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宅群是活着的,上千岁的年纪,陪过一代又一代人,辉煌无量走到如今沉淀的悠远,古老地看着人间。

  于是即便电线拉满了整座宅群,但考虑到地下老祖宗的清净,向家宅群总体的感觉是“静”。

  但并非没有烟火气,有人的地方就有烟火气,虽然偏远,但往来未绝——因果难求,“求仙问道”之外,人得吃饭,工作要作,学习要学,向家自持千年世家的骄傲,也没到与世隔绝的地步。

  就是家主座下的几个小崽子,吵吵闹闹也没闲着。

  今天却没有了。

  好像破了幻象,露出破败的千年遗骸。

  向少地下有知,一定很感动,凭借一死,全家都空了,专门为他哭丧似的,一扇扇门窗没有光亮,像杨东白和她描述的那夜古董行,只有令人不安的死寂。

  本以为回家得过五关斩六将,但孔知晚畅通无阻,直到进入蛇塔附近的建筑,她发现无论如何,她走不到蛇塔了。

  蛇塔没有直入的门,下半段塔无窗无口,进入蛇塔,必须从其他的建筑走到蛇塔,那几条路孔知晚熟记于心,但今日她怎么绕,都无法像以前走到蛇塔——通往蛇塔的道路改变了。

  孔知晚站在蛇塔旁边的小楼二楼,观察被簇拥的蛇塔,路都被截断,虽然从终点看,仍然延伸出道路,但那些路七拐八绕进入其他角度,都是走不得的断路。

  非常道人自然有离地的本事,小石队长就在梦境深空里玩人猿泰山,这样的设计似乎只能针对寻常人,但孔知晚在蛇塔的窗前看过游蛇之景——蛇塔本就是游蛇之景的“咒令”。

  断路就是收回通往蛇塔的允许,如果不顾蛇塔的拒绝,强行登塔,“咒令”就会发挥作用了。

  和她们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

  孔知晚来到蛇塔正下方,仰头望去,漆黑的窗口空荡,淡淡道:“老夫人。”

  无人应答,四方的雕花窗像坚不可摧的巨口,隔绝窗外的一切声响,咒令从她掌心飞出一段距离,在拉长的塔身之间,无声无息消融在半空,就像被隐入水中,蛇塔的顶端遥不可及。

  石漫进入向子旭的梦境时,孔知晚并非没有察觉,不如说虽然她没在场,但她很难无动于衷——两个当事人,一个石漫的梦境与她共生同在,一个向子旭的梦境与她互成镜像,她就是被埋在雾里、牵着两条线的“主角”。

  她在雾里,透过两扇白门,看到了蛇塔,唤醒一些她模糊的记忆,她离开家前来过蛇塔,和谁说过话——这么看,只可能是向善芳。

  向善芳知道她的离家,然后将向子旭选作她的替身,培养成继承人。

  她朦朦胧胧间想起,好像她小的时候,的确坐在谁的注视下写字,谁都不说话,只有禅香与芳茶,直到她写出棱角与锋鸣。

  一直由她自己写的老夫人终于分神看了一眼,既有欣慰,又是无奈。

  “太锋利了,知……”最后两个字被吞掉了。

  太锋利了。不像只对字的评价,还有对她。

  是希望她藏拙?

  但如果她离家之前,一直被向善芳带在身边教导,既然是培养继承人,定然希望她能顶住千年的基业,又怎会希望她藏拙?除非,那时候向善芳就知道她有灾该躲,她和石漫都认为向子旭梦境里的‘孔知晚’木偶,就是她的除灾娃娃——除灾娃娃是早有计划。

  她的离家出走,是她以为的出于她自己的本意,还是出于向善芳的选择?向子旭今日的必死路,是为她躲的灾?用一个继承人填巫毒家的仇恨?

  将真正的继承人支进寻常世界,藏起来保护,找另一个有能力的孩子当替身,为她挡过灾难,再接她回来,拿回原本的一切?

  如果不是向家真正供奉的神明不喜她,孔知晚说不定多信一分。

  她躲的灾,绝不是巫毒家索命“这点小事”。

  孔知晚视线一路下移,停在前方没有入口的塔墙,各式花纹和凹凸纹槽,她以前也仔细看过这些花纹,似乎有些不同——不只通向蛇塔的路,整座蛇塔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一个齿轮牵动另一个齿轮,牵一发而动全身。

  再下移到地面,围绕蛇塔有一圈高起一些的石台,绘繁杂的蛇纹,一处蛇纹家徽的凹陷引起她的注意,孔知晚伸出手腕,和回纹镯子的大小一模一样。

  她取下镯子,每一处纹路都与凹陷严丝合缝,像钥匙插进锁扣,不知哪来的水渗出,蔓延到石台之外,墨落白纸般晕染开,转眼之间,蛇塔变成水中的孤岛,只有高一些的石台没有被水浸没。

  孔知晚低头,镜子一样的水中,她以仰望的视角,看到另一座蛇塔。

  但没有她自己的影子。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

  而回纹镯子就是钥匙,向善芳早就把钥匙给她,然后藏起门,直到现在,把门送到她的面前。

  她踏进水中,只有一个指腹深的水竟然没过她的脚腕,她又走一步,这次没过她的膝盖——一步又一步,她消失在本该平整的水中。

  水也慢慢消失,凭空蒸发了,蛇塔的雕花窗户上,“封”咒鲜红,将整座蛇塔封满。

  孔知晚忍过水淹没五感的窒息,再睁开眼,还是蛇塔。

  一座有门的蛇塔,除此之外,和水上真正的蛇塔没有任何区别。

  而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废土与枯骨,没有边际,和第二层坟场的蛇像之下异曲同工。

  还是有些差别。孔知晚蹲下,摸了把土,掌心的沙土随风而走,但她仍然感觉到,和蛇像祭祀还有地宫的沙土都不一样,颜色越来越深——沙土越来越湿了。

  黄土里慢慢出现水分,而相柳就是水泽之中的蛇神。

  ——神在慢慢“苏醒”。

  无垠废土成为水泽之国的时候,神就会醒来。

  而蛇像之下,供着一座九头之蛇的神像,如今孔知晚感受到一模一样的气息——蛇像是她送回向家的,她自然不可能白送回来,里面有她的咒令,就在眼前的蛇塔里。

  孔知晚明白这里是哪了——向家的禁地。

  而眼前的蛇塔,就是所谓的“神龛”。

  联想到向子旭的梦境成为她梦境的镜像,蛇塔也是同理,只不过向家的蛇塔才是镜像,而禁地世界里这座神龛才是正品。

  镜像镜像,真神和假神是否也是“镜像”?

  孔知晚的手搭上门,门就开了,像专门在等她。

  禁地神龛只为“家主”放开。

  镯子是钥匙,交给她,就是把继承人的位子给她,向子旭作为最大的绊脚石死了,现在门也送上前,就是把家主的位置给她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似的,就为她进入神龛。

  水上的蛇塔下半段是书楼,上半段是家主远眺宅群、冥想、休养生息的地方,如今看来,还要加一个多染些镜像蛇塔的气息,好和神龛培养感情,以免神龛不认人,被踢出去。

  所以能进蛇塔的人,都是明面的继承人候选人。

  而禁地蛇塔里,是刻满生辰八字的咒令。

  孔知晚仔细辨别,是“熄灭的魂灯”。

  向家会在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开始给他们打造棺椁,在空的棺椁里刻上生辰八字和名字的特殊咒令,就是“魂灯”,直到人死灯灭,入了棺材,“魂灯”失去作用,就会消散。

  结果根本没有消散,只是从水上的棺材里,全都转移到蛇塔。

  太多生辰八字和名字重叠在一起,一个地方刻过好几层,就像被千刀万剐过,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

  孔知晚只能依据新旧,大家起点一样,都是出生就开始刻字,破损更多的字说明经历得越久,人活得越久,反之就越早死。

  等她顺着台阶,穿过密密麻麻的字末亡魂,到达最顶端,果然看到了熟悉的九头之蛇神像。

  精致过头的蛇像宛如活物,恶意的九个蛇头从天地四方各个角度聚拢,静静地注视来者。

  但孔知晚却皱起眉,神像是“空的”。

  并不是蛇像是空心的,而是里面没有神灵,只有笼罩向家的余威——向家世代供奉的神灵不在禁地神龛之中,只是一具空架子。

  她当初为回到向家,是献上神灵的碎片,顺应向家的使命唤醒神灵,没成想,禁地神龛没有神灵本魂。

  怎么会,梦境深空之中,寄生在凤凰尸体里的九头之蛇,难道不是神灵本体的一部分,而是真正的神灵本体?就一直藏在虚无缥缈的深空之中?

  向家对神灵的礼节,孔知晚学习过,但此时她并没有任何尊敬与动作,只是用最凉薄和冷漠的眼神,剖析这座向家的神圣,最后看已经不足以她了解,她伸手抓住蛇像。

  蛇像的余威震荡开,在蛇塔掀起遮天的风暴,沙尘有如环绕的旋涡,将蛇塔蒙住,但处于风暴中心的孔知晚毫发无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九个脑袋的大头蛇神多喜欢她。

  原来如此,正是因为神灵不在,她如今又有“家主”这层身份,向善芳才会让她进来——向家的家主有最后之神的神允,可以进入禁地,这是祂留下的承诺,是福泽,也是规则,向善芳利用了这个规则。

  向老夫人希望她来禁地看什么?

  蛇像在她掌心发烫,孔知晚不顾,仔细检查每个细节,但蛇像和她送回时别无二致,就连谁都瞪的恶心目光也如有实质。

  要重新放回原处,孔知晚才发现,底部多了一条细窄的线,像被刀划过的瑕疵,冷而快,哪儿来的?

  总不会是石漫留的刀伤,刚长出来吧?

  那条线好似活的,在她的目光下,忽然扭曲了一瞬。

  同时,孔知晚胸前的蛇戒睁开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