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驰说道做到,我脚一好,他就上哪儿都带着我。一开始其他的人都对我很好奇,我也拘着,慢慢的我就放开了,一下子就变得很受欢迎。等到谢驰先我入了百教堂念书,我就成了那一带的孩子王,带着一群官家子弟,成日在京城胡闹,一时间无人管束。
鲜衣怒马少年时,自是风流不拘意。那时游园戏湖也好,纵马驰骋也罢,日子热闹奔扬,永远不缺兴头。欢声还如铃铛,风吹作响,又远远飘散。
步伐好像从来没有停下,八岁的谢驰背着六岁的我,一路走着,穿过山野,踏上官道,转眼数十年光阴,也不过是少年人之间露的沙,一眨眼散尽。
他的肩膀不见少时稚嫩,变得宽厚坚实,背的一直都是我。一直都很可靠。
“谢驰哥哥……我困。”
他将我往上托了托,手收紧:“睡一会儿,就到家了。”
“嗯。”我乖实靠着他。
像那时候一样,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他会带我回家。
谢驰背着我进府时,我早已醒了,仍眯着眼装睡,看着他一路用眼神喝退要迎上来的人,把我背回院里。我早醒了,才进院里就自己跳了下来。
“重死了。”他以手作扇扇了扇,哼道。
“哦。”我才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推门进屋。里外看了看,居然没有小亭的身影。我一夜未归,怕他着急,现下看来,谢驰应该是早就知会过了。
谢驰拆了糕点,一连吃了三块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伸手拦他:“少吃点儿,也不怕牙坏了。”
这人恬不知耻地纠缠过来:“你来细细看看,有没有坏。”
“唔……”神经病。
玩归玩,闹归闹,说了不让吃可不是什么玩笑。我在谢驰眼巴巴的目光里从容把剩余糕点放进柜子里,上了锁。
我得意地转了一圈钥匙,然后把钥匙挂在我腰上。谢驰就这么扑过来扯我腰带。
“谢驰,你有病!啊……”我腰上敏感,他爪子乱挠,弄得我浑身不自在,一会儿就整个人软到在塌上任他揉搓。
“钥匙。”我抢回来紧攥在手上瞪他,又被他挠得“咯咯”乱笑,像条蚯蚓一样扭来扭去。
青天白日的,我和谢驰也没想干什么,门就这么敞着。小亭奔进来喊我:“少爷!”
然后画面就静止了。小亭有些愣愣地看着我们。
我与谢驰虽然未做什么,但是腰带已经被他扯了,外袍也剥了,两个人闹得衣冠不整,榻褥凌乱的,实在是有失体统。小亭毕竟才十三岁,我与谢驰亲近之时还是时时支开他,小心避着的。眼下真是,避无可避。
既然已是,我也无什么纠结的。反正我与谢驰之间总是坦荡的,无需多避人去。
谢驰有些不悦:“你就是这么学的礼数?”
小亭立刻跪在地上,低下头:“奴的逾矩。”
我怕谢驰与他为难,开口说:“是我说的,他直接进便可。”
“里间也是?”谢驰声音冷,听起来有些咄咄逼人。小亭垂着头,肩膀轻轻抖着。
“你下去吧。”我对小亭说,“日后记得敲门,守着规矩。”
“是。”他一路起身低头向后退着出去,还拉上了门。
小亭也是十三了,比起那时候年幼,大约也是要到了通事的时候。我与谢驰都爱时时胡闹,若是再有这样,大家都尴尬。
“还生气呢。”我倒他怀里,靠着他肩颈,视线扫过他下颚,“谢驰哥哥……”
“只让你进……好不好?”我用着八百年前学的吴侬软语,勉勉强强撒个娇。
这就是赤裸裸地勾引了。他要是能忍……我敬他是个柳传人。
他确实不是,一点定力都没有,我三两句就把他勾上来了。
不敬青天是要遭罚的,这话没有假。
正事还没来得及干呢,门外敲扣一声比一声急。
我真是想笑。
谢驰脸黑得像锅底一样,说的话像刚从岩浆里捞出来一样,冲得很:“谁?”
“殿下。”门外是临渊的声音,“陛下急召。”
谢驰这人又懒又散,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了。陛下也纵着他,倒不给他多少活派。但是毕竟是亲家子弟,现下居然都已经到了急召,可见要事。谢驰混是混了点,家国大事拎得清。他穿好衣服下榻,又帮我披上外袍,拢了拢我的散发:“酉时四刻未归,你就先吃;亥时未归,你就先睡。”
“知道了。”我摆摆手,“快去吧。”
谢驰吻了吻我:“给你带梅镶酥。”
梅镶酥是宫内才有的特传,一日最多做上一碟,不过十多块。我少时随我爹赴宫内大庆,吃得过一回,喜欢得很。但是又不能时时吃到,只好总是央谢驰带我进宫去,天子待我亲厚,我若是哪时进宫,那一日宫内的的梅镶酥必然是我的。
梅镶酥是为天子御供,我吃的是甜味儿,旁人妒的是尊荣。才没多久,我就出了事。
梅镶酥里藏了毒,每一块都有毒。我整整吃了十二块,不多时就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我年纪小骨子弱,太医院灯火通明三个日夜,催吐解毒,直到第三天晚上我才醒。谢驰握着我的手,扶我喝水。底下跪了一屋子的人。
天子震怒,一时间人人惊惶,俯首兢兢。
有毒的是梅镶酥,御案上的点心,天子亲赐。我要是在宫内别处吃了什么,那倒另论,可现在这点心是从皇上的桌子上拿下来的,若不是到了我嘴里,这出事的万一是金座上的陛下,便是谁也担不了的责任。
御案司彻查,过了七日也没有结果。
最后只说是有个因着梅镶酥妒我的后宫妃子,指使了宫女欲意要我的命。
个中原因我也无法细究,那几日被谢驰扣在了安王府,不许出门,不许下床,只允许贺听和徐岸来见我一见。等到我被放出来,已经是风声渐落了。
只是谢驰再不许我吃梅镶酥了。我若是前脚刚踏进宫,他后脚就跟上来,寸步不离,连我要吃的东西,也是一一试毒。
我嫌他大惊小怪,却又拗不过他,慢慢觉得宫里逐渐索然起来了。此后也就很少再进宫去了。
梅镶酥久了不吃,其实也就没那么惦记了。
我不惦记了,谢驰反而又上了心,若是有机会定然给我带一碟回来。
我不薄他心意,微笑着点点头:“好。”
我幽幽靠着榻眯了半晌,才收整衣衫,准备走一走。
拉开门,旁边站着一个人,吓我一跳。
“小亭?”我奇怪,“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我说完了才想起我之前刚给他说了什么,一时之间又觉得自相矛盾,转移话题:“你不是念书吗?”
“老师说今天放假。”
“哦。”我看他跟往常不太一样,相必还是之前的缘故。这孩子是一根死筋的,拗得不听理。我叹了口气:“陪我走走吧。”他垂着头跟上。
我是真的对这种,什么不说,然后还要一脸各种细微表情的,读不太懂。这时候,真的不得不感叹一下血脉这种东西了,要是这时候跟我闹变扭的是阿知,我只不定就是一顿胖揍,再着饿一顿,或者断了他财钱,看他还敢不敢给我摆这种脸色。
但是我和小亭这孩子,根本上还是有隔分的。他是我捡来的,算我半个养大的。他不是府内在编的家丁小厮,随时是有自由的权力离开的,但是他在我身边做一个侍从,侍奉我。我把他当弟弟,亲近,却也因为这种亲近有根本上的生疏,他不是我的弟弟。
你看,一开始就是满是矛盾,我自己矛盾,不会处理这些,又自我纠结,搞得麻烦。
我不能给他说一声对不起,也不能说,你日后还是自由出入的。
我们再怎么看似五年的情谊,总会在很多时候有着说不出来的距离和疏远,没有办法把握。我并不追求这些,有些人就是这样,不会有什么矛盾也不会有什么架吵,距离卡得不尴不尬的,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他算是我在他可分得清人世的时候慢慢养大的,心性如何,我心里有数,分明清楚。正是清楚,所以有的时候才是难为。
但毕竟是我养了五年的孩子,当成什么也好,总有感情。日后哪怕真没了什么交集,也不想他真因为这种小事就隔阂了。
“学堂里可交得好友?”我问他。
“有。”
“可有人与你为难?”我这话不过随便问问。小亭再怎么编外,好歹也是安王府上出去的,旁人就算并不予亲交,还不至于敢欺负。
“没有。”
我又随便问问,他一字两字的答,心不在焉。我最后乏了兴致,摆摆手:“不用跟着了,去玩儿吧,温会儿书。”
他像模像样地朝我拱手拜礼退下。
我又给自己找了气。气得扯谢驰费金栽来的异域树植的叶子。真是孩子越大,越是难以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