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兰——那名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教师, 对着喇叭喊道:“我们只能保证,每个人都有接受检测的机会,通过检测者可以领到最新免疫疫苗和防护服,身份审查合格后能够登舱......”

  “是那种只能飞出去在太空飘上几个月就报废的飞船吗?”

  “那我们之后要在太空生活吗?”

  “太空部的移民计划不是早就完蛋了吗?”

  “我们要去月亮上吗?还是火星?”

  “我们有空间站......”

  “空间站和太空母舰计划一块泡汤的!”

  “那我哪儿也不去!我还呆在这里好了, 我们这里还没有人被感染。”

  ——22世纪人类几乎把全部精力和资源都投入进与生命健康相关的产业, 探索太空这种事情就如同21世纪的那些背负生活重压的社畜们去探索诗歌、艺术与爱一样,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行为。所以普通人民大众对半路夭折的太空移民计划的态度就像上个世纪人们对待“某草书大师用头发辫子在地上甩出的半幅字作”一样。

  疤叔夺过弗里兰手中的喇叭:“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想走的在这里排队, 上飞艇!”

  几架老旧的客运飞艇颤巍巍从“仓库”树房区飞来, 气浪冲开人群, 有的轰然落到木台上,有的落在黑黝黝的沼泽面。

  昨夜一宿无雨, 沼泽里的泥垢沉淀下去,上方有一层清浅的绿水,绿水倒映着周围苍郁茂密、摇摇曳曳的树丛冠梢,朝阳的金光从树叶间筛漏下来, 如同被碾碎的金箔般铺洒在深色的水面。

  水面扰动浑浊起来——一些踩着“跷”站在泥沼中的人拔步朝近边的一架客运飞艇走过去。

  弗里兰拉住疤叔胳膊:“荆先生, 方才那是......”

  “嘘——”疤叔一把捂住弗里兰老师的嘴。

  弗里兰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扒开疤叔的手, 在轰隆轰隆的飞艇发动声中小声道:“可是这艘载客飞船只能乘坐一千多人,您让他们都过去, 这恐怕......”

  疤叔先一步登上了路易斯操控的黑珍珠号,伸手把弗里兰也拉上去, 关上舱门:“先要检测是否被感染——我们这里尚未出现感染案例, 预计通过检测的人数肯定不止一千多......”

  终端通讯语音还一直开着, 卓不群的声音从疤叔脖子上挂的银链牌里传出来:“城内通过检测的人数肯定也不止一千多。但是没有办法, 我们现在已知或许能够安全阻隔迭代病毒传播的东西只有‘蓝釉’系列防护服, 生科哲总办现在联系不上,我们处权限下能调用的‘蓝釉’防具总共只有一千八百套,政总也联系不上,在没有行政指令下达前我们就随机发用吧,不用......”

  “不用做身份优先级评判,”疤叔接过道,“你是特研处总指挥,场子还需要你来镇,你立即赶到坐标地去。把静静带上。我去找你。”

  卓不群没有再出声,他那头和小林的终端通讯视频投影还开着,混在无数影屏中间。投影里,面目全非的戴月来透过虚空,平静而绝望、惊惶至极却又有一丝释然地看向他。看他这边背景里躺在沙发中的人。

  小林:“老大,荆处说得对。我会随时向你汇报这边的情况。戴同学现在恐怕......需要和其他人隔离。为了安全起见,我也就先不和你们一起了,武装部小组成员现在大多数都在城内,荆处长,你那边能带人出来维护一下现场纪律吗?”

  疤叔看了一眼操控台前路易斯的后脑勺,说:“可以。”

  “各中心城内还没有官方发布通告消息吗?”弗里兰老师借着疤叔的通讯终端向对面问道,“联大太空研究所那边现在也联系不上了。”

  卓不群在指挥室内来回走动,密密麻麻的虚影屏便紧随着他的行动来回飘走,像是一层层追逐溺水者的海浪,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淹没。他看了眼面前同时开着的与正方总部、生科哲办公室总部和大椿集团的通讯屏——通讯频道中俱是一片灰黑色的“无人应答”空屏。卓不群伸手抹去这几个空屏:“你就是那个国际联合大学基础教育学博士生?前男友在联大太空研究所的那个?”

  弗里兰说:“是啊。”

  司徒惊讶道:“就是十来年前联大太空研究所宣告破产、所长拿全部家底去垫项目基金窟窿,然后因为没有钱还房贷、和伴侣俩人露宿街头、最后感情破裂分手、这事儿霸占了一整年各大新闻头条的那个?”

  “......”弗里兰叹了口气,“是啊。”

  “那你们现在复合了吗?没复合这找人帮忙能靠谱吗?你怎么联系上他的?”索菲娅质疑道,“我知道那个所长,给他一个支点他能自个儿撬动整个地球——整个人拗得让人恨不得打死他,比荆老大还会抬杠,卓处您理解吧?”

  弗里兰推了推眼镜:“这一点你们放心。飞船是一定靠谱的。因为露宿街头那段时间里他写了一份比22世纪全球通用语种大词典还厚的分析报告书,每天向政方总部的意见信箱里投放一次,投了一年后大总长被说服了,同意继续‘仰望星空’——不过得秘密进行,不能让纳税人知道他们的钱被撒进了两万五千米外的茫茫太空。”

  “那还能再找几艘吗?”司徒问。

  弗里兰摇头道:“不行,全球大约只有不到六十艘,几乎全都分别部署在各中心城临近的隐蔽发射基地。这一艘还是样板号。”

  索菲娅:“那怎么办?是要把人送去什么空间站吗?可以一批一批送吗?放下一波再返程回来?”

  “也不行,”弗里兰坐在黑珍珠号的客舱座椅里,抬头越过路易斯的背影去看前方全景大屏幕,“到时候地面指挥联络中心肯定已经没了。最重要的是空间站......不,好像不是空间站,是几艘太空母舰,载乘量也有限,具体多少我还不知道,但肯定只能容纳全球现有人口的极小一部分。”

  从大屏幕里可以看见,今日的天空一碧如洗,一丝云彩也没有,风有些大,低处连绵的山脉、葱郁的森林和柔软的草地呼啸起伏像大海的波浪,太阳也格外辉煌。许多像飞鸟一样的黑点急速从视野中飞掠而过——那些都是大大小小的各种飞行器。

  通讯屏道中一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索菲娅突然惊呼一声:“广播!等一下我给你们接通......”

  “......我亲爱的同胞们,”一个“多人大合唱”般的声音从个人终端通讯器里传出。

  “大总长六胞胎。”卓不群道。

  “我亲爱的同胞们,”与此同时,全球各地、每个还开着新闻推送通知的个人终端、商场的音乐播放器、机场的广播、公共交通飞艇内的上下站提醒喇叭,全都传出了六胞胎大总长的声音,“请大家不要惊慌。”

  “下面我代表人类城市联邦、国际共和政府,向大家发布一则通知。”

  “我宣布全球现在进入紧急状态。因为很不幸,我们的日夜祈祷、抗争没有争取到上帝的怜悯,新迭代病毒还是在人群中爆发了。”

  “十分遗憾地告诉大家,其实,‘人类生命科学与哲学特别研究办公室’总部早在一年前,就在美洲中心城的出入境检疫口发现了一例疑似全新迭代病毒的感染者,只是为了维护公共秩序与和平,未曾对外公开这个令人担忧的消息——我们从那时起着手针对性研发新的疫苗、特效药,只可惜至今为止尚无有效成果。”

  “既然正面抗争暂无胜算,那我们只能暂时规避风险。”

  “我们现有一套完整的风险规避方案,为了全人类的生存延续,请大家予以配合。”

  “首先,请大家先自行赶往就近公共医疗点,接受病毒安全检测。检测完成后,登录个人终端上的公民自助服务系统......”

  “狗日的!”黑森林那台“电视机”前围满了人,一听这话顿时有人拍案大怒,“我没有公民账号!”

  大总长继续道:“请大家点进系统的‘津贴与福利’界面,根据界面提示完整填写、更新个人资料。资料提交完成界面会跳出一个彩色的□□抽奖系统。请最后系统指针指向蓝色的朋友们到各城中心大厦外集合。”

  “另外请系统指针指向红色的同胞们回到各自家中,等待我们的医疗队上门,为大家提供相应服务。”

  城内公民:“为什么?红色和蓝色代表什么?”

  大总长:“你们可能会问为什么会有所不同。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坦诚相告。”

  “我们有一套应急方案。全球现在一共有五十三艘太空载客航行飞船,分别停靠在各中心城附近。每艘飞船限乘一千八百人。我们将从公民系统中在线随机选中部分公民,抽到蓝色者将获得一个飞船舱位。飞船将于24小时后准时起飞。”

  “什么?”黑森林中,小女孩凯蒂挤到人群前面,爬上“电视机”前的餐桌,“飞去哪里呢?”

  电视屏幕里没有画面,只有一阵起伏的绿色音波线条:“我们目前在火星与木星运行轨道之间泊有三艘太空航行母舰。母舰上有完备的生产生活循环系统和较为充足的能源供应,可以保障近十万人在太空生存至少1000年。”

  公众一片哗然。

  “——当然,在一切都进展顺利、上帝保佑的情况下。否则即使是一颗螺丝钉的错位,都有可能让我们瞬间化为宇宙尘埃。”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的母舰将在太空持续航行,直到寻找到另一个‘地球’,另一个适宜人类生存、没有被病毒侵占的星球。这就是我们的‘前锋计划’。”

  “而抽到红色的朋友们,请大家保持镇静,留在地面并不代表被‘舍弃’,相反,我们大部分人都会留在地面,国际共和政府的地面工作组将竭尽全力,继续与新迭代病毒抗争,直到取得胜利的那一天。这是我们的‘后盾计划’......”

  “扯驴娘的屁!”疤叔骂了一声,掐断广播。黑森林的叛军们完全骚动起来,有人争抢着去爬载客飞艇,有人回自己房里收拾包袱,想参与“前锋计划”和想留在原地的人大声争吵。

  弗里兰一脸担忧:“要快一点了,他们宣称有五十三艘,但既然我能要来一艘‘样板号’,那极有可能还有其他‘样板号’。万一载客飞船数量较多,那接下来母舰的生活舱位可能需要争抢。”

  路易斯一个加速,黑珍珠号战艇继续挺进,数艘挤满乘客的老旧运输艇紧跟其后,朝两百多公里外的坐标地飞去。

  -

  而此时,云楼A安全基地内,中央指挥室的茶歇区沙发里,周静水眼皮一动。正举着麻醉针的卓不群动作一顿:“醒没?”

  室内所有虚影屏幕都消失了,四面门窗全部紧闭,光线十分昏暗,索菲娅、陈柏年和司徒杰克都站在一旁,沙发一边的地面上放着一具形如棺材的淡蓝色“盒子”,“棺材板”质地类似玻璃,上方印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十字徽标。

  周静水揉着后脖颈,目光首先被那发光的物体吸引。

  “这是安全级别SSS的生态隔离舱,我前不久刚设计出来的,”索菲娅见他目光在“盒子”上略一停留,忙解释道,“硬功能绝对比防护服靠谱,但在美观性和灵活便捷度方便还有待改进。你想躺进去试试吗?”

  “......”周静水在黑暗中辨认出索菲娅,紧接着看清她左右一头七彩发色的司徒杰克和一身烟灰色西装的陈柏年。

  “我认为这不是讲究尊重人权的时候。”司徒杰克开口道,“我们不应该给他恢复意识的机会。”

  陈柏年推了推眼镜,催促道:“卓处。”

  卓不群单膝跪在皮质的沙发垫上,一条腿撑在地下,一手举着麻醉针管,一手扣紧了周静水的两只手腕,低头在等周静水完全清醒过来:“他们说应该直接给你再加一个手刀或抡一棍子,可是我们现在所有人的手都有点抖,怕准头不好弄出什么问题来,所以我选择了麻醉剂。当然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麻醉剂我们也不需要。”

  “什......什么?”周静水缓缓回过神来,突然弹坐而起,“我弟弟呢?!”

  卓不群早有防备,死死把人扣回沙发上,略含歉意道:“......他在隔离观察。我们刚才为你做了全面检测,你现在还是安全的。希望接下来你愿意接受我们提供的安全防护。这也是来来的意思。”

  周静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目光亮得骇人,突然一脚踢向卓不群的膝盖,手肘奋力捣向卓不群举着麻醉针的手腕,同时腰背一个打挺,以头撞向卓不群的胸膛——“咚”的一声闷响,卓不群吃痛略退一步,松开桎梏,站定摊手:“行,行,给你十秒钟冷静一下,这里没人有力气和你打架。小林。”

  “老大,”小林那边的三维投影浮现在昏黑空旷的指挥室内,“小周同学,来来要和你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