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嘴上还是不干净,却不敢再拿阮清攸说事,只是嘟嘟囔囔、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阮清攸听见她在骂季钦,但季钦却直直站在那里,全未听见一样。

  不应该啊……阮清攸迷糊了,季钦比自己的耳力强很多的,怎么不见生气呢?

  见他伸手要人背的样子,那定然是喝醉了;可是见他快准狠地扇徐氏那一巴掌,手稳地又像是没醉。

  那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呢?

  若是没醉,那方才自己回答的那句,岂不是……

  在寒夜里,阮清攸忽然觉得一阵脸热,于是,试探地、谨慎地问了句季钦:“你醉了吗?”

  季钦看他一眼,“没醉。”

  倒是听闻,喝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没醉”,装醉的人都爱说自己“醉了”,但阮清攸上下打量了一下季钦,觉得季钦说“没醉”,应该就是没醉。

  “那,那我送你回院,”阮清攸说。

  “嗯,”季钦点头答应了一句,随后就直挺挺地倒在了阮清攸身上。

  阮清攸惊呼出声,后背抵着墙借力才将将扶住季钦没让他栽倒在地上。

  这会子,那俩极有眼力见儿的就很合时宜地出现了,缉风和追雾一人一只手架着季钦,将阮清攸“解救”了出来。

  缉风凑近闻了闻季钦,“豁,怪不得,这帮人原是喝了后劲这样大的酒……”

  “什么?”阮清攸问。

  追雾将季钦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很是吃力地回话,“公子别问了,再迟一会儿得寻个板车把他拉进去……”

  阮清攸跟在三人后头,一面儿扶着季钦的后背一面儿问,“不送他回自己院子吗?他在菡萏院有房间吗?”

  缉风回得也很吃力,“他那院子都五六年没住人了,这会儿扔过去太不近人情了罢。”

  阮清攸:“啊?!”

  追雾:“是,他回京之后一晚都没在侯府住过。”

  都是漏夜而来,蹲在你阮清攸的墙根儿上听声儿呢。

  “那他今夜……”阮清攸犯了难。

  缉风和追雾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将季钦的大氅、外袍和靴子去了,又喊着“三二一”发力将人扔到阮清攸的床上,全部做完后抱了抱拳,“今夜,便辛苦公子了。”

  门关上,阮清攸轻轻叹了口气。

  若在往常,因着一个同窗之谊,留他一宿便留了,但此时算什么事儿呢?寡嫂和小叔……传出去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就像婆母方才一样。

  虽这样想着,但他还是上手解开了季钦的发冠,打了热水细细地给他擦了脸,持灯凑近了,见额头伤疤已生了新肉,泛着粉色的好大一片,于是便又叹了一声。

  搬来一方凳,留了一豆烛。

  阮清攸就打算这样守一夜了。

  他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管季钦撒酒疯也好、醒来絮絮叨叨说话也好、亦或者是身子不舒服泛呕也好,早早打算好了,到时候必不会手忙脚乱。

  但季钦自打上床睡熟后,就连动都不曾动过,只是酒后呼吸更粗重了些,在静夜中昭示着这人当真、确实是睡在了自己房里。

  看样子他是当真醉了,那甫见着徐氏时满身是刺的样子,竟是心里的挣扎压过了酒劲的影响吗?

  季钦,你当年在府上,到底被欺负成了什么样,才能恨她这般入骨?

  阮清攸思虑良久也没个结果,只能是抬起手来,轻轻抚平季钦在睡熟中还紧紧皱着的眉头。

  “在忧虑些什么呢?”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天子青眼、宿仇得报……季钦,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黑夜白昼交替,白烛渐燃渐短,阮清攸还是在晨光洒下之前睡了过去——他如今的身子,实在是熬不住。

  醒来时,床铺一片平整,季钦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

  阮清攸直起身子,发觉被人披上了一件黑狐皮大氅。

  毛皮触手顺滑,有微凉的手感,阮清攸心想:这是季钦留下的第二件大氅了。

  *

  不几日,又到了张辽上门的日子。

  阮清攸在菡萏院门口候着,身上拢着件披风,一边握拳咳嗽、一边将人迎进了院子。

  张辽听见阮清攸这般咳嗽脸色便沉了下来,他清楚阮清攸的身子,积年日久的寒气入肺、自然是没那么简单就好利索的,但明明前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怎么今日又成了这副模样。

  “这几日天晴,还不似前几日冷,如何又着了寒气?”张辽收起迎枕,沉声问道。

  这几日阮清攸咳得厉害,缉风、追雾并着周妈妈也问过了几次,他早想好了自己的一套说辞:“甫换进有地龙的屋子不适应,夜里贪凉,踢了被子。”

  但这话糊弄得了旁人,却糊弄不了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张院正。

  张辽脸一沉,提起药箱便待走——他这几年养成的怪脾气,嘴里不说实话的不医。

  阮清攸无法,只能上前拉住张辽,说了实话:“前些日子不慎合衣睡着了,受了寒。”

  张辽没说话,盯着阮清攸,脸上分明是在说:你最好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阮清攸无法,又补了一句:“本是想着照顾人,没成想熬不住。”

  张辽正待再叮嘱两句,却见阮清攸脸上全是讨好、告饶的意思,弄得他实在也张不开口,只能提笔修改了药方,“自己的身子,自己要上心些。若不趁着年轻养好了?难不成要一辈子与汤药为伴?”

  张辽对阮清攸是有些长辈看护小辈的心思的,毕竟是自己瞧着长大的孩子,那么懂事知礼、风都未曾吹到过眼前的人,骤遭剧变被磋磨至此,他心疼。

  第一次打泰宁侯府看诊回去后,他愁得一夜的都没有合眼。

  如今好容易养好了些,病情又反复,他心里有气也正常。

  阮清攸家破人亡后好容易遇着个故人,自然是能够体会张辽的心情,当即点头如捣蒜,张伯长张伯短地将这事儿应下了。

  但他不知道的事,他这边还未将张辽送走,那边缉风已经寻到了季钦——季钦嘱咐他,记下每次问诊的情况,如实汇报。

  “阮公子说他晚上守人,结果不小心着凉,才咳得这样严重,”缉风的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很明显,他跟追雾以为的“照顾”,大概与阮公子以为的“照顾”不太一样。

  他们行伍之人,哪有什么真正的照顾呢?能保证醉酒的兄弟有个床歇着、甚至有没有被子都无所谓,能保证兄弟第二日能照常起身,那就算是照顾到位了。

  哪能料到,人家仔细人的照顾竟然是“不错眼守着到天明”呢?

  若早知道,天王老子来了,他俩也不敢让这病弱公子照顾啊!

  季钦执笔正回着封密信,闻言顿了笔。

  他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没得半点时间回侯府,缉风他们也未曾来汇报过,于是,他只知道阮清攸守着自己在床边睡着了,却不知道又因此着了风寒。

  下意识的,他想质问缉风,谁让你俩将我托付给阮清攸的?

  但是,回想自己那日晨起时的心情,他又开不了口了。

  当时看见阮清攸睡在自己手边的时候,有多开心呢?真不好描述,但是确然已有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季钦心虚了,只能摆摆手:“知道了,这事儿怪我。”

  这话说得缉风好生过意不去,行礼道:“怪我和追雾。”

  “争这些无益,”季钦道,“好生看着他吃药,若他怕苦,就寻些适口的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