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日安。尊贵的先生, 祝您健康长寿。”

  奥尔特边际星云,距离太阳数万个天文单位的深远太空之中,群星的光辉无声洒落在全新的透明材质星舰舷窗上。

  舷窗内是一群劫后余生、正弹冠相庆的太空之战“胜利者”——“最强大、英勇、智慧的人类精英,地球文明最后的火种。”

  主席台上人类太空舰队自由联盟主席年佟慷慨陈词, 从助理手中接过一块巨大的金属奖杯:“在这场悲壮而无可避免的战争里, 我们必须向我们的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有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在被病毒感染的巨船即将碾碎我们的文明之舟时, 挺身而出地阻止了那一切更可怕的悲剧的发生......”

  周静水和卓不群、疤叔并排坐在主席台下, 他接过礼宾员送上的酒水, 点头回应对方的问候:“日安,谢谢。”

  星历纪元133年、即人类逃离母星的第一百三十又三恒星年, 跳脚蚂蚱一样窜进太空的飞船和星舰终于有迹象停止相互厮杀与争夺,形成相对稳定的“太空人类生态系统”——主要归功于资源的极大富足和人员的绝对精简。

  幸存者太少了。

  政方53艘在编飞船,超过半数被“播种”815最新迭代病毒,被感染船只乘员无一存活。其中除去10艘被引航迫降至安全区或强行终止撞击自毁系统, 其余感染船只累计撞毁编外船只28艘, 又有感染者四处流窜致70余艘安全船只爆发大规模感染,再除去前期为争夺母舰舱位的大规模乱战中损毁的近百艘各路船只, 全人类剩余完好飞船仅有45艘。

  45艘, 每艘搭乘人数平均不足一千。远低于三艘母舰负载上限。

  年佟甚至已经和政方互相谦让起来。

  “......我方联盟和人类太空共和政府达成统一意见,在此, 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授予我们的英雄,有请‘引航者’们上台领奖。”

  卓不群和疤叔抱臂而坐, 翘着二郎腿, 双双从牙缝里嗤出一声冷笑。后排司徒、索菲娅和弗里兰代为起身, 走向主席台。

  周静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台上——年佟模样苍老, 索菲娅和司徒像一对初中还没毕业的学生, 他们分别处在各自克隆续生的不同时段,弗里兰正值青年,而他的前夫唐棠刚刚躺进休眠舱。

  他自己和身边的另外两位“引航者”也是几天前才从为期十年的“短休眠”中被唤醒。

  时光呼啸,弹指百余年。

  “一百年前,”年佟把奖杯交给“代领者”,和左右全息投影的政方首脑——六胞胎大总长互相微笑致意,“逝去的同胞们,今天我们也致以哀悼。——为我们自身的狭隘、无知、莽撞、自私和恶毒,也深感忏悔。不应当再有战争了。”

  家园号母舰巨大的活动厅里回荡着地球时代《生命万岁》传统交响乐,所有出席者,不论是现场出席还是从其他母舰和飞船上连线过来的远程出席,都神情肃穆,哪怕是在轻声礼貌地互相交谈,也各自显得心事重重。

  无数道目光遮遮掩掩投向领奖台下三位并肩而坐的亚裔青年男人——“引航者”。

  引航十艘永生号和流浪者号子船安全停泊、阻止了十场太空“车祸”并拯救了家园号母舰的英雄,不仅最先发现恶意病毒“播种”事件并向其他所有船只吹响预警哨,还最大限度抢救并保存了人类在太空有限的文明资源。永生号和流浪者号分别作为搭载人类尖端科技和基础重工的指挥舰和功能舰,几乎可以说是人类在太空赖以生存的基础,家园号母舰更是太空人类文明得以孵化的温柔子宫。如果没有他们及时做出反应,就没有太空人类的今天,更不会有明天。

  同时他们还是新迭代病毒的“免疫者”。

  领奖台后的大屏幕投影里还在循环播放“引航者”们光辉的战斗记录。

  那位来自2021、浑身传奇的姓周的男人,在斑驳的影像记录里模样更为年轻,他像一只黑暗里潜行的猎豹,神色坚定地炸开了紧闭的舱门,穿过横尸满地的昏暗过道,面无表情地挥开眼前失重漂浮的一颗血珠,在最后几秒钟里拍下航行系统的撞击终止按钮并启动短程跃迁,紧接着休眠舱像被拍飞的羽毛球一样一头甩进漆黑的太空——

  他和另外两位看起来更为坚定从容、机警而敏捷的同伴身穿笨重的太空服,从搁浅的废船里拖出一具具腐烂僵挺的尸体,将其埋葬在异星粗粝的土地下。

  他们各自驾驶单薄的战艇,从一艘感染船只飞向另一艘感染船只,在扰动破碎通讯波频里彼此呼寻。

  他们驾驶一艘感染废船自杀式一头撞向家园号号母舰,在断离主体的三分之一舰体感染区架起全舰群共用通讯频,终于向所有同胞发送出第一条预警信息:远离邻近航船!远离邻近航船!有人被感染了!

  现存人类中60%是非续生的新生人,他们在太空飞船和星舰上出生、成长,像远古地球时代第一批离开海洋的鱼类,开始了全新的生物进化历程,用时下人们自嘲式的调侃话说,这批“两栖人类”是懵懂而天真的。他们对过往的苦难和未知的凶险都缺乏理解和判断,他们对“引航者”的盲目崇拜和仰慕超过了应有的警醒和敬畏。

  其余40%的续生“长寿”者时刻提醒所有人这一点。

  人类近两百年多来跌宕起伏、光怪陆离的经历,超越了以往千万年文明史的精彩度和突变性,活下来的每个人都不简单——或许是有天大的幸运,但更多的是凭借过无数代价和心机,又或许是确实强大到难以被毁灭。

  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而今站在名利场顶端的“引航者”都是不可被小觑的。

  人们为“□□”的颁发鼓起掌来。

  周静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和观察下习惯性微皱着眉头——他的眉眼太过端正英俊,是人种大混血时代比较罕见的纯正亚裔轮廓,这种“纯正亚裔”式外貌特征其实在当下人群审美取向中并不占优势,但没有人能否认他的“英俊”。

  他身上有一种沉肃坚定、悲痛又愤慨的气质,用新鲜成立的人类太空媒体“星通社”评论文章说,“这正是我们整个时代应有的气质,而‘我们的时代中’却无人具备”。

  即便是卓不群和疤叔,“悲愤”于他们而言,也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了。

  年佟还在上面侃侃而谈。周静水默然地整理自己刚从休眠中醒来、尚且还很混乱的思绪,他想起休眠前卓不群说:“愤怒是一种短暂的、易散的情绪体验,它极不长久。我最悲愤的时候是初代病毒在西南爆发、全世界通缉我的父亲那段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可以那么愚蠢、贪婪和无能——但那都已经过去很久了。静静,如果你心里的不平一直没有消减,我很抱歉带你卷入这一切。但为了健康,我希望你考虑停下来一段时间,舰队联盟和政方在谈和了,家园号开放了三千个休眠舱。”

  三千个休眠舱被称为“社会创伤修复胶囊”,经历大规模感染和战争后,联起手来的大椿方面和政府组织呼吁人们看心理医生、做心理健康鉴定,鼓励心理失调者躺进休眠舱,等待文明社会的重建与复苏。当时这一举动是为了尽最大努力保存人类有生力量和社会和谐。现在还谈不上“文明社会完全重建和复苏”,仍有许多休眠者没有被唤醒。

  周静水目光不着痕迹扫视一圈,知道自己是又被叫起来干活了。

  弗里兰和司徒、索菲娅领回那尺寸夸张的大奖杯,坐回后排。弗里兰凑近周静水耳后:“他们在调查病毒播种者,想请卓处交出当年陈柏年的记忆芯片,并再核对一遍各个飞船上的黑匣子记录和你们引航迫降的操作行动。”

  司徒把一份占存巨大的资料包同步发送到卓不群三人的个人终端上:“这是你们休眠期间和以前两次克隆续生沉睡期间各飞行器上发生的所有会议记录,还有一段当初你们离开DC90091主船执行第一次引航期间和主船中断通讯时段的一些主船内交谈记录。另外附有离地以来所有飞船和星舰的物资流动与损耗情况。人口统计稍等一下,我和索菲娅正在做。”

  索菲娅在面前拉开一面巨大的虚影屏幕,碧蓝的眼睛里滚过一串串发着微光的字符:“还有,这次年度会议最重要的议题,再次使用‘蓝釉’封锁感染区——提案名‘墓地计划’,打着哀悼死难者的名头,提案方态度很强硬,民众支持率很高,毫无疑问的会通过,通过后会立即执行,需要有人驾驶战艇近距离向感染的废弃船只和船只停泊区投放‘蓝釉’太空亚核弹,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现在唤醒你们的原因......”

  没有人比“引航者”更适合执行这个任务。

  疤叔再一次从牙缝里嗤出一声冷笑,更像是自嘲:“逃无可逃,我们像一群老鼠。”

  年佟:“......接下来,本次星历133年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年度会议主要议题有三:一是人类星际文明社会的初建与可持续发展;二,反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恐怖组织,即‘黑十字’投放病毒、戕害三十艘飞船和家园号母舰恶性事件的调查进度梳理;三,根据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最新制定的《废弃文明区管理法案》,对除母星以外的其他感染区消杀封锁工作部署,即‘墓地计划’的详细落实......”

  卓不群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周静水:“等一下,你直接拒绝委派,这项‘消杀封锁’任务不是非谁不可,蓝釉亚核的投放没有太大难度和危险,他们肯定培训了备选人,唤醒我们,大概是姓年的在争取政治博弈中的影响力......”

  “不,”周静水指间闲极无聊似的把玩着一枚被做成个人通讯终端的三星连排金属徽章,目视前方,低声沉沉道,“我要提个要求——把‘墓地计划’所需蓝釉亚核原料‘场’的50%储备量,用来建造一艘返航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