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年听雨的影卫, 除了忠心和服从,另外一件事就是坦诚,必须把过往的一切悉数告知。

  而这也是影卫这只队伍无法做大的原因, 毕竟绝大多数人心中都藏有不想被人知道秘密,哪怕年听雨自己也不例外。

  但在生死面前, 秘密并不重要。

  当年为了尽快组成这支用来保命的队伍, 影卫的每个人都是年听雨陪蔺阡忍暗中出访,打击这批专门贩卖奴隶的人牙子时收归进来的。

  在这个地方, 奴隶的用处分为很多种, 要么买回去当苦力被主人压榨而死,要么买回去当禁.脔被活活折磨死,总之下场只有死。

  而组建影卫这件事, 一直持续到蔺阡忍出事才结束。

  掌权以后盯着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多了,他无法在自由行事了,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这二十个人也够了。

  见铃兰沉默良久后点了一下头, 年听雨心里没有半点意外, 如果是他站在铃兰那个处境, 他也会这么做的。

  年听雨温声开口:“如果你怀疑乔家和你胡家灭门的事有关,你便自己去调查。我允许你动用影卫的力量去查这件事,但前提是我要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众所周知, 江南乔家世代都是救世济民的医师, 无人习武也无人会武,要想将胡家灭门,背后必然有人推动。

  至于这个人是谁, 年听雨只能想到苏海成。

  乔峰手里有“长眠”, 苏海成又用“长眠”毒害蔺文冶,不管苏海成是怎么得到这毒的, 他和乔家的关系都值得深究一番。

  毕竟铃兰当年做出来的最后一批长眠在他的手中,乔峰说什么偶然得到全都是鬼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照着毒方做了一批新的长眠出来。

  年听雨心理在想什么,铃兰能猜到。

  就算她愚钝猜不到,光凭年听雨把她救出来、又教了她这一身保命的本领,她也会将结果悉数告知的。

  铃兰行了个大礼:“奴婢多谢君上恩赐。”

  换做刚刚穿进来那会儿,年听雨怕是无法适应这动不动就跪下磕头的习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跪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只能被迫入乡随俗了。

  淡淡的应了一声,年听雨就叫铃兰下去了。

  人走后,屋里便只剩下赢夙和蔺阡忍。

  智商时而在线时而掉线的赢夙,终于智商在线了一回。

  “铃兰就是胡璇?”赢夙诧异的问。

  蔺阡忍看了赢夙一眼:“恭喜你,已经学会抢答了。”

  赢夙瞪回去:“滚蛋。”

  蔺阡忍挑眉:“如此以下犯上,你信不信朕砍了你?”

  赢夙越发大胆的说:“你现在这身份,你拿什么砍我。不过——”赢夙话音一转:“既然太皇太后在暗中寻找和大乾皇室有关的血脉,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身份恢复了吧,脸上这张假皮摘不下来也没有关系,到时候我给你作证就是了。”

  蔺阡忍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他想更加稳妥一些:“等我确定下毒的人是谁以后再说吧。”

  这话说的在理,但赢夙不太想让他往下查了。

  赢夙皱眉道:“你回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线索,估计很难查了,不如先恢复身份再说。”

  “不,”蔺阡忍摇头:“已经有线索了,只差一个证实的机会。”

  “你在怀疑谁?”赢夙问。

  蔺阡忍缓缓吐息:“......我母后。”

  “你疯了吗?”赢夙语气急躁:“太皇太后是你的母亲,你不该这样怀疑她。”

  “所以我才打算私下里去问,没想着把这件事闹大。”蔺阡忍平静的说。

  这件事若是闹大了,哪怕戚元懿贵为太皇太后、是他的生母,也逃不了满门抄斩的命运。

  毕竟毒害皇帝这种事触动了大乾的根基。

  见蔺阡忍没有松口意思,赢夙藏在袖中的手握了起来,而后又缓缓松开:“随便你吧,我去办事了。”

  这几天他一直守着蔺文冶,翎羽卫的事一点没管,公务怕是要堆积如山了。

  “阿兄,”蔺阡忍冲着赢夙离开的背影喊了一声:“其实你心里也有自己的猜测,毕竟当年那盒点心是你亲手从寒山寺带给我的,也是我出事那日唯一没有验过毒的东西。我还听说,就算后来你带人查看,也没有去查那个装过点心的盘子,对吧。”

  这些都是蔺阡忍暗中打探的,而赢夙不让人查那个盘子蔺阡忍也能理解,无非就是出于对戚元懿的信任,更怕远在寒山寺的戚元懿搅进这趟浑水里。

  听见这话的赢夙,身形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的离开,背影透露出淡淡的萧瑟。

  人走远,年听雨道:“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对赢夙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确实很残忍,但是——

  “他早晚要知道,不是吗?”蔺阡忍反问了一句。

  年听雨没在说话了,而是看向沉睡不醒的蔺文冶。

  蔺阡忍也偏头看去,看了一会儿,他不禁开始去想铃兰的事。

  他可以不过问年听雨是何时组建的影卫,但他无法不问这件事,毕竟眼下再看这件事,处处都透露出诡异的巧合了。

  而且他也知道一些江湖上的大事,每年微服私访的时候总能从百姓口中听说不少有关之事。

  其中就有毒医胡璇满门被灭、生死未卜一事。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姑娘竟然变成了奴隶,最终化名铃兰辗转藏在了年听雨身边,在他眼皮底下生活了这么久。

  “你早就知道铃兰的过往吧。”

  蔺阡忍用陈述的语气问。

  年听雨点头:“买下她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包括她是怎么活下来,又是怎么变成奴隶的。”

  连续几天的奔波,蔺阡忍有些累了。

  他蹬了鞋,伸手一拉就将年听雨扯进了怀里,然后又把蔺文冶这除了睡就知道睡的小崽子,挤进了床榻最靠里面的位置,沉声道:“给我讲讲吧,就当睡前故事了。”

  “好。”

  年听雨随意蹬了鞋,趴在蔺阡忍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而又有力的心跳,轻轻的应了一声过后就开始讲述铃兰的事。

  讲着讲着,年听雨只觉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用在铃兰身上在合适不过,毕竟铃兰一家满门被灭就是因为她研制出了“长眠”这个毒。

  只可惜连日的奔波叫年听雨也有些累了,再加上颜左给他来了一针,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比平时流失的更加厉害,铃兰的事才讲到一半,他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听见怀中传来匀称的呼吸声,蔺阡忍低头看了一眼。

  见年听雨眼底隐隐浮现淡淡的青乌,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心疼,不禁将人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又在他的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好梦。”

  ***

  是夜,万籁俱寂。

  铃兰一人独自坐在兰安宫的小花园里,面前摆着一壶酒,默默的独饮。

  换做宫里别的地方,这场景段然不可能出现。

  但兰安宫不一样,这里的主人很随性,所以宫中上下没有那么多复杂繁琐的规矩,以至于他们这些下人的日子格外的自由,在休息之余做些想做的事年听雨并不会训斥他们或者惩罚他们。

  喝了一会酒,铃兰的视线就有些模糊了。

  跟在年听雨身边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查到那个人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心里确实一阵后怕。

  她万万没料到那个杀她全家的人不仅仅是盛京城里的人,还和皇室的争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不怕年听雨不帮她,她怕自己给年听雨带去祸端。

  铃兰又仰头喝了一杯闷酒,无比后悔曾经的冲动,她当年就不应该自视毒术一流,研制长眠这个毒。

  如果没有这个毒,她又怎么可能被灭满门。

  ......

  ......

  当年,铃兰研制出长眠没多久,就有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用千金求取“长眠”。

  那时的铃兰虽然才满十八岁不久,但她七八岁就开始跟着父兄学习制毒,十二三岁又跟着父兄满大乾跑,见过不少的人心险恶,所以她清楚的知道“长眠”这个毒若是广为流传,那就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她不想助纣为虐,于是在成功研制出“长眠”以后,就将其销毁了,一点也没留。

  本以为日子至此会消停下来,但那个人依旧不肯就此作罢,甚至开始向她开始讨要毒方、还逼她必须再做出来一批“长眠”出来。

  铃兰本意是不愿的,但那个人拿她的家人做威胁。

  没有办法,铃兰只能把毒方写了出来,然后又日夜赶工做了一批“长眠”出来。

  谁料那个人出尔反尔,见她做好长眠就开始动手杀她全家。

  虽然对方只有一人,但胡家世代制毒和乔家一样不习武功,完全抵抗不过。

  眨眼间,不少鲜活的家丁、侍女和药童就没了气,在她面前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铃兰当场就吓傻了,要不是她的父兄以死相护,叫她带着刚刚研制出来的毒快跑,她怕是也得立即成为那人的刀下亡魂。

  虽说没有立即死,但铃兰逃跑没多久就被追上了。

  那人就像追逐猎物的野兽,将她一点点逼上悬崖,让她退无可退。

  铃兰知道,就算她将这批最新做出来的毒交给那个人也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于是她带着这批毒跳崖了。

  铃兰并没有直接坠落崖底,而是被一根横出来的树杈吊住了。

  这是一座荒山,铃兰来这里踩过几次毒草,她清楚的知道没有人居住,有的只是毒蛇和野兽,所以铃兰要想活只能靠自己,而且必须在对方追下来之前离开这里。

  万幸,这根树杈离地面非常近,就算摔下去也死不了人。

  于是铃兰直接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用来割毒草的小刀,将自己挂在树上的衣服隔开了。

  由于离树杈最近的地面是一处长达四五米的斜坡,铃兰不可避免的滚了一段距离,被碎石刮了一身的伤痕。

  尽管如此,铃兰并不能停。

  一旦停下来就是死,更加没办法寻仇,所以她拖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往盛京的方向逃。

  至于为什么是盛京,因为铃兰能看出那个杀她全家之人所穿衣服的款式,出自盛京城的绣云坊。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她要去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藏好,然后将那个人的身份一点点扒出来,再伺机报仇!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

  在赶往盛京城的途中,铃兰遇到了一批专卖贩卖奴隶的人牙子,那些人见她姿色不错就把她给绑了,将她拉进了盛京城最见阴暗肮脏的角落——黑市。

  如果不是刚好遇见陪着蔺阡忍出来搜集这些人牙子罪证的年听雨,她怕是要死不瞑目。

  年听雨来黑市买人的时候并没有和蔺阡忍一起行动,而是只身一人扮做买家流转于各个人牙子的囚笼前挑人,挨个问他们那一批奴隶会什么奇技,如果有就把他们买走,并且承诺不折辱他们。

  这话换个人来说或者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年听雨的长相和声音天然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能力,就连眼神中也透露出无限的善意。

  所以转瞬间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后的往上涌,纷纷说自己会的技艺,比如杂耍、雕花之类的手艺。

  铃兰看出了年听雨听到这些技艺时眼底划过的失望之色,于是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人群中小声说了一句自己会制毒。

  话音才落,她就知道自己试成功了,因为年听雨将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年听雨确实将她买走了,并且十分坦诚的向她袒露来黑市买人的真实意愿,还和她说如果不愿意在他身边做事——他愿意直接放她走,不做任何的强求。

  虽说年听雨并未向她袒露身份,但铃兰能看出年听雨身份不俗,光发间那一根玉簪就是出自名匠之手,所穿衣物的布料更是昂贵的云锦绸缎。

  于是铃兰抱着私心说了愿意。

  她想借年听雨的手报仇。

  但她低估了年听雨这个人心算,听见她说“愿意”的一瞬间,年听雨道:“我这个人生来惜命,所以你的意愿固然重要,但我还需要知道你所有的过往。当然,我不是那种强人所难之人,你不愿意说直接离开就好,你说出来后若是有什么冤屈的过往,我愿意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你,去清算过往的一切,今后也许你不在受苦的承诺。”

  那时的铃兰本以为这一项很简单的单项选择,可直到她做出选择以后才知道,这是一道隐藏的双项选择。

  但无论怎样,主动权一直都被年听雨紧紧握在手中。

  他先用金钱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后来又用宽容给了她选择的余地,让她无限感激。

  直到最后一刻,年听雨才在站在最强势的位置上。

  他用诚挚的言语试探她留下了的决心,又让她觉得效忠这个人或许会是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沦为奴隶的人会有什么美好的过往呢,无非就是抛弃、杀戮、仇恨与背叛的不同交织罢了。

  于是铃兰义无反顾的留了下来,将自己的曾经在年听雨面前展露无疑。

  而她话音落下后,年听雨坦诚的说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询问她愿不愿意进宫。

  考虑到自己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在宫外遇见那个杀他全家的人也是个死,她决定和年听雨进宫。

  本以为进宫以后,她会从最低等的宫女做起,但年听雨仗着帝王的宠爱直接把她提到了掌事宫女的位置,还开始暗中教她保命的本领。

  自那以后,铃兰终于确定自己没跟错人,哪怕替年听雨去死她也心甘情愿。

  这份决绝无关任何其它,唯有忠诚与恩义。

  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