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妾灭妻……季源没做声,这些话算是直直戳了他的肺管子——

  早些年不懂事,挂念着幼时相伴的一点旧情,过分偏听偏信徐金翠,实话来说,林妗的早亡与他是脱不开干系的,这些年来,很多时候,他总会想起年轻时的点滴,林妗确然是个很好的女子,大方妍丽、知书识礼。

  从前,季源总觉是林妗苛待了徐金翠,才会惹得她暗自藏在屋内啜泣,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真相似乎不这样。

  但又能如何呢?

  逝者已逝,便是后悔也补偿不到泉下的林妗,倒是金翠那边,才失了爱子,最是需要爱呵的时候。

  这么多年的日夜相对做不得假,金翠虽性子差了些,但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这让季源每每念及都很舒心,对她自然也就不自觉地宽和起来。

  下人奉了热茶上来,季钦重坐回去上首,撇了撇茶沫,呷了口热茶道:“带人上来。”

  不多时,金吾卫便押着几个府上的丫鬟婆子黑压压跪了一地——如今府上有缉风、追雾二人与外头的金吾卫里应外合,抓个人、办个事儿简直同在指挥使府一样便利。

  徐金翠这会儿已被季源拉起来落座,目光从跪着的人里面一一扫过去,腿脚又开始打软,登时紧张得抓住了季源的袖口,张口已带上了一丝凄凉:“侯爷,你可万万要护着妾身……”

  “又怎了?”季源盯着自己已打了皱的袖口皱眉。

  府上不宽裕,他今冬可还没裁衣呢,没得几件好衣裳能供她糟蹋。

  再说了,如今季钦这小子翅膀硬得很,往近里说有天子青眼,往远里说有他外祖撑腰,自己现在在他面前犹挺不直腰杆儿,还怎么护旁人?

  季钦往季源那边瞥了一眼,权当看不见,盯着堂下,“一个一个地说罢。”

  府上的丫鬟婆子如何见过这样大的阵仗,都不用费心审问,只听了这一句便被金吾卫扯着头发、仰头倒豆子一样一层一层交代了。

  唯独到了徐金翠的心腹婆子那里,稍微打了打顿——那人瞧见徐金翠的眼神示意,一时间慌张里没来得及编好说辞。

  “啪啪啪”,季钦拍了三下手,懒洋洋地倚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看着徐金翠,“可真是御下有方啊!”

  徐金翠被季钦这笑弄得头皮发麻,紧接着就听他又说:“那不等了,上鞭子。”

  金吾卫都是玩惯了刀兵的人,虽是个女金吾卫出手,可三下鞭子下去,那婆子的棉衣都被抽烂,皮肉上赫然三道见血伤痕。

  都未捱到第四鞭子,那婆子当即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全说……”

  “是夫人说她夜间去库房路过菡萏院,见世子同大少夫人头脸贴在一处,还要背要抱的,很是不要半点儿脸面……”

  徐金翠闭上了眼。

  季源不可置信地望向季钦,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一脸坦然,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金翠,在她脸上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徐氏,你怕不是忘了我那日说的什么了?”季钦甚至颇有闲情地玩起了盖碗,“不过思来想去,虽我并不在意外头流言,却没必要因你做出些毁誉的事儿。可也巧了,如有天助般,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说着,季钦扔了个账本过去,直直扔到了季源怀里。

  季源抬头,“?”

  季钦拿下巴指指账本,“看看罢,看看这么些年你的银钱都去了何处?”

  这便是齐老大当时给的东西,里面不但有徐金翠这些年贴补给娘家哥哥的明细,还有他二人三五不时来往的书信。

  季源打开账本,翻了翻前几页,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既然金翠嫁与了自己,那岳家艰难,补贴一点也无可厚非,玉皇大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再往后翻,脸色便渐渐沉了起来:若说开始几页只是稍微有点大方,那后几页可就是要用一掷千金来形容了。

  倒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时时哭穷的徐金翠,竟往娘家送了这么多!

  这些,在她嘴里,可都是铺子田产的连年亏损!

  “这就受不了了?”季钦时时盯着自己亲爹的脸色,很是合时宜地添了一把火,“再看看后头的书信。”

  季源手都气得打哆嗦,翻开后头的书信,脸色倒又有些缓和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原是徐勤送来的书信措辞稍暧昧了些,想来徐勤那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的草包,还不知道找的什么人代笔,水平次一点、晓不尽个中真意也属常事。

  这跟丢的银钱比实在算不上事,但过去的事嘛,掀过去算一张,以后日子可还长着呢,季源便皱着眉嘱咐徐金翠:“现在府上也不宽裕,这徐勤徐勤,起了个好名字,懒了大半辈子,总不能一直靠侯府养着,你且收收手……”

  徐金翠本都被吓得哆嗦到了地上,见季源这样讲,好险缓过来了一口气,白着脸不断应是。

  季钦冷笑一声,还有脸说旁人了,你季源不是奸懒馋滑、好吃懒做了大半辈子?要非说同那徐勤有点什么不一样,大抵是人家没有投生到个有钱人家罢。

  想是这样想了,但季钦没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披露出来呢,“将东西递给侯爷。”

  季源看着季钦手下人呈过来的东西,忍不住拧起了眉:他好些年不曾仔细看过账目之类的东西了,现在上了年纪眼也花了,看点白纸黑字不晓得有多吃力,偏这个不孝子今日像是吃错了药,左一件右一件地让他过目。

  季钦自然看见了季源这贼模样,又开口了:“怎么?年老眼花瞧不了东西?需不需要找个识字的下人读给你听?”

  这小王八羔子……骂完才发觉连自己一道给带上了,季源气得险些咬了舌头,深吸一口气,凭着一个不争馒头蒸口气,展开纸页开始看。

  若说季源方才看见账本时脸色是渐渐沉下来,那此刻便就是黑如锅底了——那信上写的是,徐氏兄妹二人本是娃娃亲,后来徐金翠亲生父母双亡,便将她接回了婆家提前养着,至于二人同姓,则完全是巧合而已。

  徐家离京虽然不近,但这事儿却是但凡派个人前往就能打听出来,只是季源被徐金翠的花言巧语蒙住了眼,居然从头到尾没有想过去调查调查,稀里糊涂地就跟一个长得还算不错、但来路完全不明的农女搞出来了个庶长子!

  而徐勤那边,这么多年未娶,心心念念的可都是徐金翠!

  “不知廉耻的贱人!”季源一个巴掌扇过去,饶是他年老力衰,这一巴掌犹是将徐金翠扇到了地上。

  “侯爷你听我解释,虽我跟徐勤本有娃娃亲,但后来我已同父母言明将聘礼当成赎金将我从徐家赎出来,父母也都同意并高兴送我出嫁,只是二老临终到底惦念独子,说他不长出息娶不上媳妇,让我平日多加照拂些,我对徐勤,全然只是兄妹之情啊侯爷……”

  季钦笑出了声,“可是奇了怪了,泰宁侯的大舅哥居然讨不上媳妇?就单说你送去的那些银子,买怕都能买好些了罢。”

  季钦其实心里明白,徐勤对徐金翠大约也没什么感情,他自己就是男人,最是知晓男人的心思,没有谁愿意喜欢抛弃自己的那个……

  就那自己说,哪怕是阮清攸……

  想到了阮清攸,季钦脸色便沉了几分:他太了解自己了,哪怕被阮清攸抛弃一万次,只要他笑着同自己勾勾手,那自己这一颗心,照样乖乖跑回到他身上去。

  但自己如此,不代表徐勤如此!

  又一转念,季钦腰杆儿都挺直了些——

  自己同阮清攸那时完全依照着情谊,向来未有牵扯银钱的,而徐勤如此扒着徐金翠,不过因为那点黄白物,若不然,他也不会将他与徐金翠的那点子破事儿秃噜出来卖钱了。

  至于徐金翠,瞧着不是副眼瞎的模样,季源虽差,到底是个侯爷,长得又不差,没道理还惦念着徐勤那个泥腿子。

  但他季钦此时所为,名为攻心——季源不会真正再去探究徐勤与徐金翠到底是否有勾连,勾连到了何种程度,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全数有理有据抖搂出来,便是假的,在季源那里也成了真的。

  因为季源此人,或许喜爱季钤、钟情徐金翠,但他真正最在乎的,只有自己。

  这样一种腌臜招式,若真追溯起来,还是跟徐金翠学的:当年空口构陷母亲与舅父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妹关系暧昧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更加不清白?

  想或者没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现在会将徐金翠当年加诸与母亲身上的苦痛,全部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确实,有了这样的火上浇油,季源简直怒不可遏,气得两手直打哆嗦。

  季钦从旁看着,都担心一直吸焚烟膏的季源会不会直接中风、瘫在堂前。那,可就不好玩了啊……

  “父亲——”

  破天荒地、忍辱负重地、权宜之下地,季钦含着齿间的恶心感觉,喊出来了这句,心里头犹在不断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

  在季源感觉到自己气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的时候,季钦一声温暖的呼唤将他唤了回来,再开口已经正常了许多,“钦儿,怎么了?”

  钦儿怎么了?

  钦儿他娘的想吐!

  季钦轻咳一声,略压了压,说:“说破天不过家丑,我来料理?”

  苍天明鉴,他真的叫不出来第二声“父亲”了。

  “也好也好,你平日案子办得多,想来也得心应手,那便……”

  季钦懒得听季源说这些滚车轱辘的废话,打断道:“二十年前构陷我母亲,二十年后构陷我本人,照我看徐氏这舌头不如割了!”

  季源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大惊失色,连忙拒绝:“不可!不可!”他现在的情况再讨一房正妻也难,哪儿能让堂堂侯夫人没有舌头呢……。

  但季钦哪儿又会听他的?在心腹的协助之下,迅速地手起刀落——

  在一片挣扎声里,半截舌头落在了地上,淋漓了尺长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