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危险了。怎么受伤了呢?”

  话音刚落, 戴月来飞起一脚朝对方下巴踹去。

  “周静水”起身后退,摊开手来,看着戴月来笑道:“——诶,都是误会, 我没有恶意。”

  数十个身穿黑色防护服的机器人端枪紧盯小林三人。那名顶着戴月来模样的“人”抱枪走到“周静水”身后——他左臂被子弹击中, 皮肉黏连着防护服一起爆裂掀飞,露出内里闪着电光的金属架构。

  戴月来一脚落空, 猛扣下扳机, “砰”一声——

  “周静水”不躲不闪, 身体略一晃动,闷哼一声, 鲜血在肩胛处洇开,黑色防护服不显,他皱着眉头再次走近,朝戴月来伸出手:“扯平, 消气了?”

  新鲜的血腥气冲鼻扑来, 戴月来瞄准对方心口,缓缓爬起, 竭力稳住发颤的双手, 却始终无法再按动扳机。

  -

  “扯平,消气了?”周静水仰面躺在柔软的毛绒沙发上, 高举双手,朝跨坐身上的戴月来大声讨饶, “我投降我投降不念了!”

  他手中抓着一张被扯得稀烂的绿格子作文纸, 纸头上标题赫然写着, “我最爱的人”, 那被扯烂的开头写着:我不敢说出名字, 这个人像朝阳和落日,掠过的孤帆和飞鸟燎焦翅膀......

  最底下鲜红的鸭蛋分旁边,初中语文老师的评语写着: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戴月来涨红着脸,一手去够作文纸,一手抓着张同样被扯得稀烂的粉红色信纸,生气地瞪着周静水。

  厨房里叮当叮当,传出戴黛女士的笑骂声:“泥崽子!你那情书不是来来拿出来的!是你爸收拾屋子看见的!别欺负人啊!”

  周静水大喊:“那他也念我的了!认不认,是你先念我的情书!”

  戴月来揪起抱枕捶他:“是阿姨腾不出手让我念的!”

  窗外鹅毛大雪,周春秋博士拎着几张春联和两捆小青菜进屋,插嘴:“哎呀,我们也想知道是哪个小姑娘嘛!”

  周静水抢过抱枕一把将戴月来掀翻按在身下:“那你们怎么不管来来写给谁的!”

  -

  这个人像朝阳和落日——

  湖水波澜起伏,星光漫天遍野,漆黑的夜幕中,孤岛上铁塔的红色信号灯熄灭,黑艇被又一阵机枪扫射彻底停摆,探照灯和警示灯也彻底熄灭。

  一片昏黑中,“周静水”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好奇地打量戴月来,保持伸手要拉扶的姿势:“你们没有被感染?”

  小林被枪指着后脑勺一步步走来,挡到戴月来身前,目光沉沉落在“周静水”身上:“......你是谁?”

  “我是......”那人愣了一下,似乎头一次被问这个问题,“我是这里的首领,这里是人类留存地球的最后一个文明基地,欢迎你们的加入。”

  -

  “这里是人类太空舰队自由联盟,”年佟在大椿集团的公共通信频道中说道,“欢迎新朋友的加入,从今天起,黑森林军团和亚欧特研处就是我们的家人和战友......”

  名唤“琳娜”的白人女助理扎着高马尾,一身暗绿色制式军装,肩膀上顶着一对金色树纹徽章,她捂住年佟的通话终端:“年总,基因导弹反导完成,弗里兰号全体乘员脱离危险,累计打捞休眠舱两百零一个,正在进行身份识别。您要和他们交换乘员?”

  年佟纯亚裔面孔,外表十分年轻俊秀,只是眼角常带笑意,单看脸显得沉稳不足,轻挑有余。不过他太空逃亡途中也西装革履,背头梳得一丝不苟,浑身又俨然威势并具。他修长的十指交叉抵着鼻骨,点了点头:“唔,别捂我话筒。”

  琳娜一松手,疤叔破口大骂声传出:“姓年的你这个孙子!救人!”

  “我不是已经救了?”年佟笑道,“佐藤女士和麒麟他们,是和荆先生对战时阵亡的,我们只不过履行宇宙人道主义实施战后救助,救助资源有限,能轮到您,您该说声谢才是。”

  W01和麒麟号同样遭到大椿基因导弹袭击,废墟中仅有的幸存者被屠戮殆尽。

  年佟又笑道:“再说,佐藤泉子不是要杀您?麒麟更是大家的公敌,荆先生向来雷厉风行,不懂得斩草除根?”

  大椿救援艇抵达弗里兰号起降台,投放数枚基因反导生化弹后立即撤离,司徒指挥群众安置处理伤亡人员,弗里兰号上一片肃穆。

  大椿主船紧接派出战斗子艇,子艇抵达弗里兰号起降台,五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进入驾驶舱,疤叔、弗里兰、索菲娅和司徒杰克登上大椿子艇。

  小艇向大椿主船飞去。弗里兰号受损严重,中段被炮弹击中,武器舱暂时瘫痪,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黑珍珠号先一步抵达主船,周静水经过重重检测,被裹上一身厚重的防护服,带进驾驶舱。

  大椿这艘主船驾驶舱极为宽敞奢华,除去操控大屏幕前一片充满科幻感的指挥区,剩下是一片下沉式客厅样的休息区,休息区分别连通七八个“门”,那门看起来也和普通的房门一样,甚至显现出细腻质密的浅色木纹。

  一道淡绿色的光屏将休息区和指挥区隔开,年佟从驾驶座起身,命琳娜接替他,穿过光屏走进休息区。

  年佟坐在看似布质的沙发上,在面前木纹茶几上倒了杯水,朝迎面走进来的周静水一推:“请坐。”

  这里和逼仄狭小、颠簸压抑的黑珍珠号不同,它让人感觉不到自己身在太空,空气中甚至混杂着一丝草木、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滚烫的茶汤、压低的灯光和舒缓的古典音乐,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某个附庸风雅的高级会馆。

  周静水坐到年佟对面,警惕地盯着他。

  年佟恍然一笑:“哦对,你看我,不方便喝茶是吧?”

  周静水微微皱眉:“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年佟眨眨眼睛,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面,“我能为你提供安全的、高品质的生活环境,并保证你的那些朋友们不受伤害,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呆在我身边,配合我做一些适当的科研,当然,科研的前提是绝不危害你的生命健康,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周静水冷冷道,“我要回去。”

  “回地球吗?”年佟莞尔,“母星已经是一片墓地,蓝釉隔离层将它封锁,没有什么东西能活着出来,也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你们是疯子!”周静水怒而拍案,滚烫茶汤被震洒出来,溅到年佟灰蓝色的西装领。

  年佟向后一撤,靠向沙发背:“为了文明的延续。”

  疤叔等人推门而入,气势汹汹:“年佟!你他妈疯了!”

  年佟优雅地翘起二郎腿,目光在四位来客身上扫过一遍,笑了起来:“别来无恙啊,各位。唔,卓处长呢?弗里兰,终于又见面了。”

  疤叔铁青着脸,满眼红血丝。

  特研处与大椿高层全是旧相识,不久前年佟作为大椿特使前往黑森林,才与疤叔做过交易。至于弗里兰......

  弗里兰紧锁眉头,劈头问道:“唐棠在哪?”

  琳娜走出驾驶舱,递给年佟一份纸质文件。年佟看也不看抛给弗里兰:“自己看,这个名单里没有,那就是死了吧?”

  名单列出了大椿主船捕捞到的所有休眠舱幸存者身份。

  疤叔拳头一紧,按捺不动,朝年佟道:“基因导弹有巨大风险引发人体病变,法律严令禁用,你是嫌寿衰致死速度太慢?”

  “太空飞船各自独立,病变不会随随便便跨船扩散,”年佟笑了笑,“我有分寸。”

  司徒:“你的分寸就是整船整船的杀人?”

  年佟:“我只不过是采取了更为高效的战斗手段。能量武器作战最后的结果不也是都要死?时间已经很紧迫了,荆先生,我是看中您几位的个人价值,才愿意伸手,不是请你们来教育我如何做人的。”

  跟随疤叔几人进来的数十名武装士兵执枪站立在休息区外围,冷冷注视几位外来乘客的一举一动,不远处的弗里兰号在大椿几位派遣人员的操控下缓缓驶出战斗废墟,满船乘员的生死眼下都被紧紧攥在年佟手中。

  年佟所在的这艘私船战斗力远超W01和麒麟号,唐棠送给弗里兰的样板号在它面前更是不值一提。而生科哲办公室的特研处自从六座中心城落成后,就被以宪/法分权制衡为由剥离了主要武装力量,虽有个武装部,但战力远比不上装备精良的政府军和各路凶狠玩命的私兵。大椿集团的私兵和军备一直以精悍著称,从前虽然没和政府军真正干过架,可据说郊外拉练跑步时政府军从没跑赢过他们。

  大椿集团像一只披着羊皮吃草的狼,此刻终于露出尖利的爪牙。

  弗里兰抹了一把脸:“年佟,你不该这样做。”

  索菲娅见弗里兰看完,连忙一把抓过名单,打眼一扫:“......荆处,没有。”

  疤叔脸色紧绷,没有应声,看向年佟和弗里兰。

  年佟目光在弗里兰脸色逡回数秒,整理着衣袖起身:“啊......亲爱的弗里兰,你算什么,和我提该与不该?”

  他绕着弗里兰走了一圈,顿步又道:“看来姓唐的是没死。真是遗憾。多年未见,迎头就问我他在哪,你觉得我会小气到把他怎么样?”

  弗里兰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两人一来一回几句话,隔着厚厚的防护服,周静水旁观许久,敏锐地感受到空气中一丝丝不同寻常。索菲娅和司徒相互谨慎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听年佟哂然一笑:“我答应从现在开始不再使用基因武器,你就和我上床吗?”

  ......

  “唐先生!您不能进去!唐......拦住他!”一阵喧哗声传来。

  “等一下!”一个浑身是血、衣服焦黑的男人闯了进来,他步伐踉跄脚底拖血,腰杆却仍旧挺拔,目光一扫,定在弗里兰和年佟身上,上前到二人中间,扯下粘着血肉的白手套,一面推开弗里兰,“......我亲爱的弗里兰,你不是谈判的好手。”

  一面向年佟伸出手:“年先生,他说的话,不能作数,有事请和我谈。”

  年佟看向突然闯入的男人,微笑着将手背到身后:“唐所长......”

  “太空战斗、护航、侦查、补给,星际城建、交通、防卫......”这位太空研究所所长深呼了一口气,“年佟,你也上过我在联大的选修课,我希望你能明白。人们不会永远厮杀,也不会永远漂泊。”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特研处一干人等和包在防护服里的周静水,道:“在座没有谁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政方,生死存亡,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了。”

  -

  两个太阳日之后,DC90091号飞船上,地球时代争斗得不可开交的特研处、大椿集团和人类太空研究所三方代表们圆桌围坐,组建了一个诡异的势力联盟。

  人类太空舰队自由联盟。

  即使他们现在并没有任何“舰”。也谈不上“自由”。

  疤叔数日未合上眼,数次注射生命激素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用大椿飞船优良的侦查和救援系统搜寻战后废墟附近残存的生命迹象,终究一无所获。

  但是从头至尾没有人提一个“死”字。特研处历经大风大浪,分崩离析、生离死别过许多次,哪怕是更严峻的时候,也没有垮过脊梁。眼下仅有的两名部长重新认回卸任的老处长,仍要坚守他们最后的职责。

  索菲娅站起身发言道:“样本休眠舱被恶意安装追踪定位器,是我的责任。可是年先生,您质疑卓处长‘为何发现定位器后,仍将之置于飞艇内而不是抛入太空’——您以为政方是瞎子吗?如果不是卓处的飞艇当着他们的面炸成了花,你们现在能高枕无忧?”

  新鲜出炉的联盟主席年佟一抬手,压下助理琳娜,自己开口道:“索菲娅,就事论事,追踪器不是我安的,陈柏年也不是我的人,飞艇更不是我炸的,样本,哦不,周静水同志现在是在我这里,但是我绑他来的吗?再说一次,我们的合作是自由的。”

  周静水经历数日严格的医学观察后被解除隔离,刚摆脱闷热的防护服,不想防护服外的世界更加令人窒息——这场联盟第一届讨论会已经持续七个小时了。他穿着和在场所有人一样考究的灰蓝色制式西装,襟前别着一枚崭新的三星连排金色徽章,被左拥右堵死死固定在座位上。

  左手边年佟紧紧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再去茅厕,周静水同志,你给他们再说一次。”

  索菲娅:“茅厕这种过时而不雅的用词,有辱斯文。你说是不是弗里兰?”

  弗里兰被挤在年佟和唐所长中间,疲惫地推了一下眼镜:“我认为荆先生的提议是合理的,基因武器必须全部销毁,然后我们才能着手落实其他的合作措施,我们为什么逃到了这里、走到今天这一步,希望大家能反思一下。”

  周静水举手:“我是自愿登上这艘飞船的,但是,我不是甘愿的!基因武器——我请你们想想清楚。我同意唐所长和特研处的意见,必须销毁。不然我就地自杀。完蛋去吧你们!”

  疤叔坐在周静水右侧,按下他的手看向年佟:“如果我们的联盟是独/裁的,那么任何合作都没有必要,灭亡是迟早的事,都散了吧!”

  唐棠所长医疗舱里躺了两天,浑身战伤好全,精神昂扬:“政方是很难应对,但如果我们继续使用基因武器对其进行‘屠杀’,一定会惹恼他们——别忘了,母舰现在还是由他们掌控。母舰是可以移动的,现在所有人都在朝政方公布的坐标处前进,但是母舰是可以移动的!”

  在这场搏命的赛跑中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目的地前进,可在唐所长提出这一点之前,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并非原地不动的一条白线,裁判官就在他们的竞争队伍中,裁判官拥有改变规则的权力。

  这不公平。

  疤叔:“侦测到W01对外发出的最后一段通讯信号显示,佐藤泉子极有可能已经把遭遇你们基因武器袭击的事情报告政总,我建议贵集团销毁所有基因武器的同时发出安全声明。”

  年佟:“你们也知道母舰掌握在政总手里,如果我方销毁基因武器,又失去母舰位置信息,接下来怎么办,唐所长,向您学习炸碉堡吗?还是荆先生,向您学习投放人质?”

  周静水在年佟和疤叔两面夹击的唾沫星子中腾地站起身:“我有一点不明白,各位,既然如此,既然政总掌握三艘母舰控制权,既然他们知道有这么多‘非法编外’飞船,他们为什么还公布母舰位置!他们不会自己那五十多艘悄悄开走拉倒吗?!”

  唐棠也站起身,朝众人一鞠躬:“抱歉,这其实是我的责任。太空核心技术研发完善后,我培养了几位接班人接手我的工作,以备自己退任,职权移出后,所内出现了两派对立的局面,一派亲民间企业,一派亲政方总部,亲民党向众多出资企业泄露了母舰坐标,所以最终政总不得不公开坐标,政总公开坐标,也是为了刺激所有私船相互竞争厮杀——毕竟私船的出厂战斗力是普遍低于在编船只的。而我之所以没在政总的船只上,正是因为起航前被所内同志出卖,半路遭到一家私船船主的绑架,他们认为自己培养的驾驶员不够技术可靠,挟持我为他们驾驶飞船。”

  周静水挣开双手,一拍桌子:“......那没办法了。我建议,返航地面。”

  年佟:“再重复一遍,这是不可能的。那里是人类文明的墓地。”

  唐棠在这一问题上和年佟态度一致:“经太空研究所联合军方设计,爆炸形成的蓝釉隔离层将在未来数百年内持续有效地覆盖地球表面,根据现有技术,只有同样具有蓝釉保护层的物体能够‘穿行’蓝釉隔离层,而飞船全部是在爆炸前离地的,本身没有蓝釉涂层,强行返航的后果,索菲娅,这方面你是清楚的。”

  蓝釉隔离层的技术核心是“场”,探测器从遥远的太阳系边缘奥尔特星云中捕获的神秘物质,从人类视角上看,科研者认为它的基本原理类似“吞噬时空”。最前沿的科技成果是利用它阻断病毒传播,但它的功能不只是阻断病毒传播。

  强行闯进,必然尸骨无存。

  周静水看向年佟,憋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敢打包票说基因武器的伤害不会在太空中‘跨船扩散’,那逃到太空的你们还用那玩意封锁地球做什么?”

  很显然,在这位来自2021年的人类眼里,面前几位22世纪人类全都脑子被猪啃了。

  年佟露出一丝宽容的、看傻子的笑:“因为基因武器致死迅速,而在大部分飞船离地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地面人类并未死绝,政总方面担心,会有人携带病毒恶意逃离感染区,污染外太空的人类有生力量。污染源的绝对隔离,只有蓝釉能做到。”

  周静水坐回去,将座中众人看过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扯下襟前三星连排徽章往桌上一扔:“我不干了。你们随便。杀了我吧,划开我的尸体,把我泡缸里,解剖我,克隆一个我都随便!不要移植我的记忆!我已经死了!”

  他的左耳佩戴着大椿主船给每个人配备的通讯终端耳麦,耳麦中还不断重复地面云楼A实验室传出的一小段通讯信息。疤叔将这段通讯传给他时说:“你自己听听,没有人骗你。”

  周静水循环播放了两天。

  “那他们现在都走了吗?”

  “不用了,我建议你们赶紧把人敲晕带走吧......他不会自己跟你们走的。”

  “羡慕你们一起活了很久。”

  ......

  “戴同学?来来?”

  “老大,人死了。”

  周静水一把扯下耳麦,紧紧攥在手心,胸腔剧烈欺负着,抬眼冷冷看向正对面的空座椅。

  他的左手边,年佟、弗里兰和唐棠上演着太空三角恋,他的右手边,是痛失至爱至亲还慷慨大义心系全宇宙的英雄们,他们争吵、思念、杀戮、同情,那野火般肆虐飞刃般迅利的都有去处,都结结实实、凶狠决绝地扎在实处。

  比21世纪还古远时代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曾经说过,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周静水觉得吵闹。他的心脏在这一片吵闹声里片刻不消地绞痛震颤,肝肠寸断四字一个一个重重砸进他的五脏六腑,切切实实,古语诚不欺人。

  这样的痛苦在往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没有分毫消弭。他像一株被拔苗助长的秧苗,被折断手脚抛进险恶丛林的某种动物幼崽——在不久前他还没有这种软弱和无助,直到他最终似乎真的失去了一切。

  会场一时沉默下来,众人一齐抬眼看向周静水。

  眼下求生有千难万险,但求死还是不难实现的。要想保证长足的研究发展,最好保证免疫样本长期健康存活,并且积极主动配合。

  现在问题十分棘手。样本眼里没有人类存亡,只有被留弃地面的那个同伴。他时而怀疑同伴并未死亡,这样怀疑的时候坚持要返航回去寻找,又时而相信同伴已经死亡,这样怀疑的时候便迫切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对22世纪同胞们的信任度岌岌可危。

  疤叔捕获住周静水充满怀疑的目光,和他对视着:“我不该告诉你说,黑珍珠号可以返航。”

  周静水:“......”

  “当然,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它其实并不能返航,”疤叔顿了顿,嗓音有些低哑,“艇身蓝釉涂层单次穿行地球隔离带后剥落百分之七十,这个数据,特研处是没有的。不是故意骗你。”

  周静水:“即使没有涂层剥落,你也早料到大椿可能会寻求‘合作’,会‘打捞’我。”

  疤叔端端正正坐着,罕见的没有翘腿,也没有后靠椅背:“没错。除了没有预料到基因导弹。”

  周静水:“你还让我自杀。”

  “我是说,如果我们都死了,你要自杀,”疤叔指了指年佟,“你不会想独自面对这个疯子的。”

  年佟略一颔首,插嘴道:“您过奖了。”

  周静水:“再往前,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强行把我关进休眠舱带到这里。”

  疤叔:“这是来来的意思。”

  周静水扯出一丝冷笑:“我们也没有同意来到这个时代。”

  “人们总会走到这个时代,”疤叔从周静水身上移开目光,看向在场其余众人,“这是一个混乱疯狂,不公正、不平等、无自由、无人权的时代,在座每一位对此都深有体会。我们当中,也有来自21世纪的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未来比死于病毒令人期待。有无数人连走到今天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即便这个时代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美好,大家也都十分珍惜。小周同志,如果我是你,我会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并且绝不轻易屈服于死亡,你知道为什么吗?”

  疤叔顿了一顿,不待回答:“能够呼吸、痛苦,思考、想念——跟全人类的死活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你活着,你心里、头脑里的人才不会被黑暗抹去痕迹。这很难熬。不过我见识过很多,很多人都还在坚持着。”

  “如果你愿意坚持等待,最多七十年后,以现有技术水平,我们能够发射宇宙探测器,从太阳系边缘的星际尘埃中捕获到足量的蓝釉隔离层技术所需核心物质,那时你就能驾驶安全的飞行器穿过隔离带,回到地面,去寻找想找到的人,却接受大地的唾骂,去忏悔和痛哭流涕——才能魂归故里。”

  疤叔深深望进周静水的眼睛,语速很慢:

  “如果你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我们的确可以克隆出一个新的免疫个体,并根据你的意愿不移植你的记忆。但是,你真的这样脆弱吗?”

  -

  地面,湖心人造岛下。

  无数艘大大小小的潜艇来来回回穿梭游/行,数十根金属钢架从幽深的湖底拔地而起“捧”起岛面,岛面下方,中层水深处“漂浮”着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戴月来想不出别的词语来描述眼前这片建筑。

  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挖”走一块湖水,把地面的一座活生生的城市完完整整“放”了进去。城市在一个漂浮的、隔离湖水的“气泡”里。游艇穿破水墙,“噗”一下扎进气泡中,在一片宽阔的平台上降落。

  走出游艇,迎面是两排绿树和街灯夹道,空气湿润,温度适宜,甚至还有些花草香,像是月光清亮的春日夜晚,月光......一抬头,只见头顶那片漂浮的岛面底部是错综复杂的金属架构,金属架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冷白色光团。

  “那是人工月亮,白天会变成太阳,弥补蓝釉层和湖水过滤后贫瘠的城市光照。”机械军团的首领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搀引着戴月来,“小心脚下。”

  “嗖”一只摇头摆尾的机械狗撒欢窜过,跑出几步后又猛一掉头扑回来,热哈哈抬爪去抱戴月来身后的鸦雏。

  “啊!”鸦雏大喊,“走开!我怕狗!”

  “凯撒!不许咬人!”长着周静水模样的首领朝狗喝道,“别害怕,他喜欢漂亮的雌性生物。”

  凯撒一张蓝脸气得铁黑:“这狗叫什么?”

  狗放开鸦雏,拱着鼻子在几位来客中间嗅来嗅去,又拿头去蹭小林裤腿。小林:“......”

  戴月来第三次挣开首领的搀扶,迎着周围数十名机械士兵的枪口,向前走了两步。前方是一处整洁明亮的街道路口,路中央有无人驾驶的近地轨、低空轨列车和许多飞行板,列车和飞行板上的乘客全是一具具活的机械骷髅,路边步行的几具骷髅看到降落的游艇和游艇中走出的几人,好奇地围观过来。

  首领弯腰伸手摸了摸狗头,抬眼朝戴月来解释道:“别怕,只是还没来得及安置皮肤。”

  那名顶着戴月来面孔的“半机器人”带领其余身穿黑色防护服的士兵收枪,踏步离去。

  机械狗伸出冰冷的铁片舌头舔了舔首领衣上的血,泛着金属寒光的狗脸上露出一种“担忧”的神情:“汪!”

  旋即它歪头看向戴月来,目光在戴月来脸上一扫,忽然一口咬住戴月来裤脚,扯起来就跑。

  “......”首领站在原地,抱歉地笑道,“它也喜欢好看的雄性生物。”

  戴月来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机械狗叼住裤腿,一路穿过车流人流,来到一处造型奇特的建筑前,面前建筑像一只倒扣的钢锥,高度不高,锥尖顶着一个十字形黑金属架。

  “这就是黑十字?”戴月来低头问狗。

  机械狗松开裤腿,累得气喘哈哈,又拿头把戴月来往门前拱:“汪emm......汪!”

  “他很聪明,”首领来到身后,“是一条老狗了,喜欢往家里捡东西。”

  紧接跟来的小林:“能给宠物做移植记忆的人不多,你到底是谁?”

  首领回头看了小林一眼,笑道:“请进吧。”

  推门而入,迎面是宽敞整洁的下沉式客厅,灯光随着机械狗嗒嗒跑过的脚步声渐次亮起,墙壁从内向外看是完全透明的,街道上的车流和行走的机械人,头顶的游鱼、荡漾的水波,全都清晰可见。

  随后跟进来的鸦雏和蓝凯撒双双托住掉落的下巴,迟疑地换上机械狗叼到门口的拖鞋,同手同脚地走进室内。

  柔软的布质沙发上团卧着一只三花肥猫,猫的左边,戴月来浑身紧绷地端坐着,猫的右边,首领脱下黑色防护服,里面竟然穿的是一身居家睡衣。首领卷起睡衣袖子,一手从木质的茶几底下端出家用医疗箱,一手撸了把猫头笑道:“猫是真猫,脾气很好的。”

  面对鸟类天敌的鸦雏:“......”

  首领取出两只微型医疗机器人,朝小林道:“家里地方小,有猫有狗,不太方便,你们不如到隔壁几户去住,房子是空的。”

  医疗机器人像两只蜜蜂一样嗡嗡飞起,分别到首领和戴月来肩上伤口处,咔嚓咔嚓剪开衣服,朝伤口突突喷出几口白色气体,白气迅速在伤口表面形成一个半球形的不透明膜层。

  同样浑身负伤小林、鸦雏和蓝凯撒盯着茶几上的医疗箱。

  机器人钻进膜层内,戴月来感到伤处疼痛减轻,逐渐发痒,片顷膜层消失,伤口已然完全恢复。

  机械狗趴到戴月来和首领脚边,看向对面三人:“汪汪!”

  首领为难道:“主要是这狗吧,它的领地意识太强了。”

  -

  一个小时后,小林三人在隔壁一座模样普通的双层楼独户民居里,翻箱倒柜找出医疗箱,仿照首领用微型医疗机器人治好了身上的伤。三人挤在二楼窗前,目不转睛盯着对面首领家房子。

  那钢锥形状的建筑也只有两层,一层有刚才的客厅,二层大概是卧室,朝向小林三人的这一面墙壁现在从外面看变成透明,正靠着透明墙的是一张床。两座建筑之间相隔不过数十米,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里面人的动作。

  只见那首领脱了上衣,先是一脚把狗踹出卧室门,再一把把猫捞起扔出去,刚扔出猫,机械狗又钻了进来,他再轰狗,三花肥猫又挤进门缝。

  这只活生生的、毛绒绒的,走路脸上肥肉一颠一颠的胖猫径直朝坐在床边矮凳上的戴月来走近。

  首领把门一关将机械狗挡在门外,不赶猫了,一手搭着浴巾,扶着浴室门把手朝戴月来说话。

  可惜说什么听不见。小林揉了揉阵阵眩晕的脑壳:“我想不出他能是谁,我知道的,能接触到动物记忆移植技术的人里,没有人养猫猫狗狗。”

  鸦雏:“我记得你们特研处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动物。”

  小林:“那是办公大楼里,皇甫总长要建设生态城市,给每个单位下发的吉祥物。大多不是常见的家养宠物。”

  蓝凯撒:“见鬼了,我想不通,我遍布天下的仇家里也没有人养狗吧?”

  小林:“......再看那猫,外面陆地上的动物基本都感染了,至少我还没有见过其他幸存的脊椎哺乳动物。”

  鸦雏:“或许它是在感染爆发前就在这里的呢?水中的动物好像没有被感染,或许是感染者丧尸化之后不能游泳,病毒没有扩散到这里?”

  小林:“初代病毒爆发后,我们也尝试过建造完全隔离外界的岛城、水下城市,但是没有用的,水域只能阻拦丧尸化感染者的脚步,不能阻隔病毒扩散。”

  蓝凯撒挠头沉思着:“我们几个......不也是没感染的脊椎哺乳动物?我们也没有感染。”

  鸦雏:“这真不是另外那个免疫样本吗?他对新迭代病毒也免疫吗?”

  小林:“至少飞船离地前,真正的免疫样本还没有感染新迭代病毒。至于这个是不是真正的免疫样本......看来来的反应,很显然了。”

  只见那首领换了身干净的居家服从浴室推门出来,一面擦着头发,一面笑着朝戴月来招手。戴月来端坐不动,肩颈紧绷,挺直脊背,身体微微前倾,正一瞬不瞬地和蹲在面前的猫大眼瞪小眼。

  戴月来没有抬头。首领趿拉着拖鞋走近,蹲下身去,抱起猫,抬眼瞧戴月来一笑,说了两句什么。

  戴月来猛地起身,仓皇后退几步,背抵墙壁。

  -

  “喵......”肥猫被首领一把提起,委屈地喵了两声。

  首领握着两只猫爪子,朝面前的年轻人比幼稚地划道:“你好啊,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戴月来猛然回神,腾地起身,退至墙边,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周静水”:“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新年平安康乐!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假期愉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