁零当啷收拾行李准备搬家闹出的声响了。

  如何能不喧闹?

  季钦审案子的时候,牢监外头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地处好好看起来,生怕走漏一点风声,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了,中堂外头守着的人全让他们撤了,像是巴不得全府上下都趴到门上偷听的样子。

  当时缉风、追雾与林焱一道趴在窗户上,三人相互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季钦巴不得让所有人看出来府上要变天的消息、然后抓紧跑到菡萏院子里给阮清攸通风报信的、暗戳戳的心思。

  后来见差不多了,缉风和追雾也就回了菡萏院,只留了林焱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看人出丧还嫌丧小的在当场。

  林焱看季钦还忙着,便悄默声潜到了菡萏院里,刚进门,正碰上阮清攸出来。

  映入林焱眼帘的哪儿是什么破落户家的冲喜郎君啊?正儿八经是个好人家娇养着的公子才是。

  天冷,那人出门披了件缥碧大氅,外是上好的云锦,内是雪白的狐皮,披风中间未合拢,还能见着里头穿的衣裳,天青色竹石补服,像是苏绣,精致、逼真得很。

  ——不算腰上坠的玉佩,手上捧的暖炉,单这一身衣衫,便足够寻常人家吃喝一年了。

  再瞧人脸色,确实是像身子不济。

  前儿刚落了雪,但却比不上那人的皮子胜雪,虽又多一分苍白,倒更是显得眼眸乌黑沉静。

  五官是绝顶的五官,气质是超人的气质,只是眼睛里,藏的事儿太多了,不知道季钦那还算强壮的肩膀,能不能替他扛起那么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他林焱来了,那不就索性给人答疑解惑,“季钦分家呢。”

  阮清攸看着这生面孔,满脸疑问,若不是这么多年的修养把着,他真会问林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不信?”林焱笑了,下巴一抬,冲缉风道:“你说。”

  缉风觉得这事儿若真说出来是有点扎嘴,虽说那阵仗是唯恐阮公子不知道,但是愿不愿意打旁人嘴里说出来,就不一定了。

  可是阮清攸迫切求证的眼瞧着他,他又闭不上嘴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倒也不能说是分家……”

  阮清攸抱着手炉,直直站在院中,已是有些急了,问:“那是如何?”

  “是……”缉风咬了咬牙,“是指挥使将泰宁侯的爵位要过来了,正要原侯爷和夫人打包细软搬到后座房那边儿呢。”

  “你这话说的,这不就是分家?”林焱笑出声,“村户里头没钱人家的兄弟分家,都是这样分屋不分院的。”

  阮清攸愣在当场,好半晌才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

  院门口处传来回答的声音,是季钦步了进来。

  阮清攸纵使很想问清季钦为何如此,此行是否会对他名声有损,也因着此处人多没有出声,淡淡行了个礼就进了屋。

  季钦看着人将门关上,转头看缉风、追雾,下巴一指林焱,“你俩带他来的?”

  缉风、追雾连连摆手摇头否认,“是林公子自个儿寻来的。”

  他们三人确然是有同看热闹之谊,却是无引路之情。

  季钦闻言,皱眉看着林焱:“你来这裹什么乱?”

  “没大没小的,就这样对哥哥说话,”林焱抬手要给季钦一下子,却被人灵巧躲开了。

  林焱也不恼,而是往后撤了一步,叉起手来,似是行商看货品一般打量着季钦。

  季钦被他看得发毛,很是没底地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自己,发觉没有不妥之处,才又抬头,“你又作甚?”

  林焱没答他的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

  自己这兄弟,长得是真没说,五官相当不错,毕竟姑母本是有名的美人,又嫁给了个出名的绣花枕头,身量颀长、又是恰到好处的健壮。

  就是罢……怎么说呢……怎么觉得有点配不上人家?难道是因为戾气太重了?

  “你做什么呢?”季钦扬声。

  林焱贼兮兮地贴过去,说:“我觉得你这小同窗挺好,你日后可有的努力了。”

  季钦:“……。”

  他感觉今日对林焱的忍耐已经远超素日,便一手薅着这位享誉江湖、画作千金难求的画师往院子外赶。

  林焱虽也有点功夫,但本来没好生学,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在不是季钦的对手,再是挣扎仍是被推着往外跑,一边脚步踉跄着,一边问:“我住哪儿啊?”

  此时季钦已经顺利将他扔了出去,口气也和缓了许多,“去找周妈妈,她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林焱小时候也是个病秧子,若不然也不会被原来的父母扔了被林家捡回来。边疆苦寒,他曾被托付给林妗照顾了一阵子,周妈妈于他也不是外人。

  林焱已经走了,又停下脚步,忍不住四下望望,问:“你说你分家怎么还不分彻底去?非留他二人在眼前,图的什么?”

  泰宁侯府就算是没落了,几个庄子总有,何苦非留他俩在此处。

  季钦站在石阶之上,天阴阴的映得他脸色也很难看,“若母亲哪日当真回来,真瞧见他俩如今模样,就该晓得她儿子,已长大了。”

  林焱听罢,叹了一口气,出门时祖父千叮咛万嘱咐要让钧希宽心,可瞧他如此重的心思,如何又能宽得了?

  “若姑母真回来,定然希望你看破放下,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你与他二人的恩怨,说到底,也是上一辈了。”

  “上一辈?”季钦转头,“她自磋磨了阮清攸,那便要记到这一辈去。”

  打从进京知道阮清攸嫁给季钤冲喜的那一刻,季钦心里的火就从未熄过。

  他是想要找徐金翠和季源雪恨,但绝不是在他将将回京、千头万绪、诸事难定的时刻,再加上徐金翠刚刚丧子,此事本身就急不得。

  但心里头那股子气顶在胸膛里,不上也不下,憋得季钦当真是好难受,所以他不但找了徐金翠、还找了阮砀、游旌之流,纵是人忙得像个陀螺、接连几日不睡都觉无甚关系。

  而这股子气,在季钦醉酒仍惦记着想让阮清攸好生歇息,阮清攸却被人在寒冬腊月里天不亮就拉上山祭拜时到达了顶峰。

  所以,今日的夺爵才会来得这样突然。

  哟?林焱挑眉,看来情况也没自己想得那样严峻——

  原以为是个“报德慈亲点佛灯”,却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林焱笑了,拍拍季钦的肩膀,“那你忙着,我先去。”

  季钦点头,转身回了院。

  送走林焱,从院门口到正屋门口,季钦感觉落下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重一些,更冷一些。

  按说,今日夙仇得报,母亲也可欣慰九泉的日子,他该舒畅的、该欢喜的,最起码,该稍稍高兴一些。

  但都没有。

  再步入菡萏院子,立在院中,发觉寒风从四面裹挟而来的不止细雪,还有拂不去的记忆。

  寒气砭骨的最冷一天,万籁俱灭的感觉卷土重来,好像不论诸事落定与否,孑然于天地间的,总只有他一人。

  季钦感觉全身力气都被人抽干了一般,甚至抬不起手来轻敲木门。

  “钧希。”

  所幸,也未用他去敲,门自打开了,阮清攸立在门口,唤他表字。

  季钦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问:“能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