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
京城。
盛府。
司慕垂眸望着盛夫人身旁的侍女呈到自己面前的木箱, 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各类田契、地契、库房钥匙,以及,盛家的私印。
堂上坐着的盛夫人面容慈善, 只是一直在虚弱的低声轻咳,身后的侍女在她背上轻抚着。
待呼吸平复, 盛夫人方才慢慢的开口。
“这些,都是盛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产业。”
“本来,这些都该由云锦接手的……”
说着,盛夫人眼眶红润,面露哀戚。
她抬眸, 远远的望着庭院的方向。
在院墙一隅, 栽种着一棵柿子树,那是盛云锦三岁离家之时,她亲手栽种的。
二十几年过去,每年的盛秋十月,柿树都会结果。
金黄透亮的柿果压在树梢, 盛夫人每次抬头看时, 都忍不住叹息红眼。
二十几年,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的见到过自己的孩子一面。
盛云锦从小就与众不同,她不会哭,不会笑,刚生下来时, 接生的稳婆甚至以为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哑巴。
盛家家大业大,夫妻两人找了很多大夫来为女儿看病, 可都说她无病无灾, 只是天生如此。
好在,后来慢慢长大, 她也如普通孩童一般开口说话。
夫妻二人松了口气,即使女儿和常人有些不一样,可他们仍旧不在乎,只要是平安健康的就好。
可在盛云锦三岁那年,盛氏的夫妻二人就再也不能对女儿的不同寻常视而不见了。
盛老爷每日下午会带着年幼的盛云锦去书房教她念书识字。
那天,他试着教女儿握笔写字。
细长的毛笔沾了墨汁,她握着女儿的手,教盛云锦一撇一捺的在纸上书写。
虽然盛云锦总是面无表情,可在盛老爷看来,这可能是旁人常说的慧极伤身。
他的孩子聪慧,老天爷看不过眼,便要从旁处寻些她的短处。
当看到盛云锦自己握着笔临摹书本上的诗文时,他有些欣慰骄傲的这般想着。
可下一瞬,他脸上的表情便变了。
大概是小孩子力气小,一直握着笔感到了疲惫,所以盛云锦便松了手,笔杆顺势在桌上滚落。
盛老爷见状笑了笑,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瞬,便见到那毛笔又忽的凭空立起,就像是被人操控一般继续在纸上滑动着。
嘴巴微颤,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脑海中下意识的想到了奇闻异志中常说的精怪之事,他忙朝盛云锦走去,害怕的想要抱着女儿离开这里。
可在和盛云锦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自小就平淡无波的瞳孔中,不知何时,已经笼罩了一片淡薄的金光。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只是漠然的收回视线,继续随着心意操控着笔杆书写。
…
也是在那天之后,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主动到盛府来拜访。
她虽然看着年迈,可是一举一动又都透露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灵动有力。
女人自称是千里之外问仙山的主人,因为感受到了盛家出现的灵力,所以便来一探究竟。
见到盛云锦时,她直言盛家夫妻二人是护不住这孩子的。
倘若留盛云锦继续在这里长大,她身上的异常被人发现,只会被这里的人当做不详之人,到那时,陷于舆论谣言的盛云锦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若是让女人把盛云锦带走,那么她会倾尽心力来教她修道。
若日后学有所成,得道成仙,莫说是寻常之人,便是此间帝王也耐她不得。
也就是在那天,年仅三岁的盛云锦被女人收徒带走。
此后的每一年,盛氏夫妻二人都会收到一只灵鹤带来的玉瓶。
玉瓶被打开,里面是女人用灵力记载的盛云锦修习时的面容。
十几年来,纵使盛氏夫妻可以寻到千里之外的问仙山,可却不能以寻常人之力登上那问仙山顶,更遑论见到他们的女儿。
唯有通过那女人送来的玉瓶来知道盛云锦在一年一年的长高,容貌也在一年一年的变得成熟。
…
后来,在盛云锦被带走的第十六个年头,盛氏夫妻收到的不再是灵鹤带来的玉瓶,而是一封信纸。
上面寥寥几字,是盛云锦的口吻。
她只写明说她师父已经去世,而盛云锦自己,也寻到了新的去处。
对于父母,她缺少应有的感情,所以言辞文字之间寡淡冷漠,甚至这一封信,都是因为她师父临终之前的嘱咐而写。
自此之后,盛云锦再无音信传来。
而她那所谓的去处,便是问仙山所在的新源县城内,司府。
这一待,便又是十年。
…
司慕沉默的听着,面上没什么触动,可实则内心已经被愧疚和自责充斥。
在京城会遇到盛云锦的生身父母,是司慕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她以为,以为盛云锦自小随着师父在问仙山长大,以为她是被师父收养的孤儿…
她从未想过,盛云锦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司慕知道,倘若她曾经开口问的话,盛云锦是一定会告诉她的。
可是,偏偏她没有问过。
依照盛云锦的性情,她不问,那么她便不会说。
盛云锦不懂感情,理解不了父母对她的关怀,也理解不了他们多年以来盼望女儿归家的急切心情。
可是,司慕懂。
就是因为懂,所以她才会更愧疚也更自责。
因为初见时的一句谎言,因为后来渐生的一己私欲,她把盛云锦留在了自己身边,也因此,阻拦了他们一家人重聚的机会。
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在问仙山脚下初见,盛云锦看向自己时那淡然冷漠的视线,司慕紧抿着唇,心中酸涩而复杂。
尽管后悔,尽管愧疚。
可倘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在那时开口,拦下初次下山的盛云锦。
…
“我打听到,司小姐家里也是从商的,既然有能力把商铺从小小的新源县发展到京城,那么司小姐的能力也已经可见一斑。”
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盛夫人从箱子里取出那枚私印。
“我如今年事已高,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盛府以后,便一并交给司小姐。”
玉质印章被盛夫人递到面前,司慕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的攥着掌心的丝帕。
咬唇望着满脸病态却对她依旧和善慈祥的盛夫人,半晌,司慕摇了摇头,开口的声音带着些低哑而满怀着愧意。
“我不能……”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盛夫人给打断。
伸手托起司慕的掌心,盛夫人把私印放在她的手里。
“就当是为了云锦,好吗?”
她的眼角已经泛红,可脸上依旧带着慈爱的浅笑。
盛夫人自知这病症已经使她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自从盛老爷去世后,这盛家的家业便一直是由她来打理。
操劳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心力交瘁。
其实,即使盛云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家来看望过他们,盛夫人夫妻两个也从来没有怪过她。
只是时常会伴着对女儿的想念,在心里哀怨他们自己罢了。
既生出了这般不凡的孩子,却又在面对她的未来时无能为力。
当年盛云锦的师父要带走她的时候,盛老爷是反对的,他私以为只要他们瞒的紧,一定不会让外人知道盛云锦的异常。
反正他们家产富裕,就算盛云锦一辈子在闺阁里不出嫁,他们也养的起。
可盛夫人却犹豫了。
他们是可以养盛云锦一辈子,可是若他们不在了呢,那以后,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她既然生来就有这般非比寻常的能力,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困住她呢?
如今时隔二十六年,还能重新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这对于盛夫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不知道盛云锦为什么会陪在司慕身边十年,也不知道这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
可盛夫人看得出来,至少,她们对彼此,是很在乎的。
这就足够了。
…
餐桌前,司慕把杯中的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盛云锦,声音轻柔。
“我今天要在洲际会展中心出席一场会议,晚上可能会回来的晚一点,你如果困了记得先睡,不用等我。”
闻言蹙了下眉,盛云锦双手托着下颌趴在桌面上看她,“要很晚吗?是不是还要喝很多酒?”
除非晚上的应酬很重要,不然司慕不会说结束的时间会晚的。
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司慕点了点头。
“我会少喝一点的。”
今天的会议,京城的几个政.府官员也会出席,J&M有意向建设自己的总部大楼,需要地皮,这其中免不了要和他们疏通关系。
这件事情光靠赵元琪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
亦步亦趋的送司慕到了玄关,盛云锦把一旁的包包递给她。
在司慕临走前,盛云锦又抱着她的腰浅浅的吻了下。
“不要太晚,我在家等你。”
司慕伸手,指腹把她唇上沾染到的口红轻轻抹去,闻言柔声道,“好。”
…
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盛云锦换了身衣服,随后在地图上搜索到问仙山的位置。
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为了以防万一,盛云锦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从山顶上慢慢的向下飞去。
在落到半山腰时,她忽然停住了。
看来这个问仙山还真是有点问题。
不仅有被压了千年的厉鬼,现在连道士都来这个地界上修炼了。
望着这个在大雪天的山洞里依旧忘我打坐的道士,盛云锦勾了下唇。
没记错的话,上次在盛家就是这个人偷袭她的。
视线在道士被黑色布条蒙住了的左眼上游移了一瞬,盛云锦缓缓朝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