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风从旁看着,有点子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连忙使眼色让旁边哆嗦着收拾的小丫鬟退下去,一个人垂手立在一旁,准备面对狂风暴雨。

  但是季钦什么也没说,也没在府上多作逗留,连披风都未拿,掉头便走了。

  不过这次同往常不太一样,他是喊了侯府的马夫、从正门里头走的。

  *

  阮清攸回来时,午时都过了,大厨房没熄灶,还给他准备了午饭。

  他这边饭食还未用完,张辽就到了府上,提着药箱要与他号脉。

  “前日子不是刚来过,张伯今儿怎么又来了?”

  张辽一捋胡子,“自然是主家叫我来的。”

  送张辽进来的缉风一听这句,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将张大夫叫来的。”

  阮清攸:“……”

  你若不加这句,兴许我还不晓得是季钦叫人来的,可你偏生要加。

  阮清攸起身邀请张辽一道再用一些,张辽摆手,只是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又诊了诊脉,忍不住摇头,“待到用完饭、用完药,就抱个汤婆子上床好生睡一觉,记得加多一床被子。”

  阮清攸收回手,极力忍着喉头痒意,到底是没忍住,握拳很是咳了一会儿。

  张辽瞧他一眼,没说什么,在之前的药方上又添了几味驱寒的药材,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说,张辽心里可很是怪阮清攸不争气。

  他瞧着阮清攸现在的吃食,抬头瞧着现今住的屋子,又低头看见手上尽是些好东西的药方……

  张辽不免想到自己当时正待出门,被人火急火燎请上马车进城的事儿,又想到自己提过一嘴,便得到从千里之外、东南西北寻来的好药材的事儿,又想到自己叹过一声“有地龙便好了”,便将人换进全府最好的院子里住的事儿……

  想到这些,他便越发地怪阮清攸不争气,都得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靠山了,做什么还要寒冬腊月里往外头跑着受罪?

  张辽手底下经的病人成千上万,最是清楚他医不了本就不想病愈的人。

  阮清攸虽不是“不想病愈”,但这刚见好就折腾的做法,也同着那些人无甚差别。

  就可惜了人家的心思了。

  早几年的时候,张辽其实很看不上季钦,虽说是长得好、家门也尚可,但他见过几次总觉得这小子满身的戾气、实在不宜相交。

  当年季钦书院割人舌头被退学,阮清攸冒雨进宁寿宫请太皇太后做主的时候,这种嫌弃便到达了巅峰。

  但人说来也奇怪,如今,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了人人暗地咒骂的“走狗”,他张辽看着,倒是顺眼多了,说得再直白些,都有些喜欢了。

  若他能长久地待阮清攸这样好,那便太好了。

  至于什么嫂子、什么小叔,清攸的身子他晓得,到时候府门一关,该怎么论还不就是俩人说了算?毕竟也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了。

  阮清攸在张辽写完方子之后,还邀他一道入席再用些,见张辽摆手,便也放下了碗。

  “就吃这么点儿?”张辽问。

  “已够了,”阮清攸回。

  张辽没再问,着了寒气少吃两口并不是什么坏事,便由着他去了。

  煎完药,盯着阮清攸饮尽一碗,后抱着个汤婆子上了床,张辽才离开,只是临走时多看了那收在床头抽屉里的红盐荔枝两眼。

  *

  夜里,阮清攸起了高热,人都烧迷糊了。

  周妈妈见情况不对,当即让缉风去寻季钦。

  ——这些日子以来,她算是见识到了阮公子这纸糊一般的身子了,莫说是出去山林里祭拜半日了,就廊前不经意过路的北风都能吹得他着风寒。

  今日这病,来得急,必也很凶!若无张大夫上门,城内寻常大夫可能真应付不来。

  她在菡萏院子里,不停投着冷水帕子,等着缉风、等着季钦、也等着张辽。

  换帕子的间隙,她探阮清攸的额头,发觉丝毫不见好,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

  过了半个多时辰,季钦挟着一身寒风推门而入,后头跟着张辽和缉风,三人在门口处拍了拍身上,俱脱了披风才往内间行去。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们可算是来了,”周妈妈赶忙让出床头。

  张辽上前摘了帕子摸了摸阮清攸额头、颈下,又号了脉,也来不及坐下写药方了,转头出门往季钦专留的一间药房里头去抓药、煎药去了,临走留了句:“拿温水给他擦擦身上。”

  菡萏院子不比秋风院,一应物具都是备得齐全的,周妈妈很快打了温水来,却见季钦已经垂着眉眼挽起了袖子。

  缉风和周妈妈对视一眼,一道退到了外间。

  不多时,张辽端着碗闻着就酸苦的药汤子进来,喂了几勺,咽得还没泼得多。

  季钦皱眉,“这样不行。”

  缉风进来帮忙,却发现帮不上忙,闻言开始看季钦,等着一个好使的法子。

  季钦好像确实有法子,当即做到床头,将阮清攸扶起来坐在自己怀里,一手制住阮清攸的手,另一手捏住阮清攸鼻子,让他仰躺在自己肩头,而后示意张辽,“灌!”

  缉风:“……。”

  这小子,真是不晓得心疼人……张辽咬着牙,上前一勺一勺给阮清攸灌了药,心窝子跟人掐了一样的疼。

  季钦从头到尾脸色没变过,开始时如何皱眉,后头就还是如何皱眉,完事儿也没顾及自己肩头沾满了阮清攸来不及咽下的药汁,拿了帕子给人擦嘴,后又让人面朝自己,捋了捋后背才又放他躺下。

  哦呦,夭寿哦……周妈妈从旁看着,忍不住闭了闭眼:世子这疼人劲儿,怎么一阵一阵的跟打摆子一样哦。

  夜还长着,季钦喊周妈妈、张辽先歇着,这边有事,他自会着缉风、追雾去叫。

  周妈妈与张辽确实也上了年纪,有些熬不住,欣然同意了季钦的安排,只是说:“他午间便用得少,晚间更是未用饭食,若一会儿醒了,先给他垫垫。”

  季钦点头,之后寻了本书,便在床头坐定了。

  过了个把时辰,察觉床上有了动静,季钦扣下书,凑近去问,“饿不饿?”

  阮清攸迷迷糊糊翻身,“嗯”了一声。

  “想吃什么?”季钦问,声音跟这个无风无雪的冬夜一样温柔了。

  “吃辣,想吃辣……”

  病中的阮清攸不会端着,不会设防,会真实地表达自己,会轻易说出自己喜恶,只是这么多年多病,不曾有人听过他说一句。

  这还是头一次,被季钦给听见了,说:“好,等我。”

  辣椒是西境小国来的,京中人并不常食,做辣菜的馆子都没有几个,但阮清攸得势时、在宫中是常吃的,这一点,季钦很是清楚。

  他自应下了,便就能做到,半夜可以用自己的势力开城门的人,寻这个,也不是难事。

  他出去同缉风交代了几句,两盏茶时间不到,缉风便提着个食盒回了。

  季钦净了手,将煮得软烂的面挑进木勺,阮清攸伏在凭几上,闭着眼、只张口,明明身子不适,却还是展露出了些舒心的微笑。

  “小郡王,咱们伺候地可还舒坦?”季钦打趣。

  估摸着阮清攸现在梦里雾里,又当自个儿回去了家破之前罢,也不是坏事,若能开怀,偷得半晌也可。

  “嗯,好吃……”阮清攸迷糊着应了声,然后没有骨头似的从凭几上滑下去,躺到了枕头上。

  季钦看着还剩的大半碗,皱眉问:“好吃不多吃些?”

  “再吃要吐啦……”阮清攸翻了个身,竟就借着药劲儿睡着了。

  季钦摇摇头,默默收起了食盒,提着放到了外间。

  等他再回内室,缉风欠嗖嗖地拿胳膊肘怼了怼追雾,“诶,你看指挥使这样,像谁?”

  追雾一头雾水,“像谁?自然是像他自己,还能像谁?”

  “像不像夫人怀孕害口时候,半夜跑出去找糖油果子的陈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