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就在下面。
那头巨大的、古老的、乖戾的凶兽，那头造成数千年前人类末日浩劫的元凶祸首。
它很狡猾，借着漆黑的肤色，静默地蛰伏在黑暗中，连炽日般的双瞳都看不见。
约书亚听见脖子上的骨笛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心点，它可能还会喷火。”路西法提醒道。
“可我根本看不见它？”
“要有耐心，这间囚室非常大。黑尔地下城在数千年前还是海洋，我们费尽心力把海水抽干，又是填土又是引水又是造坝，终于把海洋给移走了。龙待的地方，原本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沟。我们希望它住得舒服，不要整天出来给我们捣蛋。”
“好像你们的如意算盘不怎么奏效？”
“可不是嘛？”路西法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约书亚听见背景音里，有娜塔莎暴躁的俄式粗口，也有小汤米的啜泣声，还有小金的吠叫和马克的唉声叹气。
他做了个欣慰的表情，才想起他们根本看不见。
“我在下面说的话，只有你能听见？”
“不不不，我可没有那么下作。你说的每一句话，你的朋友们都能听见，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我并没有存心要害你。一会儿你要是受不了了，只消喊一声，我就会派人接你上来。”
“约书亚你别听她的！”娜塔莎在一旁嚷嚷，“自己飞上来，我给你开门！”
看来路西法所言非虚，约书亚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宽慰前特工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逞能。见好就收、遇险必撤，我答应你！”
娜塔莎还在骂骂咧咧着什么，不过听不清，应该是被从路西法旁边拖走了。
“你的朋友们可没给我好日子过啊，”路西法甜美的声音重新上线，“我一个孕妇，被他们吵得头都疼了。”
当啷——这是巨龙脚镣上两个金属环碰撞的声音。约书亚警觉起来，轻拍翅膀贴着岩壁飞行。
“希望你们有把它喂饱，别拿我打牙祭。”
“这很难说，它是个挑食的宝宝。”路西法拿出哄小孩的可爱语调。
“你们喂它什么？”
“它最爱吃的应该是岩浆，可一吃岩浆就喷火。为大家的安全着想，我只好‘强按龙头’，逼它吃一些灵魂什么的，不过它毕竟不如猫儿那般好养活，吃个灵魂还挑挑拣拣，或许你正好合它口味。”
约书亚：“……”
他听见粗粝的鳞片刮擦在岩石上的声音，听见巨大的利爪在坚硬地面上移动的声音，它是一头庞然大物，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发出响动，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耳内，令他难辨首尾。
约书亚从口袋中摸出鸽血石，用手指敲了敲，不亮 。
拜托，怎么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他又在双手间来回颠倒了几次，没用，还是那块放在床头的破石头。
中看不中用！他失望地将它装回了口袋，抬头时，却意外发觉四周变亮了。
哎，又好了？不对呀，这光线的颜色，有点偏黄。
他缓缓转头，一口熊熊燃烧的熔炉就在自己身后。
“我的神啊！”
他憋住一口气，使出最高时速，猛然攀升。所幸，龙焰的角度偏了，没有烧着他。
“真是奇迹！”他抹了把额上的汗，长吁一声。
龙焰点燃了岩石，落到谷底，照亮了一片。约书亚借着这微弱的明火迅速在岩壁间寻找可供藏身之所。
很遗憾，下面没有地方可以躲。
有限的光明里躺着好几具尸骨，其中有两个还是长翅膀的。旁边铺着几根黑色的羽毛，看来是不幸被它吃掉的暗天使。
龙从阴影中缓缓现身，浑身布满丑陋的黑色鳞甲。鳞甲的表面坑洼不平，是经年累月的火山灰，积了厚厚一层，像皲裂的土壤。
它的长颈如巨蚺一般灵活有力，一颗生铁铸就的头颅骨刺密布，上面缀着两枚猩红的巨眼，瞳仁却像蛇一般狭长，叫人猜不透它的喜怒哀乐。头顶一对犹如传说中恶魔一般的长角，旋转扭曲，几乎要扎进后颈上的皮肉里。
它的指骨连着翅膀，大概是很久没机会展翼，皮膜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泥痂，遮盖了本来的颜色。它的尾巴很长，充满了凸起的棘刺，要是被扫一下一定很疼。粗壮的后脚骨上拴着笨重的锁链。
人，对于第一次目睹的庞大神秘生物总会打心底涌起一种无边的恐惧，这是对未知的敬畏，对自己的保护。
但约书亚却发现自己怕不起来，他莫名地就是知道，它原来应该很漂亮，前提是除去这身肮脏的火山灰泥垢。
龙用指骨着地，向前爬行。张开的巨口中，可以看见无数根参差交错的尖牙，每一根都有单手剑那么长。一股浓重的硫磺味从它喉咙深处涌出，呛得约书亚直淌眼泪，胸腔的皮肤慢慢亮了起来，映出两边的肋骨。
糟了，它又要喷火！
龙用后肢站立，扬起宽阔的翅膀发出骇人的嘶叫，从口中喷吐出螺旋形的火焰，沿着山谷的石壁盘旋而上。
约书亚听见骨笛里传出娜塔莎的惊叫：“快把他拉上来！你说过有危险就会就救他的！”
“可他自己还不想上来呢！”
龙焰的热气形成一股飓风，山谷中瞬间飞沙走石，约书亚乘风而上，又一次幸运地躲过。
“我没事，不用拉我上去。”他抓紧时间向路西法通报了自己的情况，“不过一直躲总不是事，得想个办法离它近些。”
龙虽然体型庞大，但脖子却异常灵活，它追踪着约书亚，怎么也找不到它的盲区。
“啊，烦死了！神奇动物研究所为什么会造出这种东西！”他烦躁地大喊。
“龙不是神奇动物研究所的造出来的，它是一位始神的杰作。”路西法平静地说。
“哪一位？光明神？”
“嗯。”
果然是他！
“我就知道他老人家闲得慌，没事造条龙出来自己追着玩儿，镇压魔龙根本就是自导自演的把戏。”
他听见骨笛那头传来路西法轻微的笑声，却没有说话。
约书亚又灵巧地避开了几次龙焰的袭击，发现龙吐出的火焰渐渐小了。
“哈哈，原来你也有歇火的时候！”
他飞得更近了些，试图握住龙头顶的角。
他还是低估了始神的这一杰作，虽然没有了龙焰，但它还有利爪和尖牙。失去了火光的照明，反而是约书亚又回到了劣势。龙从黑暗中出其不意地袭击，只一下就将他从空中抓下，像只小虫那样，囚禁于自己的利爪间。
卧槽，除虫公司应该养一头龙。他心想。
锋利的指骨扎进他的翅膀，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约书亚那对难看的灰翅膀徒劳地拍打着，直到再也无法动弹。
约书亚看到龙低下头来，他能闻到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硫磺味儿。
“对不起了，先失陪一下。”
他迅速挣脱背包，从龙宽阔的指间滑了出来。
龙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翅膀可脱卸的小人。
约书亚扯出那把天使开过光的短刀，迈着两条凡人的腿冲向巨龙，样子自不量力得可笑。他多半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因此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回头瞄了一眼龙的尾巴在干嘛。
下一秒，一只大翅膀横扫到他面前，将他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嗷！这地真硬，硌得疼。”他揉着自己的后腰坐起来，在地上摸索短刀。
“他有危险！你快让他出来！”
外面的娜塔莎听到他落在谷底，就火急火燎地要去抢控制临渊之门的手柄，路西法优雅地将它藏在身后。
“别急，让他再试一次。你难道不想打听你们朋友的下落了？”
“什么狗屁朋友，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约书亚上来，你给我让开，把门打开！”
“别碰我妈！”卡梅拉张开双翅，挡在她面前。
约书亚没摸到短刀，倒是摸到了一具暗天使的尸骨。眼看着巨龙的牙齿快要咬到自己，情急之下，他不甚体面地从死去的天使身上拆了根翼骨投进它的嘴里。
翼骨很长，正好卡住龙的喉咙，这让他有时间捡起短刀逃跑。
天使的翼骨对于巨龙来讲就相当于人吃鱼的时候被骨头卡住，问题不大，但会令人烦躁。龙开始海蛇似的疯狂甩头，企图将那根卡在嗓子眼里的骨头甩出去。
“听起来，你已经成功激怒它了。看你待会儿怎么收场？”
约书亚大放厥词：“放心，对付这种大蜥蜴，我有绝招！”
话音未落，他便后悔了。
虽然龙已经不能吐出连续的火焰，但熔断一根纤细的天使翼骨只需要唾沫星子大的火花就够了。
路西法落井下石道：“龙是具有高等智慧的生命，据说它能感受到你的恐惧，并以此助长自己的力量。此外，它虽然不爱吃人肉，但很喜欢把人玩弄致死。”
“谢谢您嘞！这时候告诉我这些，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约书亚道。
他成了被猫戏耍的仓鼠，是龙的掌中之物。它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刚才使自己如鲠在喉的小个子吃尽苦头受尽折磨而死。
约书亚在巨大的龙爪间来回逃窜，渐渐地也感觉体力不支。
如果我有罪，赫柏纪律委员会会制裁我，而不是被一条龙玩死！
他伺机留意着摆脱的方法。偶然中发现，在戏耍他的过程中，翼式背包逐渐脱离了龙的控制，被长长的尾巴扫到一边。他瞅准机会，朝着一个空当钻出去，一记漂亮的滑铲溜到翼式背包边上。
龙发出愤怒地咆哮，旋转着巨大的身躯，约书亚迅速调整好背包翅膀，飞了起来。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尽量贴着龙后背飞——它毕竟没有猫的柔韧，不可能把脚爪举过头顶。
但愿那个崔斯坦值得！约书亚在心中默念。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魂网，用力一撒。这已经是他这两天内浪费的第四张魂网，回去不知道又要挨米兰达多少顿节俭说教。
多孔的魂网简直是龙的克星。它身上骨刺密布，鳞片凹凸，魂网落在它背上，就遍地生根。先是缠住它的翅膀，而后又挂住它的角，它越是挣扎，那该死的细线就勒得越紧。
它恼怒地把头往岩壁上撞，想用撞下的石块压死约书亚，谁知石头没撞下来，那对弯曲旋转的犄角倒是在重击下折了一半。
断角重重地砸在地上，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隔着满目的灰烟，约书亚看到龙的后颈上有两块被自己的长角刺穿的皮肤，正在隐隐渗血。
约书亚：“嘶——这看起来好疼，指甲啊角啊什么的，以后要勤加修剪，懂吗？”
“你是在跟我说话还是跟龙说话？”路西法在外面说。
“你觉得呢？”
龙盯着约书亚，细长的眼瞳正慢慢扩大。它被魂网纷繁的线索缠得动弹不得，翅膀踩在脚下，尾巴和脖子缠绕在一起，样子可怜又可笑。
它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低鸣，像一首哀怨的古谣，低沉又深邃。
约书亚快扛不住了：“好了好了，别哼哼唧唧了，我帮你解开便是！你以后要乖乖听话，不要在这底下捣乱了。”
他降落到龙背上，开始用短刀一根一根地割开云纤。
也许是感觉到翅膀的松动，巨龙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别动，很快就好……”
约书亚话还没说完，就被巨龙一翅膀，重重掀在岩壁上，当场昏厥。
娜塔莎在外面听见撞击的声音又开始坐不住了，若不是有左右两名暗天使抓着她的手臂，面前又有立马横刀的卡梅拉，她恐怕早就冲过去和路西法扭作一团了。
“开门，你们听不见吗？我要去救他！”
“再等等。”路西法无动于衷。
黑龙喷吐着沉重的鼻息，慢慢接近约书亚，眼睛是蛇一般的竖线。
他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只用力掀了掀眼皮。他感觉自己的肩胛骨一定是碎了，血在皮肤里凝结成块，整个头颅嗡嗡作响，就像将一巢蜜蜂关在了里面。
他有气无力地对着胸前的骨笛说：“这条龙，野性难驯，你们还是——不要下来救我了。”
他闭上眼睛，巨龙的硫磺味口气已经近在咫尺，恐怕他终究是无法逃脱在黑尔被吃掉的命运……
忽然，他感觉眼前亮起一道炫目的红光，犹如带血的利刃撕开密实的黑暗。
龙发出惊恐的嘶鸣，伴随着巨大身躯仓惶后退的声响。
约书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自己刚才放在口袋里的鸽血石，不知为什么飞了出来，悬在半空。
它就像一枚红色的星辰，炎炎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放射着赤色的光焰。那些光焰彼此攀缘，纠缠不休，渐渐汇聚到了一起，变成一条赤练。
龙像见了鬼一般，瑟瑟颤抖着缩在墙角，求饶一般呜咽，却仍是被那条赤练捕获，从它脑袋的 一侧钻入，又从另一侧钻出，最后重新归入鸽血石的光晕。
而后，红光骤熄，就像有谁吹灭了蜡烛，谷底又恢复了黑暗，只听一声轻脆，鸽血石落在地上，再也看不见。
龙却静悄悄的，它的瞳孔圆润了起来，就像两颗黑色的珍珠。
它靠近受伤的约书亚，匍匐在他脚边，用粗糙的鼻子顶他，嘴里发出如小兽一般尖细的气声。
约书亚抬起一只手，放在它鼻子上。
这是……
在手触及它皮肤的刹那，一些画面在约书亚眼前历历浮现。
那是在深邃无垠的夜空之上，在绚烂璀璨的烟火中间，一条巨龙挥舞着双翼逡巡而过，玄黑的皮肤，让它融入夜色，金色的纹理，在翼上流动，壮美而盛大。
所有地面上的人都在抬头仰望它，发出惊喜而兴奋地赞叹。
巨龙张口，一朵赤金的花火在它齿间绽放……
约书亚坐起来，拼命掰掉一块巨龙翅膀上的尘垢。他看见了底下的皮肤，如夜幕一般漆黑，当他把手掌贴上去，金色的纹理随掌心流动。
临渊之门忽然开启，光线自头顶泻下，两名暗天使飞下来，将约书亚架了出去。
“不要！等一下！让我再看看那条龙！让我再看一眼！我就要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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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小攻还有一章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