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115章 第七日(13)

  天生的杀戮机器转眼就变成一件哄人开心的玩物,如同从小在街头流浪的乞儿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国王一样,看似天方夜谭,实则不过是神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念。

  约书亚醒来后,只觉自己脸上湿答答的,睁眼一看,却见崔斯坦红着两只兔子眼睛,像是哭了一夜。

  见他醒转,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往他身上扑去,直撞得他肋骨生疼。

  “我发誓,你再不醒,我就要效法俄耳甫斯下去找你了!我才不管那是不是异教徒的行为,就算要因此下地狱也没关系。对我来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应许之地。”

  在他眼里,约书亚像朵灵魂一样轻薄,又像蒲公英那样易碎,风一吹就飘散了,随时随地会消失不见。他只能尽可能地抱紧他,将他贴近自己的胸膛,用自己全部的气力去留住他,用那里汩汩跳动的热血去感受他的存在,确认他的真实。

  祂只觉胸腔里有什么地方被人用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摸了一把,那里本因灵的流失而空空荡荡。

  他只认识了这个小哑巴五年时光,而祂却已注视了他十九个年头,也许是因为神明本来无情,祂从未感觉到如此刻这般深沉的羁绊,有些声音磕磕巴巴地自喉中响起,仿佛要冲破封印,不吐不快。

  祂抬起一只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蹭拭去脸上的泪痕。

  这是祂第一次直面凡人的情感,祂从未想象过这情感会如此殷切,如此赤忱,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背后,祂仿佛看见了一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名字,叫约书亚。

  这大概就是凡人的魔法!并非来自于祂,而是完完全全,由那些肉眼凡胎,天生地长。

  祂由此坚信,单凭这精纯深厚的爱意,人类也值得祂倾力一试。

  因为崔斯坦,祂将永远不会,将这广袤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灵魂,一笔勾销。

  克里特一役后,崔斯坦名声大噪。这里面当然有以撒的功劳,班师回朝那天,他与崔斯坦并辔而行,一人一匹高头大马,经过示剑城中的主干道时,两旁的人们开始振臂欢呼,以撒便趁此机会将崔斯坦的英勇事迹大书特书。

  很快,坊间就流传出了各种版本关于崔斯坦如何战胜牛头人的传闻,添油加醋,天花乱坠。最离谱要数某一条,说崔斯坦在杀死牛头人后,救出了被关在母牛形状盒子里的美丽女子,遂与她坠入爱河——要知道,如果那女子还活着的话,年纪也足以当他母亲了。

  在众多甚嚣尘上的流言中,有一支异军突起,不胫而走,竟渐渐被传得有板有眼,不由得让人生出几分相信。

  据这条流言称,崔斯坦就是若干年前被士师亚伯兰献祭出去的圣婴,如今已长大成人,从光明神那里回到人间,一切事物都理应为他让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传到以实玛利耳中,无疑是敦促他退位让贤。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士师继承人,但论军功,他不如以撒,论传奇,他不如崔斯坦。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将其除之而后快,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亚伯兰自从克里特回来后,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那个时代的人寿命普遍不长,更何况他还饱受头风折磨以及常年征战落下的一身旧伤。

  他在听闻此事后,当即头风复发,宫廷医师来了一波又一波,都表示这是心病,无药可治。

  于是,他将崔斯坦叫到床边,却不为抚琴,只是拉着他两只手,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整张脸。

  “像……真像……!”老士师气若游丝地说。

  其实他心下早有怀疑,曾多次向他求证,从前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得到的全是否定答复后,便再也没有费力往那个方面想,却不知不觉错失了父子之间能够重新开始的最后一丝机会。

  他们表面虽是义父子,但崔斯坦却从未从这重身份上得到什么好处,除了身上的衣物和流水花园,他活得简直就像个侍从,而他本应同他的两个兄长一样,享尽氏族特权。

  他所不知道的是,崔斯坦早已从别的方面斩获了自己的特权,远比一个士师父亲能带给他的要多得多。

  在着意打听到父亲与崔斯坦的私下会面之后,以实玛利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算:父亲是在自己五岁那年将圣婴献祭出去的,算下来,自己今年二十四岁,圣婴应该十九岁,而这恰好是崔斯坦的年龄!

  自那一夜起,以实玛利开始噩梦连连。梦中,长着崔斯坦面孔的圣婴要来抢夺他的士师之位,而他却不敢像过去那样将崔斯坦唤入寝殿抚琴安神,唯恐梦中呓语泄露杀意。

  亚伯兰终是没能熬过这一次发作,弥留之际,他将三个儿子依次叫到床边。

  对以实玛利,他说:“我死后,你就是士师。请替光明神照看好示剑城,也请善待你的两个弟弟。”

  对以撒,他说:“为父对不住你。士师之位,本来应该是你的,都怪我那时太畏惧神明,畏惧到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人。”

  而对崔斯坦,他只说了短短一句。

  以实玛利的眼睛死死盯住父亲灰白的嘴唇,从那轻微的颤动中读出了以下几个字:“你是我的儿子。现在,快跑吧!”

  及至目睹了长子眼中的疯狂,亚伯兰才终于明白,神明之怒雷霆万钧、驷马难追,并不是通过他无止境的献祭和没完了的忏悔就能弥挽的,而那梦中的预言也终将应验,只不过是在自己身后,他已无力回天。

  他就怀着这样无法了却的牵挂闭上双眼,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孩子们命数几何。

  虽然得到了生父的警告,但崔斯坦并未认真,一来他没明白亚伯兰真正的意思,二来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何惧之有?

  亚伯兰薨逝后,以实玛利承袭了士师之位,随即着手安排要除掉崔斯坦。以撒已经回到前线继续为光明神开疆拓土,整座示剑城唯新士师马首是瞻,可他又畏首畏尾怕被别人说成是手足相残,只好将一切维持在暗中进行,雇佣了几名刺客,希望将这个秘密永远封锁在宫墙内。

  以实玛利百密一疏却还是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他身边还有个约书亚。

  他命人在崔斯坦喝的酒杯里下毒,约书亚便佯装不慎将其打翻;他趁崔斯坦沐浴时派刺客闯入浴室,约书亚却提前一步带他披衣离开;还有一次,他甚至假装兄友弟恭邀请崔斯坦像过去一样为自己抚琴助眠,却提前在室内壁龛中暗藏死士,不料到了约定时间崔斯坦并未出现,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约书亚突然称病,崔斯坦赶去照顾他了……

  他本只欲杀崔斯坦一人,无意牵扯进约书亚,因为他是先知,而示剑城中素来有仰赖先知的传统,先知在这里是备受敬重的一群人,他的父亲亚伯兰更是在成为士师以前本身就是先知。而且普遍认为先知能够与神明对话,一旦背负上残害先知的骂名,恐怕会影响示剑城的气运。

  可以实玛利却顾不得那么多,崔斯坦一日不死,他便觉屁股底下这个位子坐不踏实。只好下令,首先除掉约书亚。

  一日,他先是借故调走了崔斯坦,又假借送东西之名差约书亚去他房间,却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四名刺客。

  祂其实早已察觉到不对,只是不动声色,想看看他们究竟会做到哪一步。

  两名刺客从他进入这条长廊就开始尾随他,而后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只好疾步往前,很快就发前面还有两个人等着他。四个刺客将他围在垓心,面带讥笑地逼近,纷纷扯出袖中短刀。

  祂眼中精光一凛:就凭你们?

  祂本不欲对凡人出手,因为祂是造物的始神,以神明之力扼杀这几个凡人,简直如捏死蝼蚁一样易如反掌。

  那四个无知的人仍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先知,他们言语轻慢,动作挑衅,甚至还有闲心一边把玩手里的凶器,一边欣赏他惊恐万状的表情。

  而约书亚眼尾泛红,那不是胆怯的表征,而是怒火的颜色。祂手腕微翻,掌心压着一团杀气四溢的流火,噼啪成型。

  “我看谁敢动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祂立即收了掌中的火焰,佯装委顿的样子。下一秒,一副厚实的胸膛贴上自己的肩膀。

  “你没事吧?”

  年轻的先知摇摇头。

  崔斯坦将他护在身后,对四名刺客道:“我是先士师亚伯兰的义子,当今士师是我的义兄。这位先知受我保护,也就等同于受到士师保护,你们谁要伤害他,便是跟我崔斯坦过不去,也是跟士师过不去。”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随即放声大笑。

  “付钱给我们的正是士师,你的义兄。他叫我们先杀了这个小先知,再来杀你,这样就没人能给你通风报信了。不过既然你们都在此,那正好替我们省事。”

  崔斯坦脊柱一僵:“为什么?”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崔斯坦还在原地怔忡,刺客们却已提刀赶来。约书亚拉着他撒腿就跑,长廊在他们身后爆炸,乱石穿空,火光漫天。

  直到跑出很远,无论是流石还是刺客都无法伤害他们的地方,约书亚才停下来,边喘气边留意着崔斯坦的表情。

  他额上有一道很深的纹路,是新长出来的,像灵魂的疮口,永远无法愈合。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目眦尽裂。

  约书亚轻轻翻过他的手,掌心朝上,写道:因为那句传言,说你是十九年前被亚伯兰献祭掉的圣婴。

  “可那是传言啊!他怎么可以仅凭一句传言就想置我于死地?”

  约书亚继续写道:因为在以实玛利心中,士师之位要重于一切,容不得人群中存在一点质疑的声音,认为有其他人选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一想到如今你声名正旺,又是亚伯兰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仅仅是你的存在,就叫他寝食难安。

  “可我从未想过要争夺他的位置。就算是其他臣民,也没人会把一则传言当真吧?”

  约书亚凝视着他的眼睛,手指在他掌心写道:传言赖以生存的土壤,就是有人信以为真。更何况,那传言是真的。

  后面这句,祂没有写出来:请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但他们,必将受到天罚。

  他们逃出宫去,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带。约阿施帮助了他们。他有一个表亲,西缅归顺后在那里做总督书记,他同意让崔斯坦和约书亚暂时藏匿在自己的产业内。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行迹还是被发现,以实玛利亲自率领一支十人左右的近卫队奔赴西缅斩草除根。为了不拖累约阿施及其表亲,崔斯坦只得再次逃亡,约书亚陪着他。他们在西缅与示剑的边界找到一处洞穴,在其中躲藏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晚间,有一队人马走进洞穴。他们藏在山石背后偷看,却发现正是以实玛利和他的近卫队。他们只是潦草地用手中的火把把山洞各处都照了一遍,便人困马乏地席地而卧,连士师本人也不例外,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祂使他们全部陷入昏迷,即使地震都不能将他们惊醒。在崔斯坦手心写道:天赐良机,杀了以实玛利。

  崔斯坦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仿佛刚才写的字还在那里亮着幽光,随后他攥紧拳头,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因为一旦我动了手,无论那条关于我的传言是真是假,我要么亲手谋害了自己的兄长,要么坐实了他对我谋求篡位的猜忌。我知道你能和上面那一位沟通,所以我拜托你替我祈愿,请指引我的兄长,迷途知返。”

  祂来不及告诉他的是,命运之楔一旦楔下便再难拔出,除非连同前因后果整个毁掉。无论他是选择报仇雪恨还是宽宏大量,这对兄弟的死亡已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

  他离开山石后面,蹑手蹑脚地溜进熟睡的人堆,跪在以实玛利身旁,用小刀割下他长袍的一角。

  第二日,当太阳初升,年轻的士师和他的近卫们从睡梦中醒来,离开洞穴,远远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他骑在马背上回望,发现崔斯坦就站在他们刚离开的洞顶上,手里挥舞着一块布料——等等,为什么这布料有些眼熟?

  士师忙低头看向自己的长袍,只见从脚踝到小腿处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明显有一块布料不翼而飞。

  崔斯坦将双手拢成筒状朝他喊:“我希望你记住,在明明能够杀死你的时候我没有选择动手,就像我永远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觊觎你的士师之位。”

  以实玛利羞愤难当,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试图杀了你,你却放过我。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自由。”崔斯坦毫不犹豫地道,“只要你答应放过我和约书亚,我保证永远离开示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放弃所有这一切?皇宫里的优渥生活?你已取得的声名?士师之子的地位?”

  “你说的这些,我从来就不曾拥有,又谈何放弃?我所有的,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人的友谊,而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失去他,所以我要带他一起走。”

  他将约书亚的手紧紧攥住,紧得他不得不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士师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