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119章 第七日(17)

  约书亚还欲阻拦,却被赶来的拿弗他利抱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斯坦走进作为传送门的黑洞,黑气在他们身后旋转几圈,消失于一点。

  祂的翅膀在渗血,每扇动一下,就会有血雾扩散到空气中。拿弗他利替祂疗伤,尽管祂自己也才从扼颈的痛苦中解脱,脖子上还留有一个耻辱的血色项圈。

  “他不能去!他是人!他没有一点法力!他会死的……”

  光明神气喘吁吁,语无伦次。阴影神将祂搂进怀里,轻柔地拍打祂的后背。

  “哥哥,不必如此担心,他才是我们之中,最有胜算的那个。”

  “何以见得?”

  “我也是直到亲眼目睹你为他奋不顾身的样子才敢确定。只要那具壳子里还残存着一点你的影子,那即便是逻格斯亦不能伤他分毫。”

  约书亚道:“可我还是不放心,我想跟去看看。”

  拿弗他利朝路西法打了个手势,黑尔女王立刻唤来两头猎魂兽,一头是赫尔墨斯,一头是耶梦加得。

  拿弗他利嫌弃地绕着两头猎魂兽走了一圈,发现赫尔墨斯正用铜铃一般大的危险绿眼狠狠瞪视自己,当即决定爬上体格较小的耶梦加得的背。

  路西法搀扶着约书亚:“赫尔墨斯认主。有我在他不肯叫别人骑在他背上,只好委屈主神同我挤一挤了。”

  于是,她侧坐在靠近猎魂兽肩胛的位置,约书亚则跨坐在她身后,只听她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弹舌,两头猎魂兽便像风一样,将带他们带至人间。

  崔斯坦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熟悉的树林中。

  远处有一片倾斜的草坡,草坡下湖面仍然波光粼粼,只不过当时看见的交颈天鹅已不知去向。

  从这里再往前,就是自己生前居住的护林员小屋了。

  黑发约书亚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侧,幽幽开口:“其实,在第一次见你之前,我就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只是一直没有露面。”

  崔斯坦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祂的重瞳有一瞬合二为一的趋势,眼神清明起来,甚至有一丝温情荡漾在里头:“可能是一种近乡情怯吧,怕你不肯认我,或者怕你已经忘记我,就只是躲在这里偷偷看你。”

  约书亚忽然问拿弗他利:“对了,你刚才说,后悔当初没有趁着机会把祂销毁是什么意思?”

  拿弗他利垂头不语。路西法以询问的目光看着祂,阴影神点点头。

  于是,黑尔女王道:“当时,约书亚二世第一次从天使长的简报中听到崔斯坦这个名字,便偷偷离开了赫柏通天塔的顶楼房间,到人间去寻找他。被主神知道后勃然大怒,抓回来便是一顿毒打。”

  她讲到这里时口气有些颤抖,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仿佛讲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揭开自己的疮疤。

  约书亚轻轻抚上她的双肩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没过多久,祂又想办法逃了出来再去找他。被抓回后又是一顿打,再打再去,再去再打,如此循环反复十余次。大概是祂身体里那点属于你的部分作祟,让祂就像小磁针一样莫名被崔斯坦的磁场吸引,又或许是因为你们之间的约定,让祂不完成不行。总之,祂无法克制,不得安宁。”

  他们一起朝护林员小屋走去。

  崔斯坦问:“后来又是什么契机使你决定来见我?”

  黑发约书亚把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双肩,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后来啊……”

  有好半晌祂都没说话,他们之间,只有脚步踏在泥地上的细微足音,空气中凝滞安静,没有虫鸣,没有生命的迹象,寂静得可怕。

  “后来我父亲就对我彻底失望了,因为我老跑出来找你,祂把我扫地出门,扔到了黑尔。”

  黑尔女王接着道:“主神把那孩子丢给我,言下之意是命我处理掉祂,可能是祂自己下不去手吧。然而祂身上有一点属于光明神的血脉,你叫我怎么敢让自己的双手直接沾染上主神的鲜血?”

  约书亚:“你就放了祂?”

  路西法摇摇头:“如果那样,或许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我也怕让主神失望,我怕如果没有照做的话,幼时那些刻骨铭心的阴影就又会找上我。当时刚好在驯化一批猎魂兽,我便将祂当做饲料和那些野性十足的可怕大猫关在一起。说实话,我没想到祂能靠自己逃出来,那个巢穴里,大约有三百多头猎魂兽,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统统制服,而祂竟徒手将它们全部杀死。只不过,祂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我赶到时,发现满地的羽毛,模糊不清的血印和一些碎肉,大概祂的翅膀就是在那时候毁的。”

  他们走到门前,黑发约书亚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门进屋,就仿佛回家一般自然。

  “从黑尔逃出来后,我翅膀被毁,衣不蔽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因为这世界上既没有一个属于我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属于我的名字。后来,我想到了你。

  “我既怕你认不出我,又怕你认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所以就让自己的相貌变得比实际要年轻许多,以一个最人畜无害的形象来到你的门前。没想到,你接纳了我,毫不迟疑。”

  祂叹了口气:“要是时间能停留在那里就好了。

  “随着我本源之力慢慢暴露,你开始有了怀疑。我真的有很努力地隐藏,我甚至为你违背了本心,可你却还是说出了那句最令我惧怕的话……”

  “其实,当初我开门看见你的时候便笃定你不是我的约书亚。”崔斯坦道。

  “那你为何还让我进屋?为何还收留我,毫无保留地对我好?为何还要点燃我眼中的希望?”

  “因为,这就是我的本心。如果当时我开门看见的不是你,不是一张如此酷似祂的脸,我也会这么做。对我来说,你和这万年来我救助的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对我说出那句话?”

  “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心里存着点一厢情愿的遐想吧,希望自己是错的。”

  屋子里亮着灯,一切都是崔斯坦离开时的样子,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只是屋子中央那张桌上,堆着一大堆物什,小山一样,花花绿绿,层层叠叠,好不热闹。

  他走近桌前细看。手指从五花八门的杂物下面抽出一根布条,原本应该是的白色的,现在已彻底泛黄,上面的织线已松散稀疏得不成样子,边缘稀稀落落,都是毛糙的撕裂痕迹。

  他立刻就认出,这是先知死后自己从他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后来放在一只木匣中,由祂送给了约书亚。

  难道又被祂拿回来了?

  他的手继续往里挖掘,果然,找到了约书亚为他戴上的橄榄枝王冠、士师剑断裂的碎片、那只石膏塑的鼻子、那张未完成的画作、画画用的一小节碳素笔、以及从妖僧头颅上剪下的一簇淡金色发丝……

  全在这儿了。

  崔斯坦又去看上面堆着的那些杂物,全都是以人王和先知、或光明神为主题的艺术品,有挂毯,有绘画,有书稿,有乐谱等等不一而足,按照年代层层堆叠,如同地质勘探现场划分出的不同年龄的岩层。

  他看着这些充斥着他们故事的杰作,忽然意识到,或许经年以后,宗教信仰虽然从人们的生活日常中淡出,但从未真正停止对人们精神层面的感召。还有许许多多的文人志士、艺术家、甚至是普通信众,仍然前赴后继地将那一位神明珍藏在心底,不需要说出来,不需要强迫别人同自己一样,甚至不需要欣赏与理解,单单知道祂就在那里,便使向善的灵魂有了栖居之地,那便是神明允诺的应许之地。

  你若寻求,祂必使你寻见。

  黑发约书亚从壁炉里捡起一根木柴,掌心拢在上面,点起一团火。

  祂将燃烧的木柴交到崔斯坦手里:“烧了它们。”

  “为什么?你们想要人类敬畏神明,而这些恰恰是信仰存在于人类心中的证明!”

  黑发约书亚的灵魂隐去,或许是被逻格斯强行挤下线的,反正那个恐怖的,令人不安的声音重又响起:“这是我们事先谈妥的一个小条件,属于私事范畴,我之所以允许祂这么做是对祂慷慨借我身体的回报,与我的大计也没有冲突。回答你的问题,这些是,但不够,远远不够。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个世界的神力会如此稀薄?你们的两位始神如果放眼在整个宇宙,那是会被按在地板上磨擦的程度。

  “神明依靠信仰之力巩固自身神力,而我则从祂们身上获取属于我的部分。神明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中,祂们愈是惧怕我,我就愈是强大。

  “约书亚和拿弗他利,在我看来就像两个偷懒的农夫,没有按时按量地向我纳贡,我当然要处罚祂们。至于这些零打碎敲的信仰,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不要也罢。”

  祂直接将木柴塞在崔斯坦手里:“喏,听话,去点了它们,让我那位慷慨的小朋友高兴高兴。”

  崔斯坦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向那座象征着人类最后信仰微光的小山扔下了火炬。火焰遇到油性颜料燃烧得更快,顷刻之间便升上了屋顶,有将整座木屋化为灰烬的趋势。

  逻格斯抓住崔斯坦的后颈,面前一道黑气开路,直接掀翻被熏黑的屋顶,飞到天上。

  祂将崔斯坦往旁边一扔,也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准备,翼式背包的响应速度可没有长在身上的翅膀那么快。但崔斯坦控制住那对灰扑扑的双翼,在风中凌乱了几下,好歹稳住自己。

  “接下来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逻格斯道。

  祂周身黑气暴涨,双翼张开,阴影几乎笼罩整片天空,像一整片不透光的密云,结结实实地压在人们头顶。

  此时世界各地的人们仍在忍受窒息之苦,不过好在有晦天使送来的闭息草,他们应该都陷入了假死般的沉眠,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们飞在高空可以俯瞰脚下整片陆地。人类建造的城市依旧星星点点地亮着灯,那是世界上最后的光明。自从潘瑞戴斯之心熄灭,时序混乱,太阳和月亮就再也没有出现,唯有那些人造光源不懂得敬畏,兀自长明。

  逻格斯提起左手,打了个响指:“熄灯,是时候和这个世界说晚安了。”

  霎时间,黑暗长出双翼,从城市上方掠过,所到之处,一块厚重的黑布遮盖一切,宛如在死者眼前阖上最后一道面纱。

  于此同时,紧随黑暗的脚步,大地开始塌陷,海水倒灌,吞没一切。没有尖叫,没有恐慌,没有痛苦,人类就这么在沉睡中,静悄悄地走向灭亡。

  逻格斯盯着看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加载太慢,无聊得很,又转过头来看向崔斯坦。

  “还有最后一件事。”祂盯着他,重瞳又有合并的趋势,但被祂压制下来,“你也算是人类,你也必须去死。我答应过那位小朋友,要把你留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