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111章 第七日(9)

  他孤身前往示剑城寻祂。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苦夏的毒日底下,从城中大街的最东头走到最西头,又从最西头走到最东头,茫然无措地辨认着每一张从旁经过的脸,渴望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疲惫而憔悴的身影——祂全都看在眼里。

  为了防止他回“家”,祂驱策大风刮倒茅屋,仅在废墟上给他留一只草篮——正是他士师父亲送的那只。里面的食物原封未动,足够他撑一段时日。

  就这样,崔斯坦猝不及防地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没有退路,也看不见前程,唯一的财富是一只装满食物的草篮,然而连这也很快失去。

  当他在示剑城中失魂落魄地走着,手里的草篮晃晃悠悠,早有几双眼睛盯上了他。天色昏沉,很快夜幕降临,街上人烟稀少,从两旁房子的阴影里转出四个比他稍大的孩子。

  他们将他打了一顿,抢走了他的草篮。崔斯坦拼尽全力,也只保住了一块粗麦面包。

  直到听不见那些孩子的声音,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掀开衣服查看自己的伤势。

  年纪小的孩子,总是比成年人以为的要顽强一些,加之从小在树林里摸爬滚打,崔斯坦远比他看起来的要皮糙肉厚。那些孩子的施暴,仅在他消瘦的胸膛上面留下了几个乌青的脚印,手臂和小腿上不同程度的擦伤,嘴唇被牙齿磕破,额角流了点血,除此之外,竟并未伤筋动骨。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到一个不挡路的角落,蜷缩着坐下,拿出那块粗麦面包。

  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崔斯坦知道自己必须要吃东西。

  他把那块面包一分为二,一半揣进怀里,另一半捧在手心,混着血和泥一起吃下。

  他没有流眼泪,因为养父告诉过他,男子汉的眼泪只应为心里装着的人流,而那几个混混无赖显然不够格。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块柔软的织物在轻蹭自己的脸。

  回头一看,原来自己正坐在一间圣所门前,夏季的熏风吹起帐幕,轻柔地、似有若无地安抚着他,就像神明的目光。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上次和养父一起来,并没有机会到里面看看。这一次,他踏了进去,浑身就立刻被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感给摄住了。

  他看到中央有水池,便走过去净了手,又双手捧水把脸也洗了。

  圣所其实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在圣所里挂着约幕帷幔的最里间是至圣所,据说神明的魂灵就落脚在此。

  崔斯坦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约幕跟前,生怕打扰到神灵安歇。

  此时已是子夜,圣所里一个人都没有,连火盆里的火都熄灭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月光从帐外透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仿佛黄金蒙尘。

  崔斯坦从怀中取出那半块面包,双手捧着放在高高的祭坛上,随即后退两步,跪在约幕前,双手合十。

  “求求您,帮我找回我的父亲!”

  他说的“父亲“,自然是指养父。

  在祂听过的汗牛充栋的祷辞当中,崔斯坦的祷辞就算不是最差的,也能名列倒数三甲。如此平铺直叙,如此没头没尾,甚至连最基础的对神明的尊称和致谢也没有。

  但祂就是无端地能感觉到他的诚意。

  在作为他养父的时候,祂不便与他太过亲近,唯恐他会因此生出依赖之心,但以神明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那一晚,祂使崔斯坦在约幕下睡了,破天荒允许他抓着自己衣裾的一角入梦。

  梦中,一个浑身笼罩着金光的男子走近他,温柔地替他涂抹油膏,治愈了他的疮疤。随后,这个神秘人对他说话,一开口竟是养父的声音:“孩子,你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只有这样,自哀才不能将你吞没。”

  随着拂晓的第一缕晨光,他便像获得新生一样苏醒,全身上下的伤痛都消失了,只有梦中那人的话仿佛刻在心上一般记忆鲜明,浓墨重彩。

  我要为自己找个目标。他喃喃道。

  示剑城不大,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那伙孩子们的住处。那是在下城区一片简陋的窝棚,几乎就是在左右两边房子中间,用竹竿撑起一块油布,下面铺着草席。地面潮湿发黑,腥臭扑鼻,两侧房屋的墙根底下都是排泄物的痕迹……寄居在此的大多是孤儿,也有不少是妓女的孩子。

  崔斯坦走进去,仔细避让着地上的秽物,但还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声脆响。低头查看,却是他那只草篮的遗骸。

  响声惊动了正在窝棚里睡觉的几个孩子,他们翻身起来,崔斯坦注意到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属于自己的肉干。

  “这块肉干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对方冷笑一声:“你从哪看出来的?上面写你名字了?”

  “我知道是我的,因为这是你昨天从我手里抢走的。”

  崔斯坦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并没有上前帮忙,只是起哄似的围成人墙,拍手叫好,为出自他们中间的那个孩子鼓劲。

  许是他今天运气点背,又许是才从梦中醒来力气尚未恢复,这个明显比崔斯坦要壮一圈的孩子居然败下阵来。

  崔斯坦以胜利者姿态仰着脸,他虽然赢了,但赢得鼻青脸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将那块肉干一分为二,一半揣进自己怀里,一半仍旧递给那个大孩子。

  “如果你饿的话,就拿去吃吧,但请不要抢别人的食物。”

  那孩子气得把肉干朝他劈脸扔来:“你等着,再要让我在示剑城里看到你,我把你做成肉干!”

  崔斯坦没有理睬,径直回到圣所,将那半块肉干再一分为二,一半端端正正地放在祭坛上。

  在场的信徒们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四份之一的肉干?这跟去拜访一位身份贵重的人有事相求,却带去猪饲料作为信物有什么分别?这哪里是献祭?这分明是激怒神明!

  但崔斯坦却浑然不觉。约幕前的软垫已经跪满,他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瘦骨嶙峋的膝盖直接跪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与大家一起祈祷。

  “您告诉我要找个目标,我照做了,接下来呢?”

  见神明不答,他又急切地追问:“您可以答应,帮助我找回父亲了吗?”

  旋即,他又自我否定道:“不对,不可能那么容易。父亲说过神示大都晦涩难懂,您说的‘找个目标’一定不可能只是字面意义,一定对我还有别的要求,只是这要求是什么呢?

  “不行,我还得再好好想想。”

  他就这么跪在约幕前思考了良久,信徒们在他身边出出进进,往来络绎,他却像毫无知觉。神明的意图对于他现在这颗小脑瓜来讲过于庞杂抽象、难以揣测,但他仍旧不遗余力地试图破解,想要抓住一点零星的闪光,因为他相信勤能补拙。

  直到暮色四合,他又在约幕下睡去。

  子夜时分,他忽然被外面的脚步声惊醒,便悄悄起身,躲到约幕后偷看。

  进来的竟又是那伙抢走他草篮的孩子。

  他们似乎并未被圣所内奇异的氛围感召,依旧不知羞耻地大声喧哗,嬉笑打闹,碰翻了净手池,撞倒了燔祭盆,将那些信徒焚烧祭品后留下的灰烬抹得到处都是。

  随后,他们又将手伸向了祭坛。

  祭坛上放置着各种用黄金制成的祭祀圣器,有酒杯、盘子、香炉、灯台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孩子拿出一只麻袋,将金制的圣器一股脑儿装了进去。

  “大哥,这些东西就算偷出去,也没人敢收吧?”

  “怕什么?没人收就叫它们烂在我手里,扔进臭水沟里也行!管这地方的老头子今天叫我当街吃了巴掌,脸上到现在还火辣辣的,还说什么我这样做会招来‘神明之怒’,我非叫他知道什么叫‘卡巴之怒’!”

  原来这孩子叫“卡巴”,崔斯坦暗暗记在心上。

  拿完了金器,他们又发现了崔斯坦放在上面的半块肉干,于是爆发出一阵哄笑。

  “是哪个穷鬼把这种东西放在祭坛上?这也拿得出手?”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吗?神明是不会保佑穷人的,连看一眼都不会。”

  “而且祭品要烧掉才有用,放在祭坛上全是白费。”

  “不仅穷,而且蠢。”

  “要是上帝老子会为了这半块肉干保佑他,我卡巴从今天开始跟他姓。”

  “很遗憾,我并没有姓氏。”崔斯坦从约幕背后钻出来。

  “怎么又是你?”卡巴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像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露出讥笑。

  “你不会就住在这里吧?”

  崔斯坦点点头。几个孩子立即相互看了一眼。

  卡巴露着虎牙道:“好啊,我就在想怎么满大街都找不着你算账,原来是躲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就饶了你,你也别把我们来过的事情说出去。以后在示剑城中,我保护你,你若没地方住,可以来我的地盘,我保证没人欺负你,怎么样?”

  崔斯坦低头想了一想:“我不用你保护,神明就站在我身后。”

  卡巴又笑道:“就凭你那块还没巴掌大的肉干?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会想。”

  他低头虚虚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你们都看不见吗?祂的手正搭在我肩上。”

  “别听他吹牛。”

  “我看他是怕了,故意唬我们的。”

  卡巴挥起拳头:“那么来吧!看看我打你的时候,上帝老子会不会来救你。“

  崔斯坦退开半步,平静地说:“敢不敢先和我打个赌?如果你们几个一起上,却无法将我打倒,就说明我所言不虚,神灵真的站在我这边,你们必须归还所有圣器,并将这里打扫干净。”

  “那如果你被我们打死了呢?”

  “我觉得祂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四个孩子朝他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崔斯坦一再摔倒,却又一再爬起。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相信祂一定在看顾着自己。在他心底有一团热气,汩汩地冒着白烟,让他周身和暖,仿佛透过皮肤,为他撑起了一张护盾,使那些雨点般朝他落下的拳头和脚,都化作轻飘飘的蒸汽,在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蒸发殆尽。

  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勇气!

  卡巴等孩子毫无章法地一通猛揍,见崔斯坦鲜血蒙头样子可怖,却始终能颤颤巍巍地站着,又想到这里是圣所,要是真的出了人命,恐怕“神明之怒”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们丢下了赃物,撤出圣所,奔入夜色,留下崔斯坦一个人。

  他转身面朝约幕,双膝直挺挺地跪下。

  “感谢您赐予我的勇气,我赌赢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喜欢我的!”

  他歇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继续对着约幕说道,仿佛是对着一个老朋友,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您不用为我担心。您告诉我,叫我‘找一个目标’,所以我才去做这件事。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战胜恐惧’,我不想今后在城里遇见卡巴就像老鼠一样躲藏,所以我就主动挑衅了他们,并且战胜了他们,我发现我是真的不怕,甚至还有点可怜他们。

  “父亲跟我讲过,您是人类道德的准绳。那些孩子,他们虽然知道您的名号,却并未把您放在心上,所以才会放任自己做这些坏事。

  “所以我的第二个目标,是‘使他们心中有神’。我虽然挨了一顿打,但在今天过后,他们下次再干坏事以前,或许会先在心里掂量一下,这样做会不会惹您生气。”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

  “也不知道我成功没有。这个目标没有第一个那么容易完成,但我不会放弃!以后每一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向他们证明您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们也以善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我便真的成功了。

  “我想恳求您,再多给我点时间,同时也请您保护好我的父亲,无论他在哪儿,无论他心里是否还想着我,我都请您替我守护他。如果可以,请替我转告他,我现在找到目标了,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开而感伤。过去他一直很累,疲惫得像一个幻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我总是忍不住想,或许没有我这个拖累,他会过得更好。”

  说完,他便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开始打扫圣所。扶起倒伏的火盆,双手掬起一捧捧灰烬放回盆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地板擦拭洁净,趁着夜色去河边打水,将净手池重新蓄满……

  做完这一切,他才郑重其事地在净手池里洗了手和脸,钻进约幕后面睡觉。

  才些许有了睡意,便被人揪着胳膊拎起来。

  崔斯坦睁开眼睛,视线还没有对焦,脸颊上立马迎来火辣辣的一记。

  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谁允许你睡在这儿的?你知不知道至圣所乃是禁区!”

  他眨眨眼,只见耳提面命着自己的是一名身穿军服的人,应该是巡逻兵,脸上的怒火呼之欲出,仿佛被入侵的是他的私产。

  “你这个贱民,竟敢玷污圣所!”

  两侧不停晃动的视线渐渐重合,崔斯坦看到帐外的卡巴等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走,跟我去趟先知家里,他会予以你鞭笞。这间圣所平时在他的管辖之下,弄不好士师要找他麻烦。”

  崔斯坦被反剪着手赶出圣所,卡巴等人早就没影。他们也怕他会反咬一口,把刚才自己企图盗走圣器的事情抖出来。

  但崔斯坦却什么都没说,甚至不为自己辩驳。

  他们一路走过示剑大街,晨光已经熹微,月亮渐渐隐去,退回到白色的天幕后面,太阳即将登场。

  他们来到先知家,约阿施刚刚起床,正跪在门廊上对着交替的日月祈祷。

  巡逻兵欠身叫了声:“先知。”

  约阿施闭着眼睛道:“日月都是圣徒,每经历一个昼夜,他们便为人类死去一次,次日又复生。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却矢志不渝地赐予我们光明和热量。”

  “先知为何敬拜异神?”

  先知微微地睁开眼睛,目光明亮地落在说话的孩子身上。

  “不,日月都是祂的仆从,就跟我等一样。敬拜日月只是叫我们保持谦卑,连日月都是祂的仆从,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好傲慢?”

  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一把老骨头不利索,晃了半天也没见另一条腿有起来的意思,倒是髌骨喀喀啦啦响个没完,像被钳碎的核桃。

  崔斯坦赶忙蹲下身,将肩膀递予他借力。

  老先知终于站了起来,巡逻兵趁机跟他告状:“先知,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在圣所内做窝,还擅闯至圣所,拿神圣的约幕当被子盖。幸亏几个孤儿跑来找我,说听见圣所内有异响,否则还不知他要怎样冒犯神明,闯下多大的祸呢!”

  约阿施转向崔斯坦:“孩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崔斯坦点点头。

  刚刚被赶出圣所的时候,他慌乱中抓起那件擦拭过圣所地面的外衣披在身上,衣服本来是白色的,洗得有些泛黄,现在却完全变成了黑灰色,又脏又旧,他本来准备天亮后去河里洗一洗,没想到却被巡逻兵带走。此时此刻以这种形貌站在先知面前,崔斯坦忽然有点自惭形秽,扭扭捏捏地想把身体往后撤,藏到那双睿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先知又转向巡逻兵:“前来向你通报的,可是流浪儿卡巴?”

  巡逻兵吃了一惊:“先知怎么会知道?”

  约阿施盯着崔斯坦的脸,血迹已被洗去,但是青肿的眼皮和嘴唇上的豁口却并不那么好遮掩。他又抓着他的手捋起袖子看,手臂上姹紫嫣红,伤痕满目。

  “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斯坦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老先知虽然腿脚衰退,手上的力气却是丝毫不减。

  “昨日上午,卡巴在集市口被我抓住行窃,当街训斥了一顿。他必是怀恨在心,因此深夜想去破坏圣所,不想被这孩子撞见,于是打了他一顿,还恶人先告状。我猜的对不对?”

  崔斯坦只得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替那些孩子掩饰?”

  崔斯坦道:“因为他们本身并无过错,只是从没有人跟他们讲过这些。如果不是父亲当初把我捡回家,如果不是那日神明入我梦,我恐怕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如此粗鄙地流落街头。如果摊上他们的命运,我不见得会做得更好,而我自己也并非全然无罪之人,他们说的那些,我的的确确都做过,我不知道圣所内不可留宿,不知道约幕背后是禁区,甚至不知道祭品要用火烧了才算数……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诉我这些,引领我离开那条失去祂宠爱的歧路就好了,我也希望同样的好事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因此,我恳求您,不要责罚他们,就像您不打算责罚我一样。”

  先知眉间一动。

  “你是说,光明神入过你梦中?”

  他点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崔斯坦。”

  先知的双眼在逐渐明晰的晨光中依旧亮得惊人。他拉起他的手,用两只掌捧住,声音里带着欣喜的颤抖。

  “崔斯坦,你通过了神明的考验,是祂将你送到我面前。你愿意做我的学徒吗?由我来当你的引路人,让我拥有这份殊荣?从今往后你将听从于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你,而你也将在我的屋檐下获得一处容身之所。你看怎么样?”

  “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他回馈以同样惊喜而热烈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