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寄养在堂伯家中。
但她对这个哥哥的存在没有一丝实感,他对黛玉而言,更像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虽然时常从父母口中听到,却从未见过,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个哥哥是否真的存在。
等到弟弟出生后,黛玉几乎天天都会抽出时间去和弟弟相处一段时间,比起触手可及的弟弟,哥哥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更遥远了。
一直到,尚且不满三岁的弟弟因病夭折。
黛玉与弟弟的年纪只相差一岁,显然不会是一母同胞所出。虽然母亲一直让她和弟弟培养感情,但可能是因为她有一个哥哥,所以母亲并未将弟弟抱养在身边教养。
但母亲并未亏待了弟弟,一应衣食住行比照黛玉,未曾短缺分毫。
弟弟夭折,本与母亲毫无关系。
但世人就是这么离奇,明明他们不了解内情,也能随口编造一个“我是林家某某下人某某亲戚”的身份,并借此对旁人宣扬“林家的內帷密辛”,而且说得信誓旦旦,好似他们真的亲眼见过一般。
而在他们口中,弟弟的死全变成了母亲的过错。
原因?
他们说,只要弟弟死了,林家祖上几代积累的家产便全是她那一对儿女的了。
但林家四代列侯,积攒了无数家产,又因子嗣不丰不曾分薄出去。即便弟弟平安长大,刨去祖产后分得三成,也不会降低继承人的生活水平。
若弟弟长大后能科举入仕,反倒可以在官场上和哥哥互为耳目臂膀,使彼此官途更为通畅。
母亲根本没理由伤害弟弟。
可这般简单的道理,黛玉一个四岁小孩儿都知道,她的母亲却好似钻进了牛角尖,每日心情郁结。
父亲眼见不好,干脆给京里去了消息,设法调了职位。
虽没办法回京,也不能到两人老家姑苏、金陵任职,但还是捞到了一个维扬巡盐御史的兼任职务。
一家人匆匆搬到了维扬,远离了之前的流言环境。
一开始母亲确实好了不少,但没多久,原本心情有所好转的母亲竟不知为何再次衰败了下去。
很快,母亲就病倒在了床上。
黛玉连学业都顾不得了,每日床前侍疾,没多久也病了。
父亲忙于公务,对母女二人的病情实在有心无力,只能想尽办法为她们请来维扬最有名的大夫。
黛玉倒是很快就好了,母亲却一直缠绵病榻,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
许是没办法了,父亲只能派人快马加鞭给京城送信,将一直住在堂伯家的兄长叫到维扬见母亲最后一面。
哥哥年纪不大,但表情冷峻,看起来如雪地冷松,孤高不易亲近。
但他对黛玉很好。
刚见面,就送了黛玉一车从京城带来的礼物,据说从她出生开始,哥哥就会逢年过节给她买一件礼物,慢慢积攒下来的。
只是比起对黛玉的温柔,兄长待父母的态度就要冷淡许多。
黛玉看在眼里,微有些伤心。
但她没说什么。
她想:若自己也如兄长一般,只因为身体不好就被父母送到京城独自长大,可能也会与父母生出隔阂。
黛玉因弟弟夭折与母亲病重两件事的接连打击而日渐敏感,兄长却全然不受影响。
因与家人长期两地分隔,兄长与母亲没什么感情,但他又是林家板上钉钉的下任继承人,在林家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在黛玉仍为母亲病情担忧的时候,兄长第一时间便叫来母亲身边的所有人,询问母亲生病的缘由,生病前后见过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
黛玉聪慧,立刻意识到兄长是怀疑母亲被人害了。
虽然不知道兄长为何这般想,她却第一时间站到了兄长身侧,并告诉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也是经过兄长对贴身伺候母亲的那些人的审问,黛玉才终于知道,原来母亲来到维扬后明明身体有所好转,却仍在没多久后再次生病,竟是因为弟弟的生母。
因为姨娘经历丧子之痛后陷入了绝望之中,她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害了弟弟,于是多次自寻短见,然后被身边人救下,为了劝她便在她耳边嚼舌根,说是弟弟被母亲害了。
加上当时所有人都这样说,姨娘便转移仇恨,恨上了母亲。
她三五不时地找到母亲,也不知说了什么,母亲便渐渐生了病,还一直好不起来。
得知内情,黛玉气得想杀人。
兄长却说:“母亲不会这么蠢。”
到底害没害人,母亲自己难道不知道?岂会因为流言、因为姨娘几句闲话就生了病?
说这话时,兄长表情冷漠到了极点,“母亲可是外祖母按照宗妇标准亲手教养出来的。”
黛玉敏感地察觉到了,兄长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的不喜。
毕竟,兄长不曾与母亲相处过。
但这与母亲说的不一样。
母亲口中的外祖母似乎是个完美的人,不但对族人宽容大方,还对每一个孩子都极好。
若外祖母真是这样的人,兄长会讨厌吗?
但此时情况紧急,黛玉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与母亲病情相关的事情上。
随着兄长去见过姨娘后,她又得知了另一件事。
“夫人一向贤良大度,待我们这些妾室极好,又不曾将我的孩子从身边抢走,还一应待遇比照大姑娘,我就是再丧良心,也不至于因旁人几句挑拨之语便记恨上了夫人。”
“我会恨上夫人,是因为我儿的死确实与她有几分瓜葛。”
“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我还顾念几分夫人的好处,早寻着机会拿剪刀将她捅死为我儿偿命了。”
“夫人生病可不是有人害她,那是她自个儿心虚……”
黛玉懵了。
她到底年纪还小,这种内宅隐秘第一次展现在她面前,她根本没办法接受。
兄长却没什么意外的样子,第一时间将黛玉送回了院子后,便直接找上了父亲。
他到底才回家不久,理不清家中仆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等隐秘自然不容易调查。
偏如今又要和阎王抢时间,他也只能找父亲帮忙。
父亲之前从未往内宅隐私上想,如今得知真相登时怒不可遏:这件事牵扯到了他的夫人和幼子,他必须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父亲直奔姨娘处了解情况,一改之前温和作风,直接让人将府衙中的刑具搬到了家里,而后雷厉风行地将所有涉事之人全抓了起来。
一番严刑拷打之后,人证物证很快找齐,事情真相也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母亲确实不曾害弟弟,但她对弟弟的好落在旁人眼里却成了心软的过错,于是对方直接冲着弟弟下手,彻底消除了这个“隐患”。
兄长弄清来龙去脉,笑了:“真是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呢。”
黛玉不懂。
父亲却在兄长说完后面色剧变,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事后,黛玉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父亲与兄长的未竟之语:别看外祖母面容和善,她那早死的外祖父虽有好些个庶女,却没一个庶子长成呢。
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如今真相查明,他们自然要将重点放在救助母亲身上。
但无论他们怎么劝母亲,她也始终不曾醒转。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时,兄长提了个建议:“据说当初我几度病危,还是去了京城才彻底养住。母亲与我当初情况有几分相似,不如一同送去京城试试?”
父亲却犹豫道:“因我忙于公务,家中才出了这等大祸,如今我又在巡盐御史这等危险的职位上,更是无法分心。你们母子都走了,我恐照顾不好玉儿。”
“那便让玉儿与我们同行。”
黛玉有些不舍。
父亲却在犹豫之后,点头应下了兄长提议。
之后几日,他们都在收拾行李。
黛玉还多了一件事。
当初父亲刚到维扬不久,便为她寻了一位进士做老师,如今她要启程上京,这位老师也就没必要了。
岂料对方听闻他们要上京求医,竟提出可以一起随行。
兄长似乎不太喜欢这位老师,每每遇到老师打招呼总表现得不冷不热,听闻此事后对他观感愈发不好,甚至到了眼不见心不烦的程度。
但父亲似乎有心让这位进士老师继续给她,甚至兄长做老师,稍加思索便答应了老师的请求。
辞别父亲后,一行人上了船。
说来也奇,母亲的病情一路不见好转,但等到京城,黛玉被外祖母以“母亲病重,伯母时常不在家,身边无合适长辈教导”为由将人接走后,母亲的病情就渐渐好了起来。
虽因大病一场伤了元气,每日汤药不断,但至少醒了过来,还能和人说说话,情况好的时候甚至能下地走两步。
黛玉见状,便留在了外祖家。
只是不知为何,兄长到荣国府探望过自己一次后,却与管家的琏二嫂子吵了一架,而后自己便从外祖母房中的碧纱橱搬去与惜春住了一处。
更让黛玉不解的是,外祖母家的三位姐妹在她搬进荣国府后,便从外祖母院中的西厢房搬去了其他地方,如今却又搬了回来。
黛玉问兄长原因。
兄长却只让她经常与姐妹玩耍读书,尽量离二舅母家的宝玉表哥远一些。
黛玉尚且懵懂,却已经从兄长的话中敏锐察觉到,自己之前似乎因为年幼不知世事,被这位看起来待她格外慈善大方的外祖母算计了。
她必须离宝玉远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