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39章 第三日(3)

  约书亚的房子,是那种在城市里十分罕见的护林员小屋。在一座公园里的小山上面,门前有一条石子铺成小径,沿着小径下山,出了公园,再走一段就是市中心,倒也算“大隐隐于市”。

  房子的门廊上亮着灯,几只正在翻垃圾桶的浣熊鬼鬼祟祟地消失在树林中。他们三个就借着这灯光慢慢爬上石子小径。崔斯坦腿脚不太方便,又没有两条胳膊可以保持平衡,只能笨手笨脚地两步一级台阶。约书亚从后面扶着他。

  “我来吧。”房子的主人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扭头递出一只手。

  崔斯坦刚用仅剩的胳膊拉住这只的手,黑发的约书亚就用力一拽——别看他身材瘦削,手劲儿倒是一点不小——他将崔斯坦拉向自己,顺势便钻入他的怀抱,一侧的肩膀垫在他的腋窝下,支撑起他一半的分量。

  “走吧,这样应该方便些。”

  崔斯坦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架起后蹄的公牛,他不喜欢这种不脚踏实地的感觉,只能一边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一边扭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另一个约书亚。

  而后者只是朝他耸耸肩,表示自己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他很乐意有人帮自己分担。

  尽管黑发的约书亚一直在努力引导他将身体的重心倾向他这一侧,可崔斯坦还是一直绷紧着身子,像根硬邦邦的梁木。

  约书亚说:“你可以靠在我身上,这样会轻松一点。”

  “嗯,好……只是我还没习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

  三人一同走进那间护林员小屋。房子里空间很小,没有隔断,所见即所得。靠里是一张床,床尾放着一把椅子,一排朴素的书架立在床旁,算是做了简单的功能分区。靠外是一张老式的灶台,对面放一张餐桌,上面铺着一些账单和票据,显然还充当了书桌。

  屋主人约书亚走进里间,将床尾那把椅子拖到桌边,指着对他们说:“先坐一会儿吧,我去烧点水,喝茶还是咖啡?”

  他们两人都要了咖啡。黑发约书亚将水壶坐上煤气,又从壁橱里拿出一包咖啡豆。

  “这咖啡喝起来不怎么样,不过我不是个挑剔的人,如果你们觉得无法下口可以直接不碰,不用顾虑我的感情。”

  他用的是最老式的手磨壶泡咖啡,将咖啡豆研磨成粉再放到漏斗上过滤,最后捧着两杯滚烫馨香的咖啡放到他们面前。

  “至少闻起来还是不错的。”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说。

  房子的主人很自然地坐到崔斯坦身旁,他甚至在坐下前还将椅子移了移,确保自己坐在偏向崔斯坦的一侧。这场面在对面的约书亚看来极度怪异,仿佛是出窍的灵魂正盯着自己。

  为了掩饰不自在的气氛,他和崔斯坦都选择先低头喝一口咖啡,深棕色的咖啡液,带着一股发酸的苦味,流经喉咙到达胃里,然后驱散由疲惫带来的软弱,重新振奋你的精神——这真是当代苦行僧的烈酒。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独自住在这种地方?”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被苦得打了个寒噤。

  “你是说这木屋吗?是我养父留给我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向崔斯坦瞟去。后者似乎觉得这咖啡挺对味,正咂摸着嘴凝神注视着杯中的棕色溶液。

  “你的养父?你没有亲生父母吗?”

  从珀迦托雷来的约书亚急切地追问。其实这也算是他的私心,他总觉得这孩子跟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甚至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生前,关于自己过去。

  房子的主人摇摇头:“我只有养父。”

  “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死了。”

  一阵叹息。

  崔斯坦第一次将眼神从杯子里移开,认真地注视着坐在身旁的黑发男孩,眼神里透出一种悲哀,却又似乎要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

  “我想,你养父一定对你很重要吧?否则你怎会在他离世之后,继续住在他留下的这栋房子里?”

  “他确实是个好人,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好了,好得有些过分。”

  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只当他是悲痛过度才这么说,因此并未多想。“请节哀。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认识一下这位可敬的老先生。”

  “你见过他。”

  “哦?”

  黑发约书亚站起来走进卧室——如果那被书架隔开的区域能算一个房间的话——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制相框,回来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的养父。”

  相框中是一张略微泛黄的老照片。一位老人跪在地上,紧紧搂着身旁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两张脸紧紧贴在一块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男孩的头发是黑色的,脸庞稚气未脱,和眼前的约书亚有一点点相似。而那位老人,尽管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卷曲的灰白色的胡须将脸遮挡住一半,但就凭着半张面孔上的那对深棕色眼瞳,以及其中蕴藏着的哀伤与疲惫——仿佛漫长的时光不曾治愈他的伤痛,反而随着年岁的累计消磨尽了他的生望——就能立刻认出那就是崔斯坦。

  是约书亚在珀迦托雷第一次见到的崔斯坦,那个还没有失去记忆的崔斯坦!

  “……我是你养父?这怎么可能呢?”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同伴,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解释,而黑发的约书亚安静地盯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一场好戏。

  “记得我跟你讲过,你是我打捞上来的吗?”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们这个部门,专门负责打捞人死后的灵魂,因此你被我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这很有可能是你生前的事情。”

  所以,他首先是那个约书亚的崔斯坦,后来才成为自己的。他在遇见自己之前,就先遇见了他,初次见面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在办公室里失态想要强吻的人,全是对那个约书亚,那个在人间的黑头发的约书亚。

  “实际上,这所房子,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这张床,这几把椅子,你们喝的咖啡,都曾经是属于你的。在你离开我之后,我一直将所有东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房子的主人说,眼神逐渐柔软,仿佛思绪被带回到了遥远的与养父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候,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我们整天整天地在一起,从未感觉时间溜走地竟如此之快。小时候我脾气古怪,不愿去学校,你就亲自教我,我认识的每一个字,念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你的教导之下……”

  在他说话间,另一个约书亚注意到,他一直凝视着崔斯坦,可那目光,似乎不是一个儿子看父亲时的眼神,更多了一些其它的东西,更缠绵,也更贪婪,像一条舌头,沿着他的轮廓舔了一圈,然后,想把他囫囵吞下去。

  “后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超越了父子,更像是一种——”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措辞,“——恋人关系,变得更纯粹也更亲密。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离开,又过了几年,我就听到了你的死讯……”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我们的感情真如你说的一般好,那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你说你要去帮助什么人,因为我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了。你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你既然是我的养子,我又怎会真的抛下你不管?”

  黑发约书亚勉强地笑了笑:“或许在你眼里,全世界都比我重要,任何需要帮助的召唤都能叫你轻巧地抛下我,去做你的好人。”

  “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另一个约书亚匆忙打圆场。

  “不会的,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我真的是你养父,我一定会非常爱你。”崔斯坦说,他张开双臂,将那颗长满黑发的脑袋拥入怀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忘了。死亡不仅带走了你的记忆,还带走了那些厌恶和失望。甚好,甚好。”在他怀里,约书亚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他忽然注意到崔斯坦空荡荡的衣袖,就伸出手,轻柔地抓住它。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知道,他虽然没有右手,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任何碰触。

  “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救人的时候失去的吗?”

  崔斯坦又看着自己的同伴。

  终于可以言归正传了,这场闹剧也是该有个收场。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早已不想再留在这里,在这间护林员小屋中耽搁的每一秒钟,都在提醒他像个笑话。

  他打捞上来一个陌生的灵魂,却因为几句话就牵动了自己的心,竟肖想着永远把这个人留在身边,就像他自己房中的那些藏品。他自认为现在清醒还不算太迟,至少自己还没爱上他,只是留恋他施予的那些温暖,区别于珀迦托雷经久不变的淡漠。

  可既然是自己先开始的,就必须负责到底。

  他抬起干涩的眼睛看着对方。“说到这个,其实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必须找到‘不死之人’才能挽救崔斯坦的性命。请问,你是'不死之人'吗?”

  房子的主人刚开始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是‘不死之人’,你认真的吗?”

  一阵尴尬像电流似的蹿遍约书亚的全身,而比尴尬更可怕的是,他意识到或许自己跟的这条线索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错误。

  黑发的约书亚笑得停不下来,他甚至用力一推桌沿好让自己离它远一点,然后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他笑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缓慢停下来,抬手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一般来说,在珀迦托雷工作的人员不得向凡人解释任何关于那里运行机制的问题,但这个约书亚似乎并不是普通的“凡人”,或者说,他多多少少有些特殊之处,再加上他可能是拯救崔斯坦的关键,所以约书亚顾不得禁令,将自己在档案中心看到的告诉了他。

  黑发约书亚思考了一会儿,说:“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你的档案,而是我一个人的。那样不就都能解释清楚了?我的灵,没有返回上界,去书写关于我的一切,是因为我还没有死啊!大爷,求你看看我的年纪好吗?”

  “可是,既然你不是‘不死之人’,那谁才是?如果我不能在今天之内找到他,崔斯坦的灵魂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他。”

  房子的主人耸耸肩,刚才那种沉湎于往事的深情已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他嘴角挂着冰冷的笑,一种得意又挑衅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我无所谓啊,反正他已经是你的负担了。”

  约书亚气得语塞,但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回房中,从书架上取下一只木匣。

  木匣的式样非常古老,仿佛是中世纪寻宝故事中的藏宝箱,每个衔接处都用铁皮加固过,铁皮已经完全锈蚀,随着持有者身体的每一下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拜托你,还是先想起自己是谁吧!”

  他将木匣重重地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推到约书亚面前。“打开看看。”

  约书亚颤抖着手打开匣子,里面铺着鲜红的丝绒衬垫,由于年深日久而颜色发褐,呈现出一副锈迹斑斑的样貌。衬垫上躺着几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顶用纯金叶子编织的桂冠、一片不知来自什么鸟身上的硕大羽毛、一段腐烂的橄榄树枝、一块年代久远的破布、一小块石膏碎片——显然是某座人物雕塑的鼻子、一幅被折叠起来的素描画——画上的人居然是崔斯坦、一小节炭笔、一簇淡金色的头发……

  “这些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养父生前的藏品。”

  “可是……这又代表了什么?你为什么说,我要先想起自己是谁?”

  “这就得看你悟性了,你绝不会从我口中得到任何线索。”黑发约书亚狡黠地说,“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这就是我和我养父的区别。他游历世界日行一善,我只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凑过来,对准约书亚的耳边,用又轻又细的声音道:“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我就是你,但你却不是我’了吧?”

  屋主人的话,让约书亚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只觉一股凉意,沿着脊椎一路爬上来。他在这里一秒钟也待不下去,站起来,拉上崔斯坦就往外走。黑发约书亚贴心地将木匣送到他手中。

  “别急,你可以带回去慢慢研究。反正都是我养父的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全拿去,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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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号外!珀迦托雷太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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