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昼这回穿得很像个搞艺术的人,看上去状态很好,坐在餐厅改造的会议室里很有气势,压迫感十足地跟于丛的老板打招呼。

  “Mr.Chiang。”吴四方有点忐忑地擦了把脸,“是吧?”

  “叫我姜清昼也行。”姜清昼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被不太标准的口语喊得发毛。

  “好的好的,姜先生。”吴四方给了小溪个眼神,她就屁颠屁颠地离开了,要去准备手冲咖啡,“真是太辛苦你了,还特地跑一趟。”

  姜清昼很轻地笑了笑,没说话。

  桌边只剩三个人,游刃有余的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有点儿忐忑的吴四方,还有个神色空空坐在旁边发呆的于丛。

  吴四方敲了两下桌子,厚实的原木发出沉闷的动静,显示着它不菲的价值,他瞪了于丛一眼,压低声音:“说话啊。”

  于丛天外神游归来,呆了呆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是他和小溪还有另外一个同事拼凑出来的策划案,小声说:“姜老师,你先看看。”

  姜清昼不露痕迹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看着彩打出来的企划书。

  不得不说,从他坐在这里开始,于丛就觉得,行骗的好像不是Mr.Chiang,而是海华创意策划。

  “……活动环节可以不用那么多。”姜清昼看了几行,脸上阴晴不定,很委婉地评价。

  小溪正猫着腰闪进来,把从路口买的咖啡推到姜清昼的面前,听到这句话,立刻摆出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给吴四方。

  于丛停了一会,说:“好的。”

  “简洁点就可以。”姜清昼又看了两页,无从评价,“环节去掉,也不需要互动。”

  吴四方坐不住了,劝他:“可是活动嘛,总要热闹点的。”

  姜清昼当下明白这些离谱的主意来自于谁,忍了忍才解释:“画展不太需要这些部分。”

  于丛居然有点想笑,从冗长的失落里挣脱出来。

  他知道姜清昼到了这里,肯定要震惊,大概会觉得这幅画是假的,那边的装潢很俗气,甚至入户的门只比姜清昼高一点点。

  狼狈,潦倒,毫无美感,他早就知晓自己无处遁形,干脆放任吴四方很土鳖的策划。

  没想到姜清昼居然学会了克制,不再像大学那样直接,也没染上艺术家该有的刻薄,反而很熟练地学习着体面地沟通,虽然这让于丛感觉更难堪了。

  “好的,我们改改。”于丛平静地说。

  姜清昼看了看他,又把视线落回那杯咖啡上,焦黑的透明液体上有白色的小泡沫。

  “改改改。”吴四方唯客户至上,“那姜先生,你看看需不需再看点案例。”

  “不用了。”

  “好,那您看看,要不然我们今天先把合同签一下?”吴四方根本没管吃不吃得下,谄笑着看他,“我看您刚回国嘛,早签了,您也好安心。”

  姜清昼瞥了眼他手里的文件,很随意地点点头:“好。”

  “姜老师。”没什么存在感的于丛忽然开口,“你先看看报价单。”

  姜清昼挑着眉看他,隔了一会才说:“好。”

  吴四方眉开眼笑地递了一张表格过来,扭过脸嫌弃于丛多事,嘴上还是殷勤:“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沟通。”

  姜清昼看了眼最后的总数,干脆地说:“没有问题,签吧。”

  于丛的表情终于动了,有点慌乱地张了张嘴,怕姜清昼真的花八十万买海华的垃圾服务,他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

  “谢谢。”他还有些混乱,姜清昼已经刷刷地签好了字,看上去签了三个中文,是具有法律效应的真名。

  姜清昼抬起眼睛,没看吴四方,反而转向于丛:“需要盖手印吗?”

  “不用不用。”吴四方站起来,弯腰屈膝地把他面前的纸扫回怀里,“我们二十一世纪了,不搞签字画押那一套。”

  于丛不自觉地皱着眉,看姜清昼像是在看什么任人宰割的鱼,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总不可能当着姜清昼的面,跟吴四方讨好处,他是我五六年没见的老同学,能不能便宜点。

  况且姜清昼认不认他这个同学,也还不一定。

  吴四方收了合同,感觉已经瞅见了真金白银,督促着于丛:“于丛,你送一下姜先生。”

  “什么?”于丛以为听错了。

  可能是合同金额实在有些高,吴四方大手一挥,口头批了:“你把人姜先生送回工作室啊,你打车,我给你报销。”

  小溪在旁边阴恻恻地说:“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不给报啊。”

  于丛撑着桌子站起来,脸色不太好看:“姜老师,我送你吧。”

  海华的门口停不了车,于丛垂着脑袋,陪着姜清昼往路口走,声音很轻地说:“这边不太好找吧?”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嗯了一下。

  “你提前给我发个消息,我去外面等你就好了。”于丛盯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小道。

  “没事。”姜清昼语气很静,看上去真的不觉得有事。

  小巷里没什么可看的风景,除了海华和几家快倒闭的咖啡店,充斥着陈腐着生活气息,老洋房搭了不伦不类的铁皮,沿街种满了韭菜和小葱,楼和楼之间拉着废弃的电线,上方飘荡着洗薄了的秋裤,时不时有两只麻雀掠过,添上几个脏爪印。

  于丛专心看路,不打算介绍周围可笑的环境。

  姜清昼任由他沉默着,好像卸下了某种很虚伪的外壳,不再用对待客户的语气和神态,只能察觉出某种很微弱的、快找不到的低落。

  “我帮你打车。”于丛没看他,拿出手机叫网约车,指尖飞快地摁来摁去。

  “不是要送我?”姜清昼反问。

  “送你上车。”于丛眼睛不抬,胡乱地戳着屏幕上浮起来的优惠券。

  “你老板说的。”姜清昼不像开玩笑,而是作为客户严肃地提了需求。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说好。

  姜清昼脸色没变,又问他:“你知道地址吗?”

  于丛反应过来,又切回聊天记录去找地址,显得刚才打车的动作有点欲盖弥彰,他忘了前几天在哪个群收到的地址,慌忙地往上翻。

  姜清昼看了他半天,表情不太好看,把他的手机抽了过来,动作很流畅地切回了网约车界面,输入自家的地址。

  网约车来的路上很堵,两三百米的路走了快五分钟,白色的车头从深浅不一的障碍物里钻出来,停在他们面前。

  姜清昼拉开后排的车门,有点压抑地看了他一眼。

  于丛立刻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觉得姜清昼大概在不满,动作很快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手脚并用地坐了进去,很紧绷地坐好。

  姜清昼看着他关门,才慢腾腾地上车。

  身后拥堵的小街巷传来零星的鸣笛声,锋利而尖锐地刺激着于丛的大脑,一下又一下的。

  从小街拐出去就是外环高架,嘈杂、凌乱的市井生活被甩在后方,车窗外只剩下灰黑色的矮墙和斑驳掉漆的墨绿色防护栏,远处是深色调的、影影绰绰的建筑物。

  他感觉到从后排头来的目光,不算太冷,但凛凛得让于丛有些忐忑,网约车司机还在播着奇闻异事的有声书,车厢里的气氛怪得要命,直接编进这本有声书也不为过。

  车窗外的景色变了几次,于丛终于抬起头,稍侧着脑袋,企图从倒车镜里看一眼后排的人。

  姜清昼冷冷地看着他,好像已经盯了许久,遇到了于丛惴惴的目光,才移开脸,望着车窗外。

  高速运行的车窗把景象扭曲成一些很奇妙的图案,姜清昼忽然记起某年暑假,他和于丛一起参加社团的活动,去西南玩了整周。

  到哪都是山水,一群人窝在车上观察野生动物,笨重的犀牛群横渡,苔藓和不知名的植物爬满了河岸,大片的灰褐色与点点青翠,和眼前的样子很相似。

  不过犀牛变成了楼,而苔藓化作了护栏。

  下了高架又堵了段,司机悠闲地吹着口哨,瞟了眼挺直着背的于丛:“你赶时间啊?”

  于丛转过头,脸色空白:“没有。”

  司机打量他一会,又偷瞄着后排坐着的人,没问第二句。

  “这个时间老堵的哇,没有办法。”司机不敢跟姜清昼搭话,转头跟于丛聊天:“你们赶着做什么伐?”

  “不赶时间。”于丛脸色有点僵地说,余光看见后视镜里姜清昼阴沉的脸。

  车子拐来拐去,在单行道上转得昏头转向,终于到了那扇黑色的铁门前。

  傍晚时分,路上的行人依旧寥寥,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吞吞吐吐地往前走,把满地的梧桐叶踩得咯吱响。

  于丛下了车,眼皮耷拉着,站在原地不动了,准备目送姜清昼进门的态度,不过关车门的时候他看清了门牌号,简洁明了的一个地址,路名加上个数字,和姜清昼在海华提出来的要求一样。

  “进去坐坐。”姜清昼开口。

  于丛肩膀塌了点,没抬头,语气很低:“不了吧。”

  “还有点细节,忘了提。”姜清昼脸色没变,不容置喙地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