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73章 第五日(4)

  约书亚授翼的地点依旧在珀迦托雷,位于通天塔第13674层的灵体改造部,因为此刻他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天使,所以不能进入神圣的潘瑞戴斯。

  他首先要在一间净室里换好衣服,门口的医疗天使告诉他可以携带一名陪同人员。

  他和崔斯坦一起走进净室,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铺着纯白被单的狭窄病床,旁边雪白的大理石桌子上,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长袍,显然是他要换上的,桌上还放了一杯白水,水杯旁边有一颗具有镇定作用的药丸。角落里放着一面落地的镜子,象牙白的边框雕刻着典雅的纹理,一把白桦木椅子,显然是给陪同人员休息用的。

  约书亚在这里除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崔斯坦盯着他裸露的后背。他比他穿戴整齐的时候看起来要结实,两肋的肌肉有清晰的沟壑,左边的肩胛骨上绽放着一朵肉粉色的伤疤,那是在西格莉德的庄园里,被子弹射中留下的。

  他忽然走上前去,温暖的双手覆上翅膀即将破骨而出的地方。约书亚一激灵。

  "你有一对很美的肩胛骨,你的翅膀也一定会是所有天使当中最美的。"

  他低头在他后颈上烙下一吻。

  约书亚无声地笑了笑,迅速穿好桌上的长袍,背部从上到下有许多细细的系带,崔斯坦一言不发地帮他一一系上。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就像是第一天来到珀迦托雷的崭新灵魂,坐在打捞部的办公室里,望着对面的陌生人,静静等待全知之灵写下的公正判决,只不过,他通常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他喝了口水吞下那枚药丸,顺手理了理脱衣服时弄乱的白金色长发——他已经很久没去理发了,头发的长度已经及肩。

  长袍很薄也很轻,走起路来浑身透风,但他一点也不扭捏退怯,挺直了腰杆像个真正的大天使那样朝门口走去。

  门一开,他立刻被外面的阵仗吓傻了眼。

  狭窄的过道两侧居然挤满了人,都是曾经受过他恩惠的灵魂们,他们手捧着鲜花,口吐出祝福,夹道欢迎。

  在人群的最前面,有几张再亲切不过的面孔。

  娜塔莎手举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恭喜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队长约书亚荣升大天使。她正像个见到偶像的粉丝那样拼命摇晃着手里的手鼓,嘴里发出兴奋又夸张的尖叫。

  旁边的马克手拿遥控器,轻车熟路地驾驶他的"电子狗"飞到约书亚头顶,放了个响炮,如雨般的彩带和纸片飘洒下来。

  另一边,小汤米和卡梅拉手拉着手走上前,像一对小傧相那样朝他们头上抛撒花瓣。小汤米满脸幸福,一路又蹦又跳,欢快地像只麻雀,而卡梅拉则一副"无所谓,姐陪你玩玩"的表情。

  约书亚惊吓之余有些惊喜:"你们怎么来了?不是都请假了吗?"

  娜塔莎扯着她的斯拉夫招牌亮嗓盖过马克的"电子狗"发出的重金属噪音:"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的大日子给忘了吗?"

  "路西法还好吗?"约书亚也只好扯着嗓门和她说话。

  "她很好,生了个大胖闺女,就和那些教堂壁画上的光屁股小天使一样,不过两根鸡翅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些灰不拉几的小绒毛,别提有多丑了,丑小鸭见了估计都要吓哭。喏,这个就是我从她闺女的玩具里顺的。"

  她摇了摇手中的手鼓。

  约书亚又转向马克:"把那玩意儿关掉,太吵了!"

  他早就注意到手术室门口等待他的两名医疗天使脸上嫌弃的表情,仿佛在说"多么没素质,公共场合大声公放音乐。"

  "你的研究怎么样了?"在马克把电子狗关掉以后,他问。

  "唉,陷入了瓶颈。"这个生前是钻石王老五,死后却再也摆脱不了单身阴影的资深大龄剩男唉声叹气道。

  "没关系,慢慢来,我许你一个悠长假期。"约书亚宽容地说,接着又转向那对小情侣,"你们怎么样?感情生活还顺利吗?"

  小汤米羞怯地举起和暗天使十指相扣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小脸红的像个熟透的虾子。

  约书亚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卷毛,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卡梅拉一眼。他忽然启动通心术,金色的眼瞳穿透虚空,在女孩的头脑中放下了这样一句话:"照顾好他。"

  他视线笔直,穿过人群,大步迈向手术室,像个在万众瞩目下走过教堂红毯去接受加冕的君王。门口全副武装的医疗天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翻翻眼睛对自己的同事耳语:"显摆,算他人缘好死了。"

  他走进手术室,门在他背后关上,也把那些支持他的友好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准备好了吗?”

  一名穿白袍的天使忽然踮起脚尖把一根冰冷的银针扎进他的脖子。

  下一秒约书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自己似乎被倒挂着,周围都是一片白光,这在潘瑞戴斯倒不怎么稀奇,毕竟这里到处都是这种白色房间。

  奇怪的是,约书亚觉得自己无法动弹,浑身上下直挺挺的,被捆得严严实实,就像一具木乃伊,连眼皮都要费很大力气只能睁开一条缝。

  他感觉呼吸困难,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胸肺,而后背上两边肩胛骨处像被什么东西啃噬一般剧痛,又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约书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白光、悬挂、束缚……

  他推断自己是在一个白丝织成的茧里,就像灵魂打捞那样,一个生命从一种状态过度到另一种状态,需要经过一个蛹的孕育时期,这是潘瑞戴斯最喜欢搞的一套修辞性把戏。

  约书亚努力扭动着身体,希望能从倒挂的地方掉下来,但似乎脚下那头很结实。

  他只好用指甲拼命向外钻洞,那包裹他的似乎是个有韧性的东西,并不是太硬,终于在这个茧上钻出了一个小洞,然后再逐渐慢慢扩大。终于,他钻了出来,他看着地上那张像泄了气一样软绵绵的蛹皮,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

  他回过头去看,自己双肩后面,俨然已有了一对白色的崭新翅膀,他试着动了动,它们便如他所愿地展开,果然是十分威风。

  可是别人都说,天使获得翅膀需要经历十分严酷的摧残,可他刚才似乎还好?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周围是一片陌生的景象,一处山坡,远远地有一片宽阔的屋舍,只不过掩映在一团雾气中间,看不清楚。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黑发的少年,抱着膝坐在一个焦黑的土堆前哭泣。

  约书亚单膝跪下来,问:“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呀?”

  黑发少年抬起泪水纵横的脸,他的眼瞳是赤铜色的,像极了约书亚随身携带的那块幸运石。他抽抽搭搭地转过身,把背后两团血糊淋剌的肉团给约书亚看。那肉团上还粘着折断的羽毛和骨头。

  “我把我的翅膀的弄坏了,”那小小少年道,“哥哥,你可以从你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给我修补翅膀吗?”

  约书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反手去拔翅膀上的羽毛,却是无论如何都拔不下来。

  天使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和他的本源之力息息相关。在本源之力春秋鼎盛的时候,翅膀上的羽毛丰厚而蓬松,一旦本源之力稀薄,羽毛就会凋落。

  因此从天使的翅膀上拔毛,是如同扒皮抽筋一样的痛苦,是从身上硬生生撕下与你血脉相连的东西,就如同卸下你的手指或脚趾一样,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忍受极大的痛苦。

  约书亚心一横,闭上眼睛,用力拔下了一根长长的飞羽。

  尖锐的痛感就像一根带有倒刺的剑顺着伤口往里钻。他强忍着痛,白着脸将那根翼羽递给少年。

  “拿着,去修补你的翅膀吧!”

  少年却没有接,他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约书亚,目光里有说不出的诡异阴鸷。

  他忽然道:“即使我未来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我会摧毁你苦心经营的一切,我会叫世界悲鸣,让怒火吞噬一切……你也愿意给我吗?”

  约书亚额头上挂下冷汗,但并不是被他的危言耸听吓的,而是因为断羽的伤口疼痛:“拿着吧,我看你一定很疼。”

  是啊,他才拔一根就这么疼,这孩子却是生生把他的翅膀撕碎了呀!

  少年接过羽毛,转眼间,便成了一个亭亭如盖的男人,身材颀长,一身黑衣,黑发披散在肩上,背后一双犹如山峰般高耸的巨大黑翼上,依稀可见一根白色的羽毛。

  他们身后的景致也迅速切换了,似乎置身于一座繁忙的城镇中,只是四周依然像笼罩了一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那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哥哥,这可都是你的错。”

  他把手一挥,四周的商铺、门面便都陷入了一片火海,更有火束从天而降,天空中隐约有黑色的巨影掠过头顶,人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跑过约书亚的眼前,皮肤焦黑,或者干脆就是用一副骨架在跑,身后拖着被烧得融化下来的皮肉。

  他的身边,忽然堆起了无数的焦碳,仔细看时,那不是焦炭,那是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他正视向面前的男人,大声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男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哦?这就心疼了?我还有更好的呢。”

  他随意从身后逃窜的人群中抓了个人过来,五指成爪,牢牢钳住他的喉咙。那人被他拎到面前,约书亚定睛一看,居然是崔斯坦。

  “你放开他!”他厉声道。

  男人却笑得越发肆意:“我凭什么要放开他?就凭他是你的宠儿吗?”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从后面又抓了个人过来,把他并排与崔斯坦举在一起。

  “那他和他有什么不同呢?你说如果我只同意放一个的话,你会选哪个呢?”

  “不!”约书亚伸出手想从他手里抢过来,但忽然发现自己再一次无法动弹,仿佛有千百只手抓住了他的翅膀,将他向后扳扯。

  他回头一看,那些刚才围绕在他脚下的焦尸,不知什么时候都活了,那一双双黑色的焦得面目全非的手,纷纷攀援上他洁白崭新的翅膀。

  对面的那个黑翼男人道:“只需要拔下他的一根羽毛,你们便可复活,每人一根。”

  于是那些焦黑的手开始发出声音:“求求你,救救我们!”

  “求求你,给我一根你的羽毛!”

  “是你将这灾祸降于我身上,你必须救我!”

  “这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他们开始撕扯他的翅膀,每双手都死死抓住他的羽毛。约书亚仓惶地看着这些手,又看看那男人手中的两个人,他既无法解脱自己,也无法拯救他人……

  那些焦手开始用力。

  约书亚痛的眼前一黑,随即撕心裂肺的叫声便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中发出,拔一根羽毛就这么痛,更别说几百双手一齐拔他的羽毛,约书亚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他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平衡,向前一扑倒在尘埃里,那些焦手依然爬满他的背脊,充满他的翅膀,他不得不拖着它们一起向前。

  他爬到黑翼男子的脚边,伸出手握住他的脚踝,用一种恳求的姿势:“……求求你……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放了他们……”

  他抬不起头,而那黑衣人的长袍又刚好挡住他的视线,他只听到清脆的两声像骨头断裂似的声音,接着噗、噗,有两样东西落在他的两旁。

  他拼尽全力扭头看去,正对上崔斯坦毫无生机的眼。

  “啊………………………………!”

  他痛得用拳头猛砸大地,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什么、阻止什么,或者叫死去的人复生,或者叫自己受的罪停止,但,什么都没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上的重量似乎减轻了,那些充斥着他双耳的: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你必须救我……也都消失了。

  他以手撑地,艰难地站起来。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翅膀,只剩下了两根血糊淋剌的骨头,上面居然还有钉着一根羽毛。

  他听到下面有哭声传来,于是低头看时,又看到第一次见的那个小男孩,黑衣黑发,抱着膝盖哭泣,背后的翅膀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抬起头,蓄满泪水的眼里是最最纯净的真挚和无辜,他用稚嫩的嗓音问:“哥哥,可以给我一根你的羽毛吗?”

  约书亚看了看自己身后翅膀骨架上硕果仅存的那一根羽毛,没有犹豫,拔下来就递给了他。

  “拿去吧,修好你的翅膀。”

  “你不后悔?”

  “我又不曾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后悔?”约书亚说,“只不过从今往后,我要你跟着我,亦步亦趋,我要先修好你的翅膀,再修好你的灵魂。我会的,我都会做到。”

  见那少年犹豫着仍不拿,约书亚催促道:“快拿着,别怕,我能修好你的。”

  下一秒,约书亚感觉自己被抽离了身体,等他慢慢醒转过来,他听到耳旁的声音:“翅果已经埋下,等他醒转便可回家,回去后要注意……”

  约书亚睁开眼,看见崔斯坦正跟那名天使说话,他一下子几乎从床上滚下来。

  崔斯坦闻声赶到床边,约书亚抓住他的手,几乎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紧紧地抱着他:“感谢光明神,你没事就好。”

  崔斯坦微笑着说:“我当然没事,我就在这儿,能有什么事呀?”

  约书亚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切,这一切亦真亦幻,身体和精神上承受的那些痛苦仿佛是真的,可再回想起来,却又恍如隔了一层翳,显得那么不真切。身体上并未留下实质性的伤害,只有刚被种下翅果的两侧肩胛有隐隐的疼痛,仿佛有小虫在啮食,正要破洞而出。

  崔斯坦说:“刚刚天使告诉我,你最近要当心,睡觉不能侧躺,否则会压着翅膀影响发育。另外,翅膀顶出来可能会疼,还会出血,就像长牙一样,你会需要很多很多营养,放心,包在我身上。”

  约书亚已经觉得仰躺背疼,悄悄侧过一点身,闻言立刻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来。

  不过比起以上这些长远的忧虑,他还是更担心门外“锣鼓喧天”的应援团,这样的场面,一次就够了,多了,不仅招人反感,他自己也消受不起。

  “娜塔莎他们都回去了吗?”

  “他们本来都守在手术室门口,一个也不肯走,我好说歹说才哄得他们先离开。放心,这里就只有你和我,门外没人。”

  约书亚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试着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头重脚轻地走两步,右边的肩胛骨无端地抽痛起来,身子一斜,又栽进了崔斯坦怀里。

  他靠在崔斯坦身上轻轻喘着气,用一种破罐破摔的口气道:“你说我翅膀要是长成个残废该怎么办?”

  崔斯坦只管搂着他,抬起手掌轻柔地帮他擦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你要是成了残废,我就去找光明神,让他把我的眼睛戳戳瞎,咱俩瞎子和瘸子,烂在一处。”

  “神经。”约书亚佯嗔道,“我要是成了残废,你眼睛好好的不是更容易照顾我?”

  崔斯坦却说:“我怕你会想不开,只有我也瞎了,才能牢牢把你绑在身边。”

  约书亚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又迈出一步,两步……走稳了,松开手。

  “好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