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来听见周静水叫他, 有些迟钝地抬头。

  周静水慌得手忙脚乱:“你......你怎么了?没事儿啊这里没有别人,你看着我。”

  小怪兽蹭着抱枕睡了几宿,先是单方面宣布和抱枕先生建立邦交——早上起来跟在抱枕屁股后头去洗脸、刷牙、吃早饭,抱枕先生吃面包片不吃面包边, 怪兽就吃掉被撕下的面包边, 抱枕吃鸡蛋只吃蛋白,怪兽就把自己的蛋白也抠给他, 抱枕喝牛奶喜欢剩下一口杯底儿, 小怪兽也学他留一口杯底。

  然后他们并排坐在车后座, 抱枕同学呱呱啦啦和前头开车的周爸说班上这个同学考了双鸭蛋、那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超级漂亮的大金毛,小怪兽就在一旁认认真真听着。到了学校里, 抱枕同学没带作业被罚站,怪兽就扣扣索索把自己的作业本塞书包夹缝里,跟老师说:“我也没带。”

  俩人回家一起挨一顿暴揍。

  通过这样一顿暴揍,抱枕同学终于发现“怪兽”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心里揣着无数个小九九又怂又熊的小朋友。当天晚上他在小怪兽装模作样回自己房间睡觉前扯着人家的书包:“喂, 今天来我房间写作业吧。”

  小怪兽点了点头, 进屋去拖了条毯子出来,朝抱枕同学房里去睡觉了。

  这往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 年幼的周静水不再叨叨同学家里超级漂亮的大金毛了——他自己得到了一个比大金毛还酷的小跟班, 开始逢人就说:“这是我弟,他每次都考一百分。”

  “我们住一个房间, 妈妈说给我们买双层的楼梯床!”

  “叔叔阿姨,今年我想要两个红包, 可以吗?”

  “我弟跟我差不多高, 他晚上从来不会哭, 也不尿床了。”

  .......

  年幼的戴月来也不再需要晚上偷溜去别人房里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一整天赖在周静水的懒人沙发上, 扒着窗台看周静水在外面小院里扑扑通通拍篮球。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等周爸周妈喊他们吃晚饭、责备他们一个在屋子里不出门活动,一个摸了满手灰不知道去洗手。

  他们曾经亲如兄弟。

  -

  戴月来一瞬不瞬盯着周静水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像孩童时代一样清透明亮,像夏日的清水深潭沉淀石卵、飘摇荇藻、折射日光、倒映天空和树影,像后来课本中读到的“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灰暗、阴沉、木讷,还藏污纳垢地有许多计量与盘算、怀疑与不善良。

  “来来?我是你哥!”周静水被这看陌生人的眼神彻底搞懵了。

  “你......不是我哥。”

  -

  “你不是我哥哥,”三年级的戴月来比幼儿园的戴月来说话利索多了,条理分明道,“我姓戴,你姓周。”

  第二天四年级的周静水跑到低年级班上把张秋秋和张冬冬姐弟俩揍了一顿:“我们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妈姓,你管得着吗!”

  戴月来在家里一口一个叔叔阿姨,看傻子一样看他“哥”。

  直到后来网上流传一个笑话,“妈妈说我是捡来的,我笑了笑,不想说出一个秘密,怕妈妈伤心,我知道,爸爸姓万,哥哥姓万,我也姓万,只有妈妈姓姜,谁是捡来的,不说你也明白”......

  戴黛女士拿这笑话朝周博士说道:“看吧老周,幸好咱们来来跟我姓,不然这个家,我可不就就成捡来的那个了!”

  戴月来才又接着“哥哥”、“哥哥”的喊起来。

  周博士和戴黛女士耳提面命,要求“哥哥”等来来一起放学、替来来向老师请假、午饭带来来一起吃,小男孩心里生出新鲜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走在路上只觉得自己的红领巾全校第一鲜艳。

  可戴月来俩字的“哥哥”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字敷衍的“哥”,要不就是“喂”、“哎”,有时候索性连声都不吭,只是用眼神盯着人等他发现。

  “妈,春游来来能一起去吗?”

  “不行,来来有别的事情,你自己去自己回,吃的记得分给同学哈。”

  戴月来在卧室里,从门缝往外看。周静水背着很大的黄色双肩包,一身登山运动装,还带着黄色的棒球帽,窗外七八个同学蹬着自行车,脚撑地停着等他:“班长!班长!咱弟弟呢?”

  “张秋秋!”周静水冲出去,扯下双肩包当流星锤一路狂甩着扑去捶人,“前天体育课上是不是你帮老师记的分!来来为什么被叫去补测了!我请你的一箱旺仔小牛奶你给我吐出来!”

  周静水去春游登山,戴月来去医院动了个手术,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动大手术,从医生和周围人的只言片语里,他终于彻底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姓戴、为什么不管戴黛女士和周叔叔叫爸爸妈妈,为什么戴阿姨对自己那么温柔,以及为什么他每天的餐盘边总比哥哥的多了几颗“成长大力丸”。

  周静水升了初中去,戴月来又休学了。他每次去医院前都写一张纸条塞在周静水床头抽屉里。写:“医生说我生了一种治不好的病,我希望不是这样的。但如果我真的死了,哥哥,我想你长大以后不要忘记我。”

  每次从医院回来便再悄悄找出来撕掉。

  周静水有一回看见,半夜一个人在屋里扯嗓子嚎啕大哭:“他怎么还不回家?我也不上学了!他说他会死在医院里的!你们......”

  周博士和戴黛女士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这少年不知从哪个八点档电视剧里学到的台词,剖肝照胆地控诉自己的亲爹亲娘:“你们好狠的心呐!”

  “......”

  这件事被当笑话在家里传了好些年,直到后来戴月来去青山实验室签“志愿协议”,那纸条上的两行话改成了:“医生说我的病也许能治好,我希望是这样的。但如果我不幸运,哥,我想你以后忘掉我。”

  -

  四架黑珍珠号飞艇轰然落地,众人七手八脚冲上来,拉开舱门:“抬出来抬出来!”

  戴月来刚推开周静水起身,一头栽倒下去。

  天旋地转,心脏砰砰咚咚,呼呼哧哧,有时像春雷一般喧嚣,有时像破败的风箱一样仓惶,血液在皮下奔腾,像游满鱼的河流,那密密麻麻的游鱼脊背上长着刀锋剑戟般的背鳍。世界满是星斗,而那些星斗纷纷拖着猩红的尾焰,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树枝变成了火柴,伸向夜幕在上面擦出的一道道火花划痕。

  周静水紧跟着跑向那白色的建筑物:“先天心脏病史!并发……并发很多……你们这里能行吗?!”

  司徒捞起人直接一个空间闪遁:“行不行也得行啊!”

  卓不群:“先测815迭代!”

  索菲娅:“可可可老大我们防防护服不够了呀!”

  “我来!要做什么?我穿着呢!”周静水挤进门去。

  小林:“开胸你行吗?”

  “......”

  陈柏年:“等等,等等卓处,这好像不是心脏病发作啊!”

  只见戴月来被撂到手术台上,眼睛紧闭、不省人事,面色由灰败转为苍白,呼吸还算平稳,胸膛匀速有律地起起伏伏,只是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红斑,以肉眼可见的从脖颈、手臂、面颊上冒出来......

  “防护服防护服都穿上快!启动安全隔离设备!”

  “体温。”

  “37.1。血压101......等等老大,他他头发......”

  他头发开始变白了。

  “......fuck!把他拉出去先!”卓不群一指周静水。

  周静水死死扒住实验台:“我不出去!放开我!”

  众人一面手忙脚乱往自己身上套防护服一面拉扯周静水,平躺着的戴月来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整个人躬身弹起来,嘴里咳出大片红黑色的血沫!

  小林一头汗,眼神惊恐,强作镇定地挡开防护服还没穿好的卓不群:“老大你也先出去吧,这里我来!”

  卓不群一手攥着周静水的胳膊,另一手一个手刀劈下去:“为你好。”

  周静水一头晕倒。

  卓不群把周静水扛到肩头,边走边道:“老陈联系城内各分队,让他们立即给通过检测的未感染者注射疫苗,发防护服和隔离喷雾,把人全都送到......索菲娅想办法联通荆处的个人终端通讯,问他飞船具体坐标,司徒协助城内调度运输系统,把人全都送到坐标地!做完马上来找我!我先去清点应急储备物资。”

  领到任务的三人立即散去。

  临床实验室的金属防护重门轰然闭合,小林的声音通过个人终端传出:

  “老大,是原发性病变。”

  卓不群走进“云楼”的中央控制室,把周静水扔在一边的茶歇区沙发里:“和最初的源病毒一样吗?”

  “不......不大一样,”小林深吸了一口气,“根据记载,最初的实验样本病变前期会先后出现感冒、咳嗽、发烧、视网膜出血或内脏出血等预发症状,可他......前些天感冒发烧可能我们不知道,不过没检测到内出血。皮肤表面出现红斑......像是淤血......不,红斑破裂流脓了。”

  “还昏迷着吗?”卓不群听到对面似乎有磕磕绊绊的挣动声,“有攻击性?”

  “不,没有,”小林声音都在发抖,“但他醒了,睁着眼......戴同学,来来,你别害怕,能说话吗?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通讯那头传来一句微弱的:“......我,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