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19章 第一日(18)

  “他说他除了在黑尔那段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以为我就是光明神!”

  约书亚盘腿坐在床上,拿着骨笛,急赤白脸地和路西法打“电话”。崔斯坦坐在他身后,一边往嘴里塞着新鲜出锅的炸薯条,一边睁大一双清澈的小狗眼,心无城府地看着他。

  “所有来到黑尔的亡灵都会被洗去生前的记忆,这和潘瑞戴斯一样,我以为你都知道?”

  “哦,潘瑞戴斯和黑尔可太不一样了!那里的灵魂需要往生,黑尔的灵魂的需要吗?”

  骨笛另一头,路西法伸直双腿,从纤长的烟管里深吸一口,缓缓道:“那你也没问呀?你大可以在一开始就问我一声,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也多说无益了,从黑尔离开的灵魂,我们是绝不会再收回来的。反正人你已经带走,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只不过缺了记忆而已,你也不算吃亏。”

  “最要紧的就是记忆!”约书亚气得用拳头猛砸床垫,“如果没有了记忆,我还火急火燎地来捞他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为了他的记忆?”路西法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如果你早知道他失去了记忆,就会放任他的灵魂在黑尔灰飞烟灭?敢问他的记忆里到底藏着什么关键的东西值得你如此上心?”

  约书亚的背一僵,他早该料到像路西法那样敏锐的人,他不该和她有太多交流。

  “呃……也没什么重要的。只不过我们在赫柏工作的人,一般都会保留记忆,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新死之人的感受。他没有记忆的话……算了,也不妨碍他工作。不过,如果有能帮助他恢复记忆的方法,那就更好了。”

  骨笛里传出路西法的轻笑。

  “记忆呢,是恢复不了的。但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想你白忙活一场,因此我得给你提个醒。崔斯坦到过黑尔,这就意味着他的灵魂档案已经被销毁,他将不能进入灵魂枢纽,也就是说,他既没有办法往生,也没有办法留在潘瑞戴斯。这样的灵魂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消散。刚开始他也许还能保持灵体,但慢慢就会变得透明,最后融化在空气里。”

  约书亚用余光瞥了眼身后,崔斯坦看起来并不在听他们对话。他正沉溺于那本《珀迦托雷爱情故事集》,油腻腻的拇指含在嘴里。

  他悄悄跳下床,走到窗边,将骨笛凑近耳边,压低声音说:“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三天。”

  “好,谢谢你的提醒。”

  “或许你可以问一下你们那儿的天使,该怎么做。”

  “谢谢。”

  路西法干脆利落地挂断通话,一点都不粘人,倒是约书亚站在窗前黯然神伤了一会儿,耳边听着崔斯坦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他回头看他,他从书上抬起眼睛,不明就里地朝他微笑。

  约书亚:“……”

  他终是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告诉他。毕竟知道了也没用,凭白让这张英俊的脸染上愁容,还是自己先想办法吧。从崔斯坦这里找回记忆看来是没戏了,好歹他还能当个养眼的摆件。

  只可惜这摆件食量巨大。

  “还有嘛?”他递出手上的空盘,里面只有几颗薯条的碎屑。

  “我去给你炸。”

  灵魂打捞第七小队的负责人站起来,拖着酸痛的脊背,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心想自己的队伍是真要变成托儿所了。等明天卡梅拉一来,算上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大个儿,他手下,就有三个需要他照顾的“奶娃娃”了。

  平底锅在煤气上落座,约书亚转动旋钮。

  傻大个儿奶娃娃却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不由分说地拉过他一条手臂。

  “哎呦!你干嘛?”

  早些时候撞在岩石上的肩胛还在疼,又被他这么一拧,自己这把老骨头吃不消了。

  “你受伤了,怎么会?”

  “没事儿,就一点小挫伤,睡一觉就好了。”

  “奶娃娃”却并不信他,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力气却大得很。他把他拽离灶台边,利索地卷起他的袖子,看到手臂上被猎魂兽牙齿割伤的地方。

  “你需要包扎!”

  “我没事,火还开着呢!”

  他挣扎着从他怀里逃出去,去抓平底锅的木柄。

  “我来!”

  “奶娃娃”伸出他的长手,直接把煤气给关了。

  “你不是饿吗?我要给你炸薯条,好不容易把锅给预热了。”

  “我饿可以等一会儿,你这个伤,不能等。”

  约书亚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任凭崔斯坦连推带拽地将自己搞进卧室,然后手忙脚乱地想要脱掉他的衬衣。

  “我自己来吧。”他扶住他的手。

  他拉开橙红色发光背心的拉链,一颗颗解开白色衬衣的扣子,将一边的袖子脱下,露出整条白皙精壮的手臂,和弧度优美的肩膀。

  一大块紫红色的淤青趴在他背上,好几道被狭长的裂口攀缘着他的手臂,血已经结痂。

  奶娃娃心疼得直抽冷气。

  “你是在哪里受的这么多伤啊?”

  救你的时候,约书亚想说,但这未免有些刻意,仿佛是在请功邀赏。于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是我自己撞到的。”

  “你下次得小心一点,嘶——,肯定很疼吧?”

  他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伤口。他的手掌这么大,手臂上都是鼓鼓的肌肉,竟然动作也可以那么轻柔。

  “还行。”约书亚皱了下眉,其实刺痛并不剧烈,但他没来由得就是想娇气一下,于是如此口是心非。

  “明明很疼,我看得出来。”

  “奶娃娃”严肃又认真。他帮他擦干净伤口上结痂的血块,一层层卷上纱布,然后跳下床跑去卫生间。

  约书亚穿起衬衫,正在扣扣子,他忽然又举着冒热气的毛巾出来了,两只手湿漉漉地淌着水珠。

  “你干嘛?”

  “不是好了吗?”

  “谁说好了?你背上那么大一片淤青难道不需要热敷一下吗?”

  约书亚又想哭了,这“奶娃娃”没白捡,会疼人。

  他垂着头解开刚扣上的衬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泪花。

  “把衬衫脱掉,然后在床上趴好。毛巾已经冷了,我再去重新浸一下热水,你等我。”

  说完他又一溜烟钻进了卫生间。

  约书亚趴在枕头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缠着的整洁的纱布,心头热热的。

  就算找不回记忆,捡回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总也不亏。

  虽然,他为什么对自己好,恐怕只能永远成为未解之谜。

  崔斯坦回来了,手里捧着热腾腾的毛巾。

  他像捧着一碗烫手的汤,而且马上就要洒出来,一步并三步地跑到自己身旁,然后将整条毛巾平铺在自己背上。

  约书亚暖和地哆嗦了一下。

  “奶娃娃”崔斯坦,用自己温暖的大手覆盖在他的淤青上面,刚一开始有些痛,但渐渐就愈来愈暖。约书亚感觉自己的疼痛像芝士那样融化,变成某种香香软软的感触,印在记忆里。

  他忽然又有了希望,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他一定是还记得些什么,在记忆深处,在心底极深的地方,他一定知道他是谁,存放着一些关于他的往事。

  这种感觉太舒服,舒服得叫他忘记了自己的四肢,他不由得动了动,以确保那个男人没有趁自己不注意把他的手脚都卸掉。

  “别动。”

  他不动了,只趴在自己的手臂上,侧头看着他在身旁忙活。他站在床边,床的高度还不到他膝盖,结实的大腿藏在白色长袍下面,随着脚步若隐若现。

  待会儿我得给他换身衣服,约书亚心想。

  毛巾冷了,“奶娃娃”崔斯坦又去洗了一遍,依旧是滚烫的铺在他背上。

  两遍以后,约书亚已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酥酥麻麻的热意,包围着他的肌肤。

  他坐起来穿衣服,看着崔斯坦把洗干净的毛巾晾起来。

  “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嗯?”

  “我的意思是,你不记得你到黑尔之前任何一件事,但你却会包扎,会照顾伤患,会关煤气……你一定还有些记忆的,对吧?”

  崔斯坦用力挠了挠头发,脸上浮起努力思考时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我说不好。就是……这些感觉是本能,我也不记得我会这些,但是我的手就是知道该怎么做……对了,就像跑步!腿天生就会跑步一样!”

  约书亚:“……”

  说了也白说。

  “那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主动帮我包扎伤口?”

  崔斯坦憨憨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在他俊朗的脸上逐渐衍变为腼腆:“是你先照顾的我呀!”

  刚说完,他的肚子就“咕噜”一声,崔斯坦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约书亚站起来,走到厨房,重新起锅,倒油,炸薯条。

  那个男人跟过来,拖着一把茶几旁的白色椅子,在厨房门口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睁大眼睛看着他,就像只乖乖等饭的小狗。

  约书亚已经想见了未来的日子,如果他愿意留下来,或者至少在他自立门户之前,他们两个,应该会一直就这样,相互照顾下去吧?

  这样的日子,即使没有记忆,也不算太坏。

  不过首当其冲的是,明天要找米兰达问问,该怎么给他补上灵魂档案,好让他不至消失。

  约书亚一边炸薯条,一边朝他扭着脸说:“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约书亚,是灵魂——”

  “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负责人。”崔斯坦很得意。

  “你记得我的名字?”

  “刚才看到你背心上的铭牌,我就记住了。”

  约书亚笑着摇摇头,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呢,他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不记得。”

  “你叫崔斯坦,”约书亚字正腔圆地说,“这是你来这里以前的名字。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另外再给自己取一个。”

  千万不要,你在我办公室的时候说过:崔斯坦,我的崔斯坦。

  “不,‘崔斯坦’真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看着他笑,眼睛里却莫名地涌起了泪,在温柔如热巧克力的棕色眼瞳里打着转,终于从眼尾滑落下来。

  “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好沉好沉,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得我透不过气。我感觉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是了,大概率是同一段记忆,折磨着两个人,只是谁也想不起。

  锅里的薯条慢慢变成了金黄,散发出一股独属于淀粉的香味。人即使死后,成为了灵体,也依然无法抗拒来自淀粉的诱惑。

  约书亚将香脆的薯条盛盘,递给他。

  转身又从橱柜里拿出两只咖啡杯,烧水泡了一壶蜂蜜柠檬茶。

  “喝这个,醒酒最好。”

  那一晚,他们坐在窗边的茶几上,吃着薯条就蜂蜜柠檬茶。隔着方寸的小圆桌面,两人有说有笑,仿佛早就相熟。

  我已经认识了你,整整一辈子……

  就在他们的目光里只有彼此的时候,在灯火阑珊的窗外,一只黑翼椋鸟落在窗棂上,绿色的小眼睛隔着玻璃往里瞧,很快又长鸣一声,拍着翅膀往通天塔塔顶的方向飞去。

  赫柏通天塔的顶层套房,掩映在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中,无法被下面的人看见。

  一名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他穿着黑色提花的睡袍,点缀鲜红绲边的交领微敞,露出底下苍白的结实胸肌。黑色长发披散,盖住半边脸。靠在窗边,欣赏着那巨大光球的璀璨夺目。

  门上响起了三声轻扣,一位大天使开门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只鸟笼,黑翼椋鸟正在里面跳上跳下。

  “主神,有黑尔的来信。”

  他打开鸟笼,黑鸟立刻变成一团黑烟,从笼中蹿出,在地面上重新聚形,变成一只黑猫。

  黑猫蹲在地上优雅地舔着爪子,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它在等什么?我需要按个什么开关吗?”窗边的男人焦虑地问。

  “赫尔墨斯,信呢?”大天使催促道。

  黑猫慵懒地瞧了他一眼,随后伸了个懒腰,竖起背上的鬃毛,从嘴里吐出一个毛球。

  大天使弯腰,从地上捡起湿漉漉黏糊糊的毛球,小心翼翼地展开,找到裹在其中的小纸条。

  男人极其嫌弃地用两指拎过来,一边靠近窗边借光,一边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副没有腿的老花镜片架到鼻梁上。

  “我讨厌神奇动物研究所造的这些怪物。”他说。

  迎着潘瑞戴斯之心的光线,他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异象频生,恐是祸端。另,崔斯坦已抵,特此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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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有些宝贝还不是很清楚这个故事的世界观,那我就趁着本章结束多解释两句吧!

  这个世界像一杯分层的溶液。

  最底下一层沉淀是黑尔(hell),也就是地狱,住着失德的灵魂。

  中间体积最大的那层溶液是人间,鱼龙混杂。

  顶上是两层清澈的浮沫,靠近人间的那层是珀迦托雷(purgatory),也就是炼狱、灵魂候判所等,这里住着生命因为意外被打断的好人。这一层有一家巨大的机关单位,叫灵魂赫柏(hub),工作地点是赫柏通天塔,住在这一层的所有灵魂都在这里工作。

  最顶上一层是潘瑞戴斯(paradise),也就是天堂,是神和大天使的居所。那些经过审判的纯良灵魂会来到这里,并从这里进入灵魂枢纽,重新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