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兰保持鞠躬的姿势良久, 一只手抓着手臂强硬地扶起了他。

  “你不了解他。”戴月来走到弗里兰面前,看着弗里兰,那目光里并没有愤怒或责备。

  “你不了解他,”戴月来清楚地又重复了一遍, “也不了解我。弗里兰老师, 我们在交出自己的基因标本并配合准备好续生保险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被‘背叛’或‘牺牲’的准备。荆处长是这样, 卓处长是这样, 周处长也是这样。特研处人人如此。请不必道歉。”

  弗里兰抬眼看到戴月来笑了笑。

  戴月来好像忽然回想起什么, 松开弗里兰,后退着踱开两步, 没有再说什么。

  索菲娅和司徒沉默地看着,弗里兰再次鞠躬,并朝桌面递放一物,那是一粒很小的钢珠。

  周静水看向那粒钢珠, 从座位起身, 看向弗里兰。他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

  周静水顿了顿,克制地朝弗里兰点头回敬:“弗里兰先生, 我们不再是朋友, 但我们仍是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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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同胞相对无言地等待一整天,直到晚上检疫报告出来, 所有人才大松一口气。

  “安全。”索菲娅一脸不敢置信,又惊又喜, 到底还是不敢置信多一点, “司徒, 叫那几个崽子一起听会。”

  司徒谨慎地看了看周静水。

  “不再是朋友”的弗里兰按星际会议规矩拍了一下面前的发言铃:“同意技术人员旁听。”

  戴月来在个人终端输入完成最新一节《地球回忆录》, 看向弗里兰。

  弗里兰与几人坦然对视:“我知道你们让我在这等着是为了什么。叫我来, 除了死场,另一件事是时空线,对不对?戴顾问,我一直在认真阅读你每周一次面向公众发布的回忆录,也看过小林部长通讯器里的内容,里面描述的‘周处’和‘三花’令人印象深刻。”

  戴月来略一点头:“司徒部长精擅实践而偏弱于学理,我们还想听听您的意见。”

  司徒想要插话,周静水眼神一扫:“去叫他们听会。”

  “Fine。”司徒摊手转身。

  弗里兰看向司徒原地行走的全息影像:“司徒部长应该比我清楚。”

  司徒的影像背向众人,摇头晃脑边走边说:“哪里哪里。”

  说着他走到一个硕大的透明隔离舱跟前,拍打玻璃罩朝里面抱头蹲墙角的几人:“崽们,醒醒开会喽,你们要被写进历史了!”

  隔离舱也被纳进虚影投放到会议桌前,几张青涩的面孔从惊惶到茫然,又逐渐难以自制地兴奋起来。

  弗里兰自顾继续道:“我之前也听说过司徒部长的看法,司徒部长认为戴顾问在湖心岛基地看到的‘周处’,是另一条时间线里未来某一时间的周处长通过克隆本体,克服二次穿越障碍,再结合记忆编写穿越回去的实体。”

  “您认为呢?”戴月来问。

  弗里兰:“我赞同司徒部长的猜想。那只猫意味着在某一条时间线里,我们可能攻克了815病毒——至少在实验物种身上成功了。而现在在这条时间线里,我们也走到了这一步。未来曾向过去抛去一枚‘石子’传送希望,如今这希望从过去传递到了现在。”

  弗里兰顿了顿,笑着看向周静水:“这是你们想让我站出去说的吗?”

  “很好,”周静水一搁杯子起身,一边拉手套一边朝外走,“即刻起全面推进本次临床试验,让它协同返航计划一起落地,告诉佩娜适当扩征志愿者人数,司徒把人带去感染区一号实验基地,我马上过去。索菲娅,送客。”

  众人一时俱惊纷纷起身。戴月来安坐不动,在所有人迅速散去,弗里兰跟随索菲娅走到门边时他忽然起身:“弗里兰老师。”

  弗里兰顿步回头。索菲娅没有催促。

  戴月来似乎还在思索什么,犹豫了一瞬:“在拓荒军测试场泡温泉那天,临走时您塞给我一颗石子。是什么意思?”

  那天在温泉商量好怎么对付六胞胎后他们互相告别,各自登上小艇前弗里兰拍着戴月来肩膀,手里抛着颗石子玩笑说:“这里也不错,岩土肥沃还有老唐的独立闭合性基建系统,事若不成,一起躲来种菜?”

  说着把石子塞进戴月来手中。

  戴月来当时笑着摇头,转脸丢开石子,无奈地拍拍手登上小艇。他以为那只是句无聊的口水话。

  直到今天,他才想起以前在黑森林弗里兰给他们解释时空线时,就是用“取走或放下一枚石子”这样的表述。

  “你以为我曾经提醒过你?”弗里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戴顾问,你想多了。”

  ......戴月来把弗里兰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列表联系人中剔除,连带唐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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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感染区一号实验基地推出人类星际时代的第一支815病毒疫苗。又过一月,返航计划志愿者培训完毕。新星历140年的最后一天,志愿者集体接受疫苗注射,然后登上黑珍珠型号飞艇,准备从感染区实验基地直接向地球启航。

  适时周静水正远赴第二星系考察《精神网法案》实施情况,戴月来独自领队,只有索菲娅全程监工制造的两个高仿生人助手随行。

  行动相对低调,为避免遭媒记围堵,返航队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几天出发。黑珍珠号穿过地球蓝釉隔离层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周静水连个远程目送都没赶上。

  这时候他们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熟练使用那个耳骨加密通讯,周静水在星海彼岸徒劳抱怨:“让你等我几天,不仅不等还提前走,现在知道了吧,索菲娅弄的这什么玩意,这是能干活的助手?”

  索菲娅给配备的两个高仿生人助手是对仅有瞳仁颜色不同的丫头片子,看体格她们的设定年龄不会超过十岁,其中一个开着飞艇的一路上因为回头观察戴月来差点撞上小行星三次,另一个坐在戴月来旁边的时刻想把耳朵凑到戴月来的脸边试图“听清”戴顾问在用意念和人聊什么。

  “......”戴月来推开脸边的这个,“本来打算唤醒路易斯,想想还是算了。我自己轻车熟路,你别挂念。有媒体把这次疫苗叫‘星汉4号’,这事倒是需要你摆平一下。”

  “知道了,我看谁敢瞎起哄。”周静水应下。

  戴月来:“一来返航队是这次临床试验的首批受试者,疫苗能不能在人体上奏效还是个未知数,你也知道,出发前特研处都给他们做了续生保险。二来,‘星汉3号’本身也不是什么光辉的东西,它带来的灾难远远多过价值。”

  周静水:“......等等,我还是要去跟你汇合,我感到再这样下去你越来越不在乎我了。”

  “怎么会,”戴月来笑着掐断通讯,“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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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珍珠号安全着陆。

  拔地而起的树林遮天蔽日,厚密的草丛没过靴筒。戴月来脚尖在松软的土层上扒拉几下,勾出一缕粘连金属徽章的破布。他半蹲下身,凑近看了看:“陆战服。这里是亚欧中心城的军事营地。尸身已经腐烂了。”

  一名志愿者也蹲下来,用镊子将粘连污水土屑的布条夹起,放入取样瓶中:“戴先生,我们在这里驻营吗?”

  戴月来起身:“不。取样完成后前往第二目标地,在艇上把防护服换新......”

  志愿者:“可是先生,如果一直穿着防护服,我们怎么测试免疫效果呢?”

  戴月来垂眼看向这名志愿者——是个半大小子,估计还不到二十岁。戴月来“唔”了声,别开目光,看向不远处植被掩映间废弃的高楼,说:“那随便你们吧。分组行动,动作快点。来个人,跟我去趟云楼。”

  这半大小子颠颠儿地就跟上了:“戴先生,我叫安康。”

  戴月来瞄了一眼他的胸牌:“知道。”

  安康:“不不,您上次也说知道,可每次都还叫我编号。”

  这些志愿者出发前都曾长时段和戴月来近距离接触,从他们每个人的角度,大都觉得戴月来没有理由不认得自己。

  戴月来一脚登上飞艇,朝艇上探头往下观测的两个仿生人助手说:“驾驶权限转移给7号志愿者,你们下来带队。”

  仿生人应声下地。戴月来登艇,7号志愿者安康跟上来,挠头:“好吧。云楼是什么?”

  戴月来坐到副驾驶,闭目轻呼出一口气:“云楼A,自动领航系统启动。”

  驾驶台的人工智能响应道:“云楼A,自动领航开始。”

  安康有点手足无措地坐在驾驶座:“那不需要我开啊?”

  戴月来似乎很累,在闭目休息:“需要你避开飞禽。”

  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鸟砰一下撞上前窗,即刻扑旋着翅膀又飞起,眨眼间乌压压一群飞鸟迎面扑来。安康连忙抓住操控杆:“!这是什么?”

  艇身跌宕着升入云层间,终于顺利穿过鸟群,被蓝釉层过滤后的傍晚的霞光青青紫紫,掺着一抹稀薄的橙红。

  安康惊呼:“好险!小行星带都没这危险!什么鸟?我的个人终端识别不出。”

  戴月来睁开眼:“飞艇航行系统不能自动规避这类飞禽。是蓝釉封锁后新生物种,星舰种子库没有它的数据,让地面生物组注意采样。”

  “是,”安康飞快联络队友,一边担忧道,“戴先生您没事吧?”

  戴月来又闭上了眼,没理他。

  安康手动辅助自动航行系统,又避过几波鸟群,飞艇悬停在云楼A上方的时候,他已经浑身被冷汗湿透。

  随即他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云楼A是这些巨鸟的巢穴,白色的建筑物周围的草木疯长,枝桠间缀满了巨大的鸟巢。

  安康咽了口唾沫:“戴先生,怎么办?”

  戴月来起身,从武器柜中抄了把重枪,扛起就拉开舱门:“放悬梯,跟紧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