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人山人海,乌压压的人头挤挤凑凑挨在一起,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上面用金字写的班级号。
操场中央搭了个台子,算作主席台。
两旁架了两个硕大的音响,正对着底下的学生,校长讲话时声音就从里面传递出来,声浪扩散,连飞鸟都饶了几百米飞。
学校给家长准备的位置在操场四方的看台上,只有矮矮几节台阶,水泥完全暴露在外。
座位是塑料的,露天操场,风吹雨打日晒,三年过去,这些座椅已经陈旧开裂,昨夜的积水蒸发,被水流冲下来的沙子还在,看着就不干净。
家长们各自扯了东西垫着,直接坐在水泥台子上,个别打着伞,顶着日头看校长在上面发表讲话。
“……夏日炎炎,今天,我们共同庆祝我们的高三学子迎来了共同的成人礼,我知道,有部分同学的生日已经过了,有部分还没有,但是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
校长在台上讲得激情昂扬,口水飞溅,底下的学生昏昏欲睡,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
来参加的家长不多但也不少,稀稀拉拉坐满了半个看台。
林涧坐在一帮上了年纪的家长中间,年轻得有些格格不入。
“哎哟,真是造孽,这么大的太阳,还要晒多久哟?”一旁有家长小声嘀咕。
她身旁的另一个家长歪过去,“那哪个晓得哦,要我说,这就是在娃娃的浪费时间,眼看就要高考了,今年这个形势,本来就难,还要浪费时间搞什么成人礼,真是……”
两个家长一见如故,越说越投机。
林涧独自坐在一边,目光穿透满场人群,精准地找到谢岫白的班级。
然后在班级队伍的末尾找到了谢岫白。
在满场发育的参差不齐的高中生里,谢岫白的身高算得上鹤立鸡群,一眼望去,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成人礼和白日誓师融在一起,整场仪式办的不伦不类。
但大小算是个庆典,一天的时间都拿出来了,学校也不介意再多包容一点,政教处大手一挥,恩准学生可以在这一天不穿校服。
满场的学生穿得花红柳绿。
女生大多穿了漂亮的裙子,裸露出漂亮的锁骨和肩膀,有些手巧的女生还会盘发化妆。
男生就穿得十分有个性了。
穿正装的、穿校服的、穿日常的T恤牛仔裤的……甚至还有穿铠甲勇士cos服的。
千奇百怪,五花八门。
林涧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给要参加活动的谢岫白和莉娜一人准备了一身适合的衣服。
原本是要让两人自己去挑的,但谁让这俩人都是高考生,实在太忙了。
谢岫白这种混不吝的,每天洗完澡都还要背个单词,更何况是莉娜,简直就是脚不沾地,他就直接按照两人一贯的喜好买了。
谢岫白是一身正装,中规中矩的黑西装外套,白色衬衫,是在林涧从小穿到大的那位老裁缝那里手工定制的。
前几天才做好,连夜从万森星送来。
老裁缝不擅长女装,莉娜的裙子是从首都星一家顶尖奢侈品牌最新一季秀场里拿过来的最新款。
宝石蓝色短袖长裙,片法式宫廷的风格,小姑娘把头发盘上去,露出天鹅一样的脖颈,一眼望去,就像骄傲的小公主一样。
他还给被困在小学课堂里死磕九九表、发誓小学毕业就再也不要上学的阿邦也准备了一身。
阿邦比谢岫白要小几个月,也是今年成年。
衣服是昨天才送到的,林涧出门匆忙没有带在身边,是晚上回家之后才送到几人手里的。
阿邦不用说,兴奋得当场跳了起来,跟个猴子一样满屋子乱窜,嘴角就没下来过,还想穿上去跟谢岫白炫耀一下。
莉娜收到裙子之后,抱着装裙子的盒子沉默了很久,声音很低地说谢谢。
谢岫白……
阿邦说他要把衣服换上到处炫耀,只是嘴上说说,谢岫白是真的换了。
当着他的面。
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同样是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林涧不想承认,但是他真的觉得。
谢岫白不对劲。
一举一动,越来越明目张胆。
就像是猝不及防被打破了界限,进展到了从未想过的地方,干脆不再掩藏……
操场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校长走下了高台,底下支起一张张桌子,放了果汁和蛋糕,供学生随意取用。
主席台改成了一个空旷的大台子,是学校安排的成人礼庆典特别活动。
——守擂台。
和林涧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纯粹比拼实力的擂台不同,谢岫白学校里举行的这个更偏向于娱乐性质。
一个学生上去,作为擂主,随机抽一项比赛项目,大多是学习上的问题,也有部分特长,比如唱首歌之类的。
底下的学生可以提出挑战,挑战成功就成为下一个擂主。
如果连续守擂超过十轮,就能得到学校赠送的小礼物——
一身鲜红的旗袍,寓意旗开得胜。
一个福字挂轴。
一件黄色马褂,寓意吉祥如意。
一个小小的文昌塔雕塑……
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礼品,堆了整整一个桌子。
守擂成功的学生可以自由挑选。
林涧走神这会儿,第一个守擂成功的学生已经诞生了,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衣服上打了几个补丁,看着有些旧了。
他幸运地抽中了擅长的科目,成功守住了擂台。
男生喜笑颜开,冲到堆放礼物的桌子前,想也不想地从礼物里抽出了那条红色旗袍。
不顾四周的打趣和唏嘘,男生把旗袍拿在手里,朝家长看台用力挥舞,满脸兴奋。
林涧身旁那位刚刚还在抱怨学校浪费时间的家长不知不觉坐直了,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后面传来打趣声,被打趣的家长满面藏不住的笑容,“这小子,选什么旗袍啊,他老娘我这么胖,又穿不得这种东西。”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写着骄傲。
和她坐在一起的家长反驳她:“谁说要瘦子才能穿旗袍,回头你让小辉拿到我家来,我给你改改,照样穿!”
女人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故作烦恼,“平时哪能穿这么鲜艳,最多就是等他们高考那天,穿上去送他们进考场。”
“快别说了,你嘴都要笑裂了。”
眼看又是几轮挑战过去,陆陆续续有人成功,但更多的还是遗憾落败。
比赛项目全凭随机,就是个看运气的游戏。
但比运气,总好过比优势科目还被人碾压来得好,高考在即,学校不可能这样打压学生的自信心。
高三的学习沉闷枯燥,学生们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玩得十分兴起,纷纷踊跃参加。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欢呼。
家长看台上的人都被这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停下交谈,朝擂台上看去。
“哟,这是哪家的小伙子,长得怪好看的。”
“是个alpha吧?长这么高?”
“我好像听到学生叫他……谢岫白?我怎么好像听我闺女提起过这个名字?对,这不是那个经常被请家长的坏学生嘛?今天居然也来了。”
“他们这个游戏,上去就是要挑战别人是吧?”
“谢岫白的话,马上就下来了吧?我儿子说他基本上没来过学校,这些比赛项目不是背书就是做题,他做不来的吧?”
林涧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正是之前抱怨学校浪费时间的那个家长。
那个家长和身旁的人交谈得正开心,察觉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台上的比拼已经开始了。
上一个学生抽到的题目是比赛计算。
老师随便给出两个五位数数字,学生比赛谁计算得更快,不能用计算器,可以笔算。
不算难。
守擂的学生已经守了五轮,眼看进度过半,突然上来了个谢岫白,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家长不知道谢岫白,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一个月旷课二十五天还在年纪前几挂着的人物,这脑子能笨得了吗?
果然,那边老师刚把数字报出来,守擂的学生刚把数字写好,谢岫白已经报出了答案。
男生垂头丧气下去了。
家长看台上,刚刚还笃定无比的几个家长有点不适,分分给自己找借口,“巧合吧?”
“怎么可能算那么快?是不是作弊了?”
“再看看吧,他不是也要守擂了吗?要是没有实力,还不是马上就要下去了。”
谢岫白伸手去抽签。
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巴巴地看着。
全息投影上光影变换,正中间的指针飞速旋转,最后慢悠悠地指向了一个格子——
书法。
为了高考得分,这也是学生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
可惜,对于白沙星来说,学生能练习的机会就更少了。
白沙星没有生产纸的工厂,所有的纸都是从其他星球空运来的,十分昂贵,大多数人甚至连拿笔都不熟练。
学生平时练习写字,不是用铅笔写,好擦掉字迹反复使用,就是直接在地上写,按理来说是人人都不擅长。
但底下的学生却瞬间兴奋了起来。
原因无他,谢岫白的字丑啊!
前十的卷子会被贴在荣耀墙展示,谢岫白曾经考过几次,卷子被贴在墙上展示了好几周。
整个学校谁没听过他的名字,一听说他的卷子展出了,纷纷前去瞻仰,想看看这是什么品种的畜生这么装,可以说在场众人都见过他那一手和其他九个好学生格格不入的丑字。
不得不说,众人爽到了。
这可不是能靠智商填平的科目,完全是要靠日常积累和训练的。
不下苦功夫去练,任凭你是个什么绝世天才,也得认栽。
底下立刻有人开始摩拳擦掌。
谢岫白在学校里人气很高,喜欢他的女生和男生不在少数,看不惯他的人自然也不少。
难得有机会让这个被暗地里奉为男神的装逼惯犯吃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家长看台这边,一个男生趁乱跑过来,挨着他妈坐在一起,跟一帮好奇的家长绘声绘色地科普了谢岫白平日里的事迹。
“李姨,您就等着吧,他肯定撑不过多久,我看过他的字,那叫一个鬼迷日眼。”
“我看你才鬼迷日眼,”他妈拿手戳他额头,“平时少跟这种人来往,长得就不正经,看着不象样!要是学坏了,看我不打你。”
“妈,人家成绩很好的。”男生捂着头,弱弱地辩驳。
他妈立刻瞪他一眼,“成绩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不学习?再说了,他不学习能考好,你也能吗?你们这学校本来就不怎么的,我当初说让你去上金陵星的学习,你爹偏说这边也不错,哪里不错了,眼看要高考了,还这么松散,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简直就是轻重不分!”
男生不敢说话了。
他们平时很严格的,三年下来,连运动会都只有半天,今天这种活动,以前想都不敢想。
而且,过了今天,连周末都没有了。
但是在家长眼里,浪费一天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学校就该把学生关起来,从早学到晚,一秒钟都不放松,少学一分钟,高考可能就要少个几百分,名校变普通大学。
……早知道就不告诉他妈了。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你可别看表面成绩,这些不学习的学生混得很,搞不好人品也不行,要是考试作弊,也不是考不到高分,但你平时能作弊,高考也能吗?就知道走快捷方式,骗自己有什么意思?”
一道清淡的嗓音忽然插了进来,“他没有不学习。”
母子俩惊讶地抬头。
坐在他们前面的男生转过头来,白衬衫黑色长裤,肩背挺直,坐姿如松,黑色额发衬着白净面庞,碧色瞳眸沉静如深潭,“他只是没在学校学习。”
“在家的时候,我会教他。”
“他也没有作弊。”
女人反应了过来,说人家孩子坏话,被人家长听到了,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话是这么说,被一个年轻人大庭广众这些这么下面子,她多少有些下不来台。
想到林涧刚刚说的话,她腰板挺了挺,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啊,不怪阿姨多话,阿姨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虽说在家也能自学,但学习还是要在学校里才更好,你教……”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尴尬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话,“你也还在读书吧,你家大人呢?就这么让几个小孩子这么乱搞,真是……”
她摇摇头,一副不认同的模样。
林涧直白地问:“您想说什么?我教不好是吗?”
女人面色越发尴尬,“你怎么说话呢?我可没说这话。”
“但您就是这个意思,”林涧淡淡道,“我也在回答您的问题——我不觉得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你觉得你比老师教的好?”女人一再被下面子,恼怒道,“真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这么觉得?我还觉得他就是作弊才得的高分,回头我就去跟教导主任说,让他好好查查这件事,年轻人有点虚荣心没什么,但是作弊就不对了,你还是重视一点,好好管管吧!”
林涧淡淡颔首:“请随意。”
“妈,”不等女人继续说话,男生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拉了拉女人的袖子,小声说,“别说了。”
女人烦躁地吼他:“你拉我干什么?”
男生也有些不快了,顾忌着一旁的林涧,压低了嗓音,“他是谢岫白的哥哥。”
“那又如……”
“人家高考考了联邦第九名!”
女人傻眼了,“什么?联邦……不是,咱这星球第一名不是也才一千多名吗?”
“他不是咱们这星球的,只是之前打星盗的时候跟着军队才会过来这里,他给谢岫白办理入学的时候,很多人都见过他,老师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男生撇了撇嘴。
“真的啊……”女人偷偷瞥了林涧一眼,脸涨得通红。
人家这个成绩,教个高中生而已,当然没问题。
白沙星上一个普通高中的前百算什么,就是整个星球前百,都算这个叫谢岫白的没学好了。
她还要举报人家作弊……
男生拉拉女人的衣服,一想到自己亲妈在人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就觉得无地自容,想拉着女人换一个地方坐,“快走。”
女人早就想走了,被儿子一拉,立刻站起身,但还是强撑着面子不满地说:“走什么走,你这是跟你妈说话的语气吗?”
两人吵吵嚷嚷地换到了后面的座位。
林涧收回眼神,继续看向台上。
谢岫白的字确实写得不好,这三年来他教过很多次,字帖也练了,甚至手把手地教过,但他就是学不好……
林涧看清台上的情形,目光顿住,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为了节约时间,挑战的学生不是一个个上台,而是一起。
摄像机会把双方比拼的情形投影在半空,供台下的人观赏,而此时,谢岫白和十个自告奋勇上台的学生写的字一同被展示在半空。
敢在这时候上台,自然是这方面比较有信心,半空中的书法各有所长。
有中规中矩写得方方正正的,有字迹飞扬似草非草的,有铁画金钩笔画锋利的……
还有。
林涧望着谢岫白面前悬浮的那行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孤峭冷高,天骨遒美。
……跟他的字一模一样。
谢岫白还在继续写。
是他当初说过的,他名字的来源。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谢岫白放下笔,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倏地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毫无疑问,谢岫白赢了。
少年勾着眼尾,笑得像只狐狸。
又在装。
故意骗他。
林涧故意冷淡地偏开眼,过了两秒,又移了回去,想看看谢岫白要选什么东西。
满桌的礼品,已经陆陆续续被挑走了一些,有些很明显的,还在原位上摆着。
比如那件黄马褂。
……要是谢岫白也想让他穿这种衣服送他去高考。
林涧有点犹豫。
但紧接着,就见谢岫白毫不犹豫把那件马褂拨到了另一边,在底下仔细地找了一会儿,才停下手,转过头。
他隔着上百米看向林涧,笑容绽开,高高举起手里的东西。
少年白皙的手指间,赫然垂着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个银质吊坠。
是学校准备的高考吉祥物之一。
红绳银坠。
事事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