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人偶突然把手落在荧伸出的手腕上。
也不是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告诫她:“你不能骗我。”
“没有骗你。”荧示意他把手松开,“天色要晚了,我带你去找落脚的地方。”
散兵似乎突然变得非常好说话,荧没看到他把那娃娃藏到了哪里,但是站起身后乖巧的站在她身边任由她拉着走。
或者还觉得这是梦也说不定?
荧这回耐心很好,两个人任由沉默发酵。在星辰遍布夜空之后,荧带着散兵找到了坐落在郊野的人家借住。
房屋的女主人似乎对她身边好看又乖巧的少年有些芥蒂,但看在荧的份上到底没说什么。
毕竟是被人领着过来的,应该不是山间迷路的精怪之类。
深更半夜的还真是不安生。
主人家举着油灯出去,将屋里的空间让给两个年轻人。
荒郊野岭的,也就一个房间凑合了。
荧去看至今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散兵,现在应该叫他阿散。
“你累了一天了吧,床归你。”就当体贴一下遭逢巨变的人好了,荧这回也没得到回答,于是她推开门走向外面。
阿散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暂时让他先静一静吧。
人偶并没有阻拦荧出去。
等到房门终于被关上,安静的少年才抬起自己被放开没多久那只手,上面还残留着来自少女的温度。
这真是个好梦,等到梦醒就会什么都没有了。
他坐在床边对着没有熄灭的烛火发呆,尽管已经心疲力竭,但人偶依旧没有按照少女走前的嘱咐躺下休息。
把门关上的荧翻身上到屋顶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她自己也要好好静一静,然后稍微整理一下思绪,也考虑一下每时每刻都萦绕在身边的驱逐感。
人偶不知道自己之后又熬了多久,只是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他昨晚就这样趴着睡着了,面前的灯芯早就燃尽,睡着前还亮着的火苗此时也已经消失。
是该消失了。
少年摇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去,然后推开门看到不远处倚在树下的荧。
劳作的人在日出之前就已经出门,于是荧就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等人。
这里的景色不算有趣,等待的时间也显得极为漫长。
上次见面时候阿散说他没有在踏鞴砂待多长时间就等到了她,她没有追问到这个不长究竟是多久,但是自己等的时候却觉得一两个小时就足够长了。
荧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就看到不远处呆愣在原地的人。
“傻眼了?”是该傻眼的,毕竟他昨天似乎把她当成了臆想中的人物,或者梦境里自己幻想出的安慰,“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她都走到这里了凭什么顺其自然,果然还是让顺其自然去见鬼吧。
旅行者认定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改变,比如哥哥、比如宝箱,现在大概又多了一个。
那个经历了漫长等待的少年等到了浑身戒备的恋人,却依旧选择走完那条坎坷崎岖的道路,现在她已经亲眼见到过铸就的果,只需要在这次添上贯穿于始终的因。
荧向站在门口的少年伸手:“我不是幻觉,你不开心?”
其实在见到被日光照亮的房间时他已经有所察觉,但是真的见到还会情不自禁。
人偶的手落在胸膛前,他的心告诉他,他现在非常开心。
原来那孩子说的真切,灰烬中会诞生一颗心。
少年终于踏出房间,他将手递给荧的时候嘴里还不忘记放狠话:“如果你骗我,那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没有骗你,也不会骗你。”荧终于拉住了人,“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是想要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那种喜欢。”
人偶非常敏感的捕捉到荧话语中掩藏的事实:“我们是恋人,不应该一直在一起吗?”
“因为我有事情要做啊,到时见之后就要离开。”荧跟她解释,也不算解释,这是她的逃避,是她在过去看到的事实,“但是等忙完那些事情之后我就会回来找你。”
她晃了晃牵着阿散的那只手:“你看,我现在不是就来找你了吗?”
“或者你现在也可以挣开。”荧看着他认真道,“只要你挣开,那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纠缠你。”
假的,这是在骗他。
荧感受到掌心的力度在逐渐增强。
她看向别扭的少年继续问他:“你要拒绝我吗?”
咬住下唇的人偶问荧:“我要等你多久。”
“我的工作很忙很忙,所以你可能要等很长很长时间。”原本正在使力的手僵住,荧注意到了,但她没有在意,“刚开始我是不想让你等的,但是现在我这个人变的有点自私。”
荧自己稍微反省了一下:“其实我挺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
当然,那愧疚只有一点点,也没有太多就是了。
毕竟不应该与不能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行过诸多世界的旅人,拥有漫长且无尽的生命,人世间的道德与规则是她用来约束自己的武器,但是那些禁锢在真正的意愿面前其实没那么牢固。
毕竟她的形象在大多故事里都光辉伟岸,代表着正义的荣誉骑士怎么能有诸多不好的行为与想法呢。
于是荧把选择权让给正在顾自纠结的阿散:“你觉得呢?”
人偶并没有沉默太久,他再一次问荧:“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吗?”
荧伸手落在他头顶:“或许你可以自己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荧没有从少年身上看到抗拒,于是就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丝。
“我大概还能在这里待三天左右,然后就要去忙一些事情。”荧看到阿散质问的眼神,她没有再继续解释,“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一起。”
人偶似乎暂时接受了荧的答案,至少他没有在这方面继续追究,像是轻易就听信了荧所说的那些话。
没有目的地就只能拉着人闲逛。因为地形不够清晰,所以荧一时没有分辨出来这是属于稻妻的哪座岛屿。
人偶淌过低浅的水洼,不算清澈的海水染湿他的鞋袜,他低头看到时候皱眉,然后脚背再次划过水面。
走在前面的荧被拉住。
少年拽住了手里握着那带有暖意的人:“只想陪着荧。”
“……荧的身上是暖的。”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冰冷的,也与那些人类完全不一样,所以他抬头问,“荧会跟别的人类那样死去吗?”
“不会。”荧站定后回身看向他,“我跟阿散一样拥有无尽的生命。”
人偶平静地陈述自己的经历:“可是那些人管我叫异类。”
曾经在踏鞴砂的时候,人们管他叫倾奇者,他曾经很喜欢那个名字。可是异类就是异类,否则丹羽又怎会潜逃留下他进那个大炉。
人类为寿命所限,他们会经历灾病、苦难,轻易便会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百思不得其解:“荧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是阿散,所以喜欢。”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上来的问题,“阿散值得荧的喜欢。”
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了。
倔强的人偶并并不满足与这样的答案:“我在问你原因。”
“唔。”这可把荧给难住了,她看向眼神中饱含求知的少年,然后拉着人稍微往她的方向靠近,“没有原因。”
她能说出来的原因好像都不太适合现在的场景,那干脆就堵住他的嘴好了。
荧拉着人到身前来,她站在平地上,而人偶被迫踩在低洼的水坑里,哪怕脚底下踩着木屐,依旧显得荧要比他高一点。
少女将头稍微低下,于是人偶看到自她后面初升的朝阳。
碎金一样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被人拉着不能后退,只能看着荧越发靠近他。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睛,听到少女告诉他说闭上眼。
“感受到了吗?我的喜欢。”
虽然说旅行者有很多朋友,但她可不会亲除了男朋友之外的人,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很有底线的。
在情事上毫无经验的人偶涨红了一张脸,连耳根都跟着一起充血。
他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感知,好不容易挣扎着睁开眼就见到眼中带笑看着他的荧。
她嘴里说出的喜欢似乎很轻易的样子,可是他想说的时候却那么沉重。
“喜欢。”人偶小声念叨着,他喜欢这样灿烂的荧,就像少女背后的太阳那样,她耀眼又温暖,她拉住了他。
大概没人会讨厌这样的人。
人偶犹豫后拉着牵住他的荧轻晃:“刚才那个,可以再试一次吗?”
“不行。”荧摇头,“所以你想好要去哪里玩了吗?”
人偶握紧手里的人,他还记得她说只能待三天的事情:“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跟荧待在一起。”
三天太短了,都不用掰指头数过去,那样短的时间往往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荧没办法了,她只能带着人走过海岸。
稻妻的浮浪人还是一如既往爱找过路人麻烦,荧在前面揍人的时候跟在后面的人偶会耐心弯腰把捡到的刀镡抱在怀里。
他看着前面战斗的人,总觉得少女的身形有些眼熟,可是再仔细想记忆中却什么都找不到。
好像连他自己也跟着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但这种感觉不讨厌。
远处海面上有海鸥飞过,被风带起浪花的海水一遍又一遍拍打在沙滩上。
天幕暗了又亮,白日轮换夜空。
只是人偶有些小小的不满。
他喜欢荧亲他,可荧根本不答应,每回最多一次,哪怕他拉着她都不行。
她似乎在愧疚,所以很少拒绝他提出的要求,除了亲吻。
阿散有些太粘人了。
这种甜蜜的负担无人倾诉,于是荧只好拒绝少年提出想要亲亲的说法。
不行,她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不然等到回去之后没得人亲了她要怎么办!短时间内将恋人带到她身边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不现实,她还要想方设法摇人帮她找阿散。
所以荧再次拒绝阿散。
她在恋人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没有顶住谴责的目光为他揉被敲的地方。
尽管不疼,但这不妨碍人偶借此行使属于恋人的特权。
快要三天了,他不想让荧就此离开,于是只好想尽办法黏在她身边,让她无法甩开他。
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人偶听到荧温生告诉他:“阿散,我要走了。”
没有商量,只是告知。
可是既然她那么喜欢他,就不能为了他留下吗?
看出恋人心中所想的荧叹气:“因为阿散要往前走了,走到最后。”
因为在这段阴差阳错搅乱的时空里,他们互相从未来坚定走到过去。如果有人放弃,这个闭环不成立,他们既然不是恋人,那她也不会为此站到这里。
人偶问荧:“我要去哪里找你?”
荧看出来阿散不高兴,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阿散找不到我的。”少女在人偶低垂下去的头上揉了揉:“这次不会走太长时间,到时候我去踏鞴砂找你。”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于是又道:“你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去哪里都没关系,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荧扛着那股莫名的吸引力与恋人道别:“再见,我们下次再见。”
她的亲吻再次落在少年眉间,然后在人偶回身过来之前便转身离开。
至少给他留下一个背影,他才好朝着找来的恋人笑。
人偶跟着走了两步,但是他没敢去追。
坐在沙滩上的少年捧了一把微凉的海水,然后看到水珠自他之间缝隙飞速往下滑落。
都不用眺望,他就知道远处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现在才是梦醒的时候吗?
掌心捧着的流水已经全部滑落,不甘心的人偶于是低头又捧起新的。
踏鞴砂吗?
他朝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望过去,然后起身去往恋人留下的地址。
人偶在人烟散尽的城镇中落脚,他暂且收拾了一个可以休息的院子用来等人。
已经数不清那是第几个夜晚,他拿起刚编好的斗笠遮住头顶的月亮。
今日似乎又有客人来,人偶讨厌那些看不懂人脸色的浮浪人,即使他现在大概也算其中之一。
少年听到门被敲响的声音,他不耐烦问了一声谁啊,然后外面似乎没动静了。
不对,那个不请自来的人擅自推门进来了。
这里好不礼貌。
人偶拿开斗笠的的动作被拦住,然后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的动作顿住。
今日夜色已深,想来是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便陷入梦境。
不然怎么会在月色下看到幻想出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