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要你的钱。”

  戴月来当然知道真的周静水不会要他的钱, 当然也不要他的亲吻。

  可那是他年少懵懂时能想象出的这世上最贵重的东西,折换成人民币是身为高中生的他需要倾其所有的程度。

  在那个时代,在那个母星地球还熙熙攘攘,祖国大地还欣欣向荣的时代, 几乎世上所有的东西被井然有序地标好了价值, 不管是物件,还是人情。

  弃子、孤儿、病人、实验品。

  收养、施舍、怜悯、同情心。

  ——怎么够呢?怎么足够呢?他是那个时代的拾荒者, 靠捡食这些边角料活着, 因为从没饱足过而永远贪得无厌。

  他曾以自己那稚弱又深沉的心思认真揣度过那秩序井然的世道纲常, 总结出全世界有三样东西最为贵重:命,钱, 爱。

  他的命注定很短,钱来不及赚,只剩最后一项。他拼命想要抓到,而且想抓到那秩序纲常里最顶级的、最金光闪闪、传说中最美好梦幻的爱。也就是地球时代人们常说的爱情。

  因为别无可求索处, 他曾一度难以自制地把这夸张的求索放在了周静水身上。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错了, 可能久到在黑十字的地月基地重逢那天,久到湖心岛上“周处”最后一次离去那天, 又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周处”那天, 再或者是人类的船舰逃离母星那天,在无数次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握不紧、留不下这个人的时候, 他就知道错了。

  如今全世界——或者说全宇宙,只有一样东西对他而言最重要了。

  又或者说, 没有什么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了。

  戴月来把下巴落在周静水肩头, 缓缓地、声音由低到高地, 无法自控似的癫狂大笑起来。

  “......来来。”周静水读懂了那无声的一切, 把一个轻柔的吻郑重地落在戴月来的眉心。

  -

  周处长和戴顾问“和好”了。

  也说不上是和好, 只是特研处的人不约而同地切身感觉到,日子好过了。

  他们那一板一眼、总是苦大仇深、时不时乱撒无能狂怒之火、多少憋着点疯病的周处长,好像永生星系三号星上被仿生大军狂打了三万颗镇定弹的大火山,面貌焕然一新。

  戴顾问也不再那么高冷神秘,不再一副随时能把他们周处长骂个狗血淋头、并且给他十分钟就能掀了特研处甚至毁灭全星舰的“不近人情”样,他甚至亲自到家园号的军校——如今嚣张改制叫“问天学府”的低年级去开了门课,课程叫《人类优秀文学作品选读》。

  课讲得生动风趣,从黄土地到星云海,从人类先祖第一曲悲歌到仿生拓荒军踏足异星土地的第一声欢呼,无限的天地与时光都化在那每周几小时的、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言语里了。这不比直接从数据库读取,或者基础知识芯片植入传输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还是由从“死场”逃脱的、据传会“传染”长寿的戴先生来讲。不仅星舰时代出生的年轻学生喜欢听,有些地球时代过来的老教授也厚着脸皮去抢座位。

  “死场”,现在都这么叫了。虽然更多细节没向普通民众透露,但六胞胎折在了里头的事难以瞒住——劳伦和琳娜接管了永生号,还趁年佟被特研处炸了个粉身碎骨时抢了流浪者号治下一颗拓荒星,搅得宇宙大乱人尽皆知。

  等年佟的克隆续生体在流浪者号苏醒的时候,永生号和家园号已经“狼狈为奸”,自作主张地把银河系一分为三,撕碎了三舰联盟合约虚伪的面纱。永生号占着五颗宜居星,在远离母星系的遥远星域划拉了一道红线,宣布从此红线那边是他们的领土。家园号被蓝釉封锁粘在了太阳系边缘,像以前那种不愿拆迁的钉子户,也划了一道红线,把母星系圈到自己怀里。于是流浪者号抱着剩下三颗宜居星被夹在了中间。

  人们决定用数字编码这三个星域。家园号和永生号都认为自家那片应该叫“第一星系”,名称一直未定,不过流浪者号的叫“第二星系”除了年佟本人几乎无人反对,已经板上钉钉。

  由于永生号还需要家园号继续支援高仿生技术,家园号也需要永生号同意亲临“死场”附近调查未解之谜,双方没有为此大打出手。

  “死场”内的“精神网”技术没能流传出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戴月来,还有成功激活续生保险从里面“活”着出来的周静水见过了。这是年佟想知道的东西,所以年佟也对家园号客气许多。

  而且,相较于“死场”里的“精神网”,戴月来现在成了年佟最想知道的“东西”。

  “星汉3号”硕果仅存的成品。

  连戴月来自己也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

  两百多年前的周春秋博士,在地球文明湮灭的前夕,在他高呼“向死而生”扑进爆炸的烈火中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东西吗?

  “沙漠之泉,暗夜之光”——手环里的那“一线天”和“不死岛”的某种观感别无二致。“星汉3号”和“死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只有他能出来?

  “死场”和蓝釉又有什么关系?

  吞噬,穿梭,跨越。崩塌,折叠,融化。那是失序的一切。

  “再去一次吧,”年佟狡黠地说,“再去一次吧。”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他自己。

  他讲课的时候会跑神,学生们看不出来,却逃不过周静水的眼睛——周处长,现在自封周总长了,蹭课蹭得很不要脸,一定要坐第一排跟讲台正对脸那个位置。

  戴月来讲课不爱走动,总是搬个椅子往那一坐,周处长一来,那课就好像是一屋子师生围观他两人对坐话家常。

  戴先生讲到他们这前联大十八线军校分部改名“问天学府”的原因,往大虚影屏上投了篇古老的诗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诗歌很长,讲到“延年不死,寿何所止”,戴先生大概是累了,提前让大家中场休息。几个学生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见周总长抢了麦走上讲台。周总长跟大伙闲唠家常似的说:“插播一条啊,不好意思各位,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取的。它一开始没这么难懂,只是‘把酒问青天’的意思。来来,你再给他们讲讲这个呗。”

  戴月来倒真没事先听他说过,原来不是《天问》,原来是那首“兼怀子由”的“把酒问青天”啊。

  “我知道我知道!”有学生一蹦三尺高,当场从个人终端投放出一首歌——

  地球时代21世纪的人唱的,那腔调不知挟了多少历史风尘,在这广袤的星海中泠然叩响人耳的鼓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戴月来笑了,笑着看周静水,看过满屋子人。

  满屋子人惊呆了,戴先生很少笑,更很少笑得这么“温情脉脉”,尤其很少对除了周先生以外的闲杂人等这样笑。

  戴月来笑着对大家说:“这首很好,你们看看吧,自己好好看看。”

  那是戴月来第一次“早退”。他拎起保温杯,叫上周总长提脚走了,留下满座师生和一阙古老的歌谣。

  “去吧,”周静水笑着说,“再去一次。这次我在地上等你。”

  他知道戴月来必须去探个究竟。这和他们一开始说好的“再也不分开”不一样。但是他们必须这么做。

  撕破脸的三大星系为这事捏鼻子坐谈过一次,谈起来面面相觑,最后都一脸茫然地看向戴月来。

  戴月来在万众瞩目的会场直播频道里沉默了半晌,直到周静水忍不住要出声帮他打断那沉默时,他才冷静地开口:“那是能解释一切的不能解释之处。我能肯定它和‘星汉计划’有关。这或许是解决寿衰问题的唯一机会。特研处敦促星舰总工程师唐棠先生尽快测算出‘死场’坐标。”

  唐棠那头也沉默了许久,说:“很抱歉,我亲爱的同胞们。死场消失了。”

  “我测算不出它的坐标,”唐棠的语气从未如此沉重过,“永生号遇见它,是亿万可能之一的适逢其会。上帝没有给人类第二次机会窥见天机。”

  ......所有人默了一瞬。

  戴月来:“我们以为,唐所长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是。可人类需要信仰。”唐棠的虚拟影像看向戴月来,“上帝不再给人类窥见天机,但幸好上帝给人类留下了神迹。戴先生,太空航行研究处不会放弃寻找死场,不过在没有找到它之前,人类的信仰在您身上。”

  周静水皱了皱眉,插了一嘴:“戴顾问一直在支持特研处的工作。但他不承担人类的信仰。”

  唐棠笑了笑:“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人类不能向神迹贪求太多。只是周处长,我们也敦促人类生命科学与哲学特别研究处,全力调查初代病毒大爆发事件,重新评估2021年周春秋博士主导的‘星汉计划’,并重启2121年穿越时空的‘窃桃计划’——航空处将义无反顾奔赴未来无极的深空,还请特研处,救起我们沦陷的旧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