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经历了良多，有的时候甚至叫我恍然忘记了今夕何夕。从天灾一般凭空出现的龙，再到归咎于某些不该产生的好奇心而肆虐全球的黄磷病……或许在一年以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万一这些情况出现我们该如何应对，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们人类，挺过来了！
"我们天生就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斗志，任何困难都无法将我们打倒，正如那首歌所唱的：那些杀不死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而我认为，这不应该归功于任何神话传说中虚构的神祇，我们拥有这样的品性，只因为，也只能是因为，我们是人类。"
刚开始，他的眼神还会时不时瞟向桌面，仿佛忘词需要随时提醒。现在，他做了个非常明显的动作，推开了面前所有的稿纸，暗示接下来的讲话全是即兴发挥，肺腑之言。
“作为所罗门智能制造的首席执行官，我亲眼目睹了许多人的奋斗，他们怀揣着一腔孤勇，不眠不休地去与一切我们之前认为是冥冥之中不可抗力的困难斗争。
"黄磷病甫一出现，我们就即刻成立了研究室，想为解决这种可怕的疾病提供一种所罗门方案。我印象很深的有这样一件事。那天，我们生物电子疫苗研发组的首席研究员卡特博士整整熬了76小时没合过眼，却依旧对如何突破黄磷病毒没有半点头绪。正好我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她一看见我就哭了，她说这种病让她束手无策，每一种能想到的方法她都走过了一遍，可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她这么一个人，智商在全世界范围内排名前百分之十，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获得了无数成果和成就，拥有四所世界顶级名校的荣誉教授头衔，却依旧拿种顽固的病毒没有办法，这可能在有些人眼里就属于彻底没辙了。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认识世界需要经过漫长而扎实的探索，有时候走点弯路是不可避免的，一切都只是时间未到，火候未到，只要我们再努把力，再加点柴，没有什么是不能被认识的，而一切矛盾在被认识了之后都会迎刃而解，包括黄磷病也是。所以我向她保证，时间不是问题，资金不是问题，人力也不是问题，但是首先，你得先休息，今晚放下一切，换换心情，明天再卷土重来，毕竟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过了一星期，她找到我，说问题解决了。
"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不是为了夸耀我们有多么厉害的人物和团队，我想说明的是，除了这些绝对优势之外，作为人类的信念和担当是多么重要。在创立所罗门之初，我就告诉所有与我一同筚路褴褛的朋友们，我说，我们是科学家，而不是商人，商人重视的是利益，而科学家，应该更加重视效益。不仅是对公司的效益，更是对民族，对国家，对全人类，对世界的效益，这才是我们的终极追求和志向。我深信，我们许多的客户，不仅有一些公司，更有一些国家和政府，他们选择我们，一定不是只看中我们雄厚的资金实力、优秀的人才团队、领先的技术水平，而是更看重我们的担当，我们的责任，我们的勇气，我们的信念。
“在这样一个劫后余生的圣诞佳节里，我们所罗门集团也鼓励全体员工，放下工作，去和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起度过。每个人都值得拥有这样一个光荣而平和的时刻，这是我们用一整年的努力和拼搏换来的幸福。我也由衷地祝福你们，所有愿意付出时间，来倾听我讲这一番掏心窝子话的朋友们，祝你们圣诞快乐，祝你们幸福安宁。当然，也欢迎所有人加入所罗门的队伍，共同为全人类的事业发光发热。谢谢，谢谢大家……”
他的眼里闪闪发光，仿佛有热泪滚动。
那些头戴面具，聚集在大屏幕之下的人们，似乎也全部受到他情绪的感染，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们纷纷向着大屏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那个男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扬斯先生，您就是我们的救世主！"
接着所有人一呼百应，又开始重复那句庸俗到可笑，却朗朗上口的口号："超威大卫，拯救人类！"
热巧克力摊的摊主也跟着一起，他的情绪显然已经被完全点燃了，甚至跟着人群一起，离自己的餐车越来越远。
约书亚漠然地看着着一切，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人的讲话中，看似一句都没有居功，实则句句都在将自己推上神坛。
"骗子！小偷！可耻的无赖！"崔斯坦虽然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能口头上发出几句不带脏字的怒骂——约书亚从没听过他说脏话。
他挽起他的手道："我们走吧，别叫这一幕影响心情。"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一路上崔斯坦还在骂骂咧咧："那个混蛋！这一切明明是彼得，是他的功劳！他牺牲了自己，才治愈了人间的黄磷病！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
约书亚偏头看着他，忽然在他脸上认出了一种熟悉的神情，与他第一次在珀迦托雷的办公室里见到他时一样。
就算全世界都忘记你，我也要叫他们想起……
他将自己按在墙上，脸离得很近很近，鼻尖几乎就要戳到自己，他的眼睛里混杂着希望与失望，欢欣与痛苦，愤怒与胆怯。
他似乎很确定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个他许诺要让全世界记起的人。
"你怎么了？没事吧？"
听到他柔声呼唤，约书亚才从恍惚间回过神来，他奇异地感觉一股暖流顺着脊椎骨弥漫下来，扩散到他全身，他忽然感觉不到冷了，再也不用缩着脖子走路。
崔斯坦奇怪地看着突然之间挺拔起来的他：“你没事吧？会不会刚才在那里站得太久着了凉？”
约书亚把自己温暖的手塞进他的掌心里："我没事，你看。"
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又走过了几条街，前面有一座游乐园，门口有个打扮成圣诞老人样子的人正在起劲地耍一块箭头状的牌子。
在他身后，热闹的音乐声从乐园中传出，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以及各种各样搞怪的音效，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彩条屋映着暖黄色的灯光，热狗和炸薯条的香味也隐隐约约勾人摄魄。
崔斯坦虽然擅长烹饪各色精致的菜肴，但自己依旧无法抵御垃圾食品的诱惑，尤其是薯条。
他们来到售票处，门口那个挥舞牌子的圣诞老人迎上去，指着自己手中的牌子向他们眨眨眼。
牌子上写着：圣诞特惠，情侣半价，两个人只用买一张票哦！
"所以，你们是吗？"售票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虎着脸问，一看就是今天一天被强行塞了不少狗粮，以至于此时此刻对于这种自虐行为充满了排斥。
约书亚把自己和崔斯坦十指相扣的手朝她扬了扬："我们是。"
说完，他偷偷瞟了一眼崔斯坦。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即没有表现出吃惊，也没有瞬间的慌乱。
"十五块，进去吧。"售票员没好气地将两张票扔在窗台上。
游乐园门票便宜，就意味着在里面玩任何项目都需要另外付钱。
约书亚首先被崔斯坦和小金拽着，拖到了一个小吃摊前，为一堆自己不感兴趣的食物买了单。崔斯坦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薯条，而小金也获得了一根香气四溢的烤肠。
除此之外，他还不得不举着一朵比自己头还大的金黄色狮子王造型棉花糖，因为崔斯坦还想去看看炸洋葱圈。
“我晚饭吃得很多吗？”
“不多。为什么这样问？”崔斯坦左手边薯条右手洋葱圈，说话间从嘴里喷出带着淀粉清香的热气。
“怎么感觉像是我吃得太多以致你没吃饱，只好大晚上到外面来打野食？”
崔斯坦不好意思地笑笑：“吃饱了也总能挤出一点位置留给夜宵嘛。”
约书亚抬头看天，心想：真不知道他这身材是怎么保持的，还是说——
他已经不打算再保持身材了？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多少一慌，虽说他不是为了他的身材才对他有好感，但那多少也是众多要素之一，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崔斯坦目前依旧平坦的小腹，心情复杂地咽了咽口水。
乐园里绝大多数游艺项目前都排着长队。
作为一个实际活过的年纪远比外表看起来要久的“老年人”，约书亚对这些缺乏新意的活动兴趣寥寥，而崔斯坦的兴趣全集中在吃上面，所以两人一个也没去排队。
直到他们走到一处无人问津的设施面前。
那是一座刻意做旧的“古堡”——实际上因为年久失修，它也确实很旧——坐落于乐园冷冷清清的东北角，与其它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建筑格格不入。墙体上暗红色漆面斑斑驳驳，一大块褪色的墙皮从檐角处耷拉下来，像一块破布那样摇摇晃晃，黑色的哥特式塔尖上攀爬着巨大的蝙蝠，稀疏的灯光使这些雕像投下阴森的黑影，另一边稍平一点的屋脊上，放着一只蜘蛛一样瘦骨嶙峋的爪子。
古堡的正面有一扇焦褐色的门，门上写着“夜访德古拉”——显然是这个设施的名称。
崔斯坦看到它就走不动路了。
焦褐色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颗长着橘红色卷毛的正常人头颅。
“两位，要玩吗？”
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他在不停地跺脚驱寒，显然这栋“古堡”里阴气比较重。
约书亚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只见他憧憬地望着门后，恨不得立马钻进去。
“两张。可以帮我们看下狗吗？”
“好嘞好嘞！呀，多乖的一只大金毛啊！”热情好客的红毛工作人员立刻蹲下身子，把冰冷的手指插进狗毛里，疯狂地一顿揉搓，冻得小金一哆嗦。
约书亚担心他摸到翅膀：“它身上有点藓，你最好别摸穿着衣服的地方。”
工作人员一听马上收回了手藏在腋下：“放心放心。你们去吧，往前走有辆小车，你们坐好以后大喊一声，我就发车。”
崔斯坦凑近约书亚耳边低低地道：“这个怎么玩？”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里面有条轨道，坐着小车进去兜一圈，沿途会有各种做好的机关突然冒出来吓你一跳。”
他们走到小车边，只见小车的座椅也是千疮百孔，软垫上的人造革裂得东一块西一块，裸露着底下脏兮兮的海绵，沾染了不知从哪来的红色，有点像血迹又有点像果汁。
“好了吗？”工作人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约书亚应了一声。
“坐稳了，我发车啦！”
崔斯坦紧紧抓着座位前的扶手杆，他看起来既兴奋又紧张，腰杆挺得笔直。约书亚没来由得觉得自己也该假装一下，别破坏了好气氛。
小车缓缓发动起来，工作人员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忘记跟你们说了，你们大概是最近半个月唯一的游客。轨道有些生锈，待会儿万一车在里面卡住了，不要慌，大喊一声，我就进来带你们出去……”
可惜后悔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小车越走越快，已经进入了核心区域。这里没有任何光线，黑得十分彻底。忽然间，从右手边亮起一束红光，一截手骨伸了出来。
崔斯坦轻轻喊了一声，他并不是害怕，只是感到新奇。越过手骨，有一群蝙蝠从他们头顶穿过，接着是天花板上亮起红灯，他们看到倒挂的“德古拉伯爵”——脸有点假，像是服装店里最普遍的那种模特多了两颗尖牙。再往前，耳边响起阴险的奸笑声，一条黑色披风掠过他们的前额，带起一阵凉风，再接着，车就停了。
果然被那工作人员说中，小车堪堪卡了在“古堡”最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可怕的奸笑声并没有停止，还伴随着前后那些机关活动的咔嚓咔嚓声，倒确实有点阴森恐怖了。
他们试图用大喊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可是他们的声音显然被那些超高分贝的音效给盖过了。不得已，他们只能下车自己从轨道里走出去。
约书亚听见身旁的崔斯坦呼吸似有一些急促，就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
“你怕黑？”他出声问道。
崔斯坦点点头，后来才想起他看不到：“是的，我讨厌黑暗，它让我恐惧光明再也不会到来。”
约书亚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瞬间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出现了一个乳白色的光球，纯粹的光芒从光球中四溢而出，将整条隧道照得亮如白昼。
崔斯坦讶异地看着他：“你会魔法？”
约书亚自己也觉得十分吃惊：“这是我第一次使出这样的魔法。”
“你不是告诉过我，只有天使的身体才能适应魔法，而像我们这种普通灵魂，是没有办法使用魔法的？”
“之前我在约瑟芬那里看到过一本魔法书，觉得有意思就问她借回来研究了一下，自己私下练过几招，可最多只能打出像烛火那样的小火苗，像光这样高阶的魔法元素我根本无法驾驭，更别提控制了。”
“那你……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在冥海之滨的叹息宫深处，正靠在软垫上休息的黑尔女王路西法忽然感觉一阵战栗。她的双翼不听使唤地从背后冒了出来，蓝黑色的羽毛上，亮起一层朦胧的白光。
她看着自己的翅膀，嘴角看似不经意地勾起。
“终于。”她语焉不详地说。
在另一处，赫柏通天塔的顶层，那位深居简出的长发男子也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睁开血红色的眼睛，望向窗外那颗如今光线明明灭灭的潘瑞戴斯之心，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终究是为了他，你才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