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誉霎时变了脸色,“林涧!”
林涧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垂下眼帘,看似恭敬。
如果是以前,林誉还真的会这么以为,但是现在……
想到林涧面对他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和其他人轻松说笑转向他时徒然变得疏离的眼神,他一哽,更多指责的话就没能说出来。
他的话惊动了其他人。
微生时屿就跟刚发现他似的,笑容满面回过头,一声热情洋溢的:“林老哥!”
他大步走过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长臂一伸就揽住了林誉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带着他转头往外走。
“我刚还说有事要找你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呢,我已经和小林谈过了,我们这边的安排基本OK,没有问题,你们那边有什么安排啊?”
林誉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你刚刚谈的分明不是……”
“哦对!”微生时屿刚想起什么似的,用力一拍林誉的肩膀,满脸恍然大悟,“有件事我都忘了跟你说了,你还记得咱之前说,俩孩子一个星球来的吗?”
林誉愣了下。
“——我刚刚问小林了,他俩还真认识,以前居然是同学!”微生时屿大力拍着林誉的肩膀,哈哈大笑,“你看这事巧不巧?”
林誉几次被打断,已经有点怒气了,乍一听这话,他心底有股霎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琳达和林涧是同学,他这个亲爹都不知道,反而是刚认识的微生时屿知道了。
他看了林涧一眼,勉强道:“巧是巧,但是……”
“这么巧的事,真是难得遇到啊,不如咱们去商量咱们的事,也给俩孩子留点时间叙旧,你看怎么样啊?”微生时屿不疾不徐,宛如春风化雨一般,半点没给林誉说话的机会。
“我……”
微生时屿立刻接上,“我就知道你没意见,咱俩真是想一块儿去了,那就走吧,咱回去开会去,争取早点拿出一个方案来,早一天把这些事解决,咱们也能早一天回去。”
林誉半强迫地被他带着往外走,想甩开他的手,一挣之下却没能把微生时屿甩下去。微生时屿手劲极大,他想挣脱开,动作就不会小。
他向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和人拉拉扯扯,太难看了。
偏偏微生时屿这货脸皮厚的跟城墙一样,无论他怎么恼怒,沉下脸色,都能嬉皮笑脸地把话题继续下去,跟个睁眼瞎子一样。
社交牛逼症都不足以概括他了,这人就是一个社交恐怖分子,不管别人有多抗拒,都能强迫别人和他哥俩好。
林誉一生顺风顺水,可以说是顺顺当当地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位高权重,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权利和军队,又向来不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常年不是冷肃着一张脸,就是在斥责别人,寻常人看他一眼都头皮发麻。
别说跟他勾肩搭背,就连站他面前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
没有经验,两人职位相当,差距不远,就不好不能撕破脸,他一时间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不知不觉就被带着走出了门,跟吃了一口汤圆黏黏糊糊哽在喉咙口一样难受。
微生时屿一路打着哈哈,强行勾肩搭背带着林誉往外走,看着像是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一样,实则全是废话,没一句有营养。
出门时他回头看了林涧一眼,冲他眨了眨眼睛,又对站起身想跟过来的琳达挥了挥手,示意她自己去玩。
人声消失在门外,车子启动的轰隆声很快远去。
毫无准备就被丢下的琳达:“……”
林涧收回眼神,捏紧的手一点点放松开来,注意到她僵硬站立的动作,走过来轻声说:“外面暂时没车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吧。”
琳达转头看到他,对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有些拘谨。
“……麻烦了。”
“不客气。”林涧说,“坐吗?应该还要等一会儿。”
他一般是自己走回去,总共就十来公里,就当锻炼了。
但今天多了个人,来者是客,总不好麻烦人家和他一起,在沙漠里顶着太阳徒步走回去,只能去蹭这里士兵换班的车。
林涧看了眼时间,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
“谢谢。”琳达在凳子上坐下,手脚下意识放得规规矩矩。
她转头看到另一边正好奇打量她的谢岫白,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微笑,跟他打招呼:“你好,我是琳达·埃文斯。”
谢岫白视线在林涧和她之间转了一圈——又是一个曾经认识林涧的人。
他敛去眼底的暗芒,端出一副文静乖巧好学生的面孔,轻松地说:“你好呀,我叫谢岫白。”
“这是我同学。”林涧在一边坐下来,给他们彼此介绍,“这是……”
他看向谢岫白。
谢岫白手肘搁在桌子上,单手撑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自然上扬的眼尾翘得要飞起来,眼里满是期待,想知道林涧要怎么介绍他。
“这是一个考试总分连一百都考不上的笨蛋。”林涧嫌弃地说。
谢岫白:“……”
笨蛋?
男生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像是不敢相信林涧会这么说他,表情瞬间垮了下去,漆黑的眸湿润一片,看着委屈极了。
琳达把对面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林涧看似嫌弃,垂落的眼眸里却满是笑意,刚才的压抑烟消云散。
林涧挑眉,“我说错了?明明可以考好,偏偏要故意气我,这事不是你做的?别以为有人打岔了我就不骂你。”
“……”谢岫白悻悻地哼了一声,手臂放平,两只手环在一起,脸埋在手臂里,拿后脑勺对着他,超大声地:“哼!”
琳达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你还背不背书?不背就出去做饭,别在这打扰我们谈话。”林涧说。
谢岫白手臂松开,抬起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你赶我走?
你!居!然!赶!我!走!
琳达连忙:“不用,我……”
“有什么问题吗?”林涧一本正经,“你坐在这,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到你的成绩,语文一十三分,我想一次窒息一次。”
“——答题卡上撒把米,抱只鸡来啄,说不定分数都比你高。”林涧摊手,“你故意气我,我不想看见你,有问题吗?”
抱只鸡来啄分都比他高?!
谢岫白静止几秒,抿着唇,唰地站起身,头也不回朝外走去,沿途留下一地黑气。
琳达想起身去拦:“等……”
“不用管他,”林涧眉眼间闪过一丝笑意,“快吃饭了,让他去做饭,在这也是打岔。”
琳达只得又坐回来。
她望着林涧,欲言又止。
这种办法把人撵去做饭,人家真的不会在菜里下毒吗?
就算不下毒,多下点盐油酱醋……
她惴惴不安,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
年少时的经历终究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在她潜意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林涧倒是没什么反应,神色如常,冲她微微颔首:“刚刚没来得及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多正常的一句招呼,可是有多少人,在毕业分别之后还能再见。
琳达怔了怔,手慢慢又收回桌子底下,放在膝盖上,两只手不自觉交握。
“好久不见,”她低着头,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眸光温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是,”林涧唇边笑意清浅,“什么时候过来的?”
“也没多久,就几天前,联邦军部派遣老大……微生少将前来支持,因为这边的兵力还充足,所以只来了他一个,军部想让他和你一起压制DUSK的那两个星盗。”
琳达望着林涧,静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一开始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
一个提起来就让人不喜的人,怎么会是她认识的那个林涧。
却没想到,还真的是。
林誉口中那个不知进取,不懂礼数,沉默寡言,性格古怪的儿子,竟然真的就是……她认识的那个林涧。
林涧看了她两秒,没有深究她沉默的原因,转而问道:“你决定进入特战部队了?”
琳达回神,跟小学生被老师提问一样,老老实实答道:“嗯,特种部队待遇比较好,我现在还在上学,一般的部队不会接受我,只有他们愿意接收还在上学的学生,我从中级学院毕业之后,就不能再领学校的补贴了,需要新的经济来源,所以选了特种部队。”
她上学是免学费的,但她妹妹还在上学。
她妹妹只是个beta,拿不到免学费生活费的上学名额。
虽然初中之前都不要学费,但生活费还是得自己负担,申请贫困补助也只够日常开销。
妹妹体质不好,经常生病,看医生也要钱。
林涧也是知道她家里情况的,客套道:“你妹妹还好吗?”
“挺好的,已经上小学了,很快就要上初中。”琳达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问道:“你呢?”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她这些年也算一帆风顺,离开当初那个糟糕透顶的环境之后,她再没遇到过那样糟心的事情。
但林涧呢……
他一直留在那里吗?
林涧倒不知道她想了那么多,随口说道:“刚高考完,准备到首都星那边上学,结果被困在这了。”
“这样啊,哪个学校呢?”
“德里森。”
“好巧。”琳达惊讶,“我也是德里森,不过我不是考的,走了学院保送的渠道,我的文化成绩差了点,分数够不上。”
她真心实意道:“你好厉害。”
是真的厉害。
德里森这学校和其他顶尖名校不同,它对学生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没有那么高,但是对学生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比起高考考进去的学生,他们更喜欢接收各星球军区直属军事学院开办的附属中级学院推荐保送的学生。
中级学院又会在军部开办的初级学院,和其他公办民办学院里,搜寻基因等级出色的学生。
一经发现,直接录取进入学院培养,层层筛选,选出其中的佼佼者输送到首都星。
如果初级学院,甚至中级学院时期还没被选走,说明那这个学生的体质很大可能不符合首都星那几个学院的要求。
再想进入这些顶尖军校,就只能通过参加高考,考出高分。
高考只能筛选文化成绩,德里森就干脆拉高分数线——
如果拉高之后还能达到,哪怕学生体质一般,那他的学习能力也足以填补体质的不足了。
德里森是几所名校里分数线最高的学校之一,原因就在于此。
当初万森星的中级学院来林涧他们学校选人的时候,其实是选中了两个人——
天生基因达到A级的琳达,以及没有测出基因登记的林涧。
但林涧的数据被上面的人压了下去。
对于很多人、尤其是经济不那么发达的星球上的学生而言,进入军部直属的中级学院,经过培养之后再进入军部开设的大学,无遗是一条通往成功快捷方式。
如果运气足够好,甚至能一举进入首都星的顶尖大学,实现阶级的跃迁。
这也是其他星球的孩子少有的,可以进入首都星军区的机会。
但有得就有失,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这个学生的未来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军部花大价钱培养优秀学生,不是为了养出来送给其他行业的,学生入学之前必须和学院签订协议,保证未来一直就读于相应的学院,毕业后至少服满十年的兵役。
万森星军部调出林涧档案的时候,曾经找到林城,询问他的意见。
林城直接把中级学院的入学申请表递给了林涧,问他:“小涧想现在就进入中级学院吗?”
“这样不好吗?”
“你才八岁,”林城温和地说,“还太小了,你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现在选择进入中级学院,那你的未来就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你想在现在这个时候就把未来的道路决定下来吗?”
“不想,”林涧想了想,“但如果我将来还是想要走这条路呢?”
林城摸摸他脑袋:“那就再努力考进去好了。”
“那会很难吧,那几所军校都不喜欢高考生,分数线都很高。”
“那又如何?你考不到吗?”
老人坐在凳子上,布满皱纹的双手交迭,握着一根拐杖,背后的落地窗外,原野和森林一路蔓延到视野尽头。
他不知道,林涧面临的选择远远不是未来走哪条道路那么简单。
他周围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平静地生活学习下去了,那些人持之以恒地找他麻烦,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
倒不是林城不关心他,而是他刻意隐瞒。
那些人当着司机的面骂他的那句话,也被他用同学之间的摩擦糊弄了过去,没有让林城深入调查,林城向来尊重他的意见,再三询问过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没有查下去。
其实查了也没用。
他们班的学生,平均年龄八岁,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群孩子。
孩子之间几句玩笑话,就算性质恶劣,给当事人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又怎么可能作为定罪的依据呢?
其他孩子不想和谁玩,还能强迫他们不成?
最关键的是,叶单父亲救了他们一家三口是事实,叶单那么憎恶他,就算换个学校也未必会放过他。
林誉不相信他,当然也就不会觉得叶单的几句话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说不定还要指责他斤斤计较,心胸狭窄,开不起玩笑。
他也不可能找到叶单的父亲告状。
既然摆脱不了,不如无视他们。
好像全世界alpha都有种逞强的本能,不想让自己狼狈的一面让别人看到,哪怕是亲人。
林涧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
包括后来他和林誉吵的那一架也是。
如果他把这件事和林城说了,毫无疑问,林誉会被林城骂个狗血淋头,但他不喜欢这样做。
林城带大他已经很辛苦了,原本父子关系就紧张,他不想再给林城增加烦恼,让林城担心。
林涧看着面前这张申请单。
——如果现在选择离开学校,那他就能脱离出那个环境。
可是……
为什么要因为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来决定自己的未来呢?
林涧仰头看着自家爷爷微笑的面庞,顿了顿,“我能。”
林城欣慰道:“我就知道,我的孙子是最优秀的。”
——就算不是。
老人吩咐管家,让他联系军部,把林涧的名字从名单上抹去。
他站起身,拄着拐杖,缓慢地回屋。
他给联邦打了这么多年仗,血里火里一辈子,难道还不能给自己的孙子铺一条后路吗?
学院最终只带走了琳达。
别人不知道的是,当时还有几个学生,也在中级学院老师的考察范围之内。
其中就包括A-的叶单。
虽然是“-”,只比B+强上一线,但弱A也是A,潜力和B级存在天壤之别,也十分有培养价值。
然而,中级学院的老师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之后,还是决定放弃他。
原因无他,考察的老师认为该学生品行不端。
没有相应的品行,强大的实力只是一场灾难。
他们是来选尖子集中培养的,不是拍感动联邦,搞心灵洗涤,教导坏学生改邪归正的。
有那么多优秀学生,叶单不是独一份的优秀,犯不上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与之相反的是,他们一直在试图争取林涧。
尤其是再发现A级的琳达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之后,查不出基因等级,意味着的就不再是废物,而是超越联邦记载的顶级天才。
琳达回忆过往,感叹道:“好像你从小就是这么优秀。”
“还好。”林涧道,“不算什么。”
两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林涧想起往事,突然就有点想念家里的老爷子了。
他从出生就生活在爷爷身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这么久……
琳达偷眼望着他。
林涧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了,而是一个纤细挺拔的少年,五官比小时候长开了不少,不像其他小时候精致可爱,长大之后就长残的小孩,他比小时候还要……
“嗯?”林涧抬眼,“怎么了?”
琳达立刻收回眼神,眼睫紧张地颤抖了一下,很有点惭愧。
林涧察觉了什么,礼节性地安静下来。
琳达沉默很久,纤细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又是窘迫又是羞耻。
她决定换个话题,鼓起勇气问道:“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吗?”
话一出口,她过热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
她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轰的一声,彻底停摆了。
林涧神情淡了下去:“还好。”
这个“还好”,和刚才那个表示谦逊的“还好”,显然不是一个意思。
琳达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有点难过。
但这点难过又好像不是因为说错话而难过,而是因为林涧。
她一直都有点愧疚。
这么多年过去,她认识了无数人,有新的同学,新的朋友,新的老师,甚至是追求她的人。
但是在她心里,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她小时候这个同桌。
那曾经是一段黑暗的、让她连想起来都觉得抑郁的时光,仿佛漆黑的、散发着腐臭的泥沼,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把她拖进去淹死在其中。
在那段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私下里对她指指点点,或者故意当着她的面高声谈论她,觉得她又脏又臭的时间里。
只有林涧看她的眼神是始终平静的。
就像春天里的一缕清风。
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歧视,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优越感爆棚、或者满怀恶意的笑……
当然也不见得有多亲近。
他看她的眼神,和他看班里其他人的眼神一模一样,永远是冷静克制又疏离的。
但这就足够了。
在被人当做什么脏东西,嬉笑辱骂,肆无忌惮调侃,打着开玩笑的名义,恶意羞辱她、以欺负她为乐的时候。
有这么一个,把她当做普通人、和其他人一样对待的人,已经足够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目睹她被那个男生肆意羞辱之后,林涧主动向老师提出申请要求换座位到她旁边。
她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当时,他们班的座位是按照小组轮流坐的。
她在三组,每次换座位都是组内抽签。
要是有人抽到了她前后左右的位置,都会故意大声叹息,抱怨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差,坐下之后立刻扯着本子拼命扇风。
要是她的什么东西落在其他人那里,那人立刻就会大呼小叫,勒令她必须立刻拿走,然后拼命擦桌子,仿佛被她沾上的那块地方被臭虫爬过一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
有段时间,学校开设实验小组,六个人分为一组,三张桌子横着并排,面对面坐。
一次换完座位后,她刚坐下,就听到隔壁小组忽然爆出一声怪叫:“我靠,臭鞋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
发出怪叫的那人就跟手上黏了只巴掌大的蜘蛛一样,拼命甩手,把东西扔到对面。
坐在他对面的人骂到:“草,李骅,你特么有病是不是?”
然后又迅速把东西扔回来。
叫李骅的男生立刻竖起课本去挡。
两人就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要是一不小心弹到其他人桌子上,就会得到一句新的骂声,然后再把东西扔回来。
琳达好不容易看清他们扔着玩的东西。
那是一个终端上的装饰品。
学校门口小卖铺就有卖,五毛钱一个。
但那不是她的。
她松了口气。
那段时间班里很流行这样的游戏。
只要拿出一样东西,然后高喊一声这是她的,一群人就会立刻展开一场“攻防战”,跟躲避病毒一样躲避那一样东西,嘻嘻哈哈玩闹,以此度过无聊的课间。
那些被当做病原体扔来扔去的东西,有时候是她的——那些男生故意从她这里拿的。
有时候又不是。
琳达每次都要看清楚了,如果是她的东西……她家里条件不好,如果是她的,她还是要拿回来的,哪怕这意味着另一场羞辱。
林涧从不参与这样的游戏,或者说,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样的游戏。
琳达就经常听到班里有男生在阴阳怪气他。
说他假清高,一副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模样,下了课就回家,装什么乖学生呢,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拽什么。
林涧长得好看,学习好,格斗课成绩也好,性格温和,对谁都有礼貌,如果在普通学校,大概有很多人喜欢他。
但这里是军部开设的学校,这里的alpha太密了。
同极相斥。
这个词在alpha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比自己优秀的同性,大多数alpha都会采取相同的态度——排斥,打压。
用一切手段,把这些可能会在未来抢夺他们生存资源甚至配偶的同性灭杀在萌芽之前。
但表面上,他们还是不敢针对林涧的。
林涧成绩好又听话,老师很喜欢他,针对他的话,如果太过火了,可能会被老师察觉。
那时候桌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六人一组围在一起,而是两张桌子并排,在教室里分成五列。
林涧换到她旁边之后,两个人的位置就固定了下来,无论换到哪,林涧始终是她的同桌。
如果换到靠窗的座位,林涧永远坐在靠近过道的那一边,就好像是要……不动声色把其他不怀好意,想要拿她取乐的人隔绝在外一样。
那是琳达入学以来最安心的一段时光。
左手边是围墙,右手边是林涧,前后是桌子。
——仿佛在人来人往的教室里隔绝除了一个小小的私立空间。
林涧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从来没说过什么鼓励安慰,让她不要在乎这些莫须有传言的话。
只是沉默地坐在她旁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拦在外面。
仿佛是在用自己筑起一面墙,去保护这个他素不相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很可能只是在【小学】这个阶段短暂相逢的女生。
只是后来……连林涧也被她连累了。
班里的流言不知为何突然嚣张起来,原本绕着他们走的人又开始试探地在他们周围出没,说一些没有营养的垃圾话。
听着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她好几次想跟人理论,打一架也无所谓,最多就是被请家长——她以前很害怕被请家长。
但林涧把她拦了下来。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们浪费的是他们自己的时间。”
八九岁的男生坐在浅黄色木质课桌前,安安静静地翻过一页书。
琳达问:“你不生气吗?”
风从窗外吹进来,男生额前碎发拂动,白皙的侧脸有种超出年龄的沉静,让她不由联想起有些电视剧中山中古寺在清晨敲响的钟声,还有始终淡泊宁静的寺中僧人。
“他们的看法决定不了你的未来,能决定你未来的人只有你自己。”
“他们只是害怕你拿到那样光明灿烂的未来,才会害怕你,打压你,所以不用在意。”
他说,“只是绊脚石而已。”
这些话驱散了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
后来基因检测,她测出A级的天赋,而林涧却成了连等级都测不出来的人。
针对林涧的人变本加厉,她的处境却有所好转。
学院里不乏高官子弟,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小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有帮助,就算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家长也会提醒他们。
在她拿到报告单的当天,就有好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被她一一拒绝之后还不甘心,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风言风语传到班里来之后,同学嫉妒之余,也开始跟风嘲讽她。
——一个擦鞋的生出的女儿,脑子果然不聪明,拒绝权贵的主动结交,反而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连未来也扑朔迷离的普通人玩。
琳达不为所动。
林涧也听过这些话,不过也就是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攀比毫无意义,且无聊至极。
真要比起来,整个联邦能跟他比家世的也就那么七八家,这些家族的老人大多是从联邦建立起就存在,为联邦立下汗马功劳,随便一个名字拿出来都能让整个联邦震三震的人物。
只不过,林城想让他多接触同龄人,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从来没有对外说而已。
这些人在他面前炫耀家世的举动,和一群吃蛋白粉长出一身花架子肌肉的人,到一个拳王面前炫耀说——看我的肌肉看起来比你要大。
没什么两样。
但那时的琳达不知道。
她只是很单纯的想,现在轮到她来保护自己的小伙伴了。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她都会很坚定地站到林涧身边,课外实践课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做一个课题,那就他们自己做,格斗训练课没有组队,那就他们组队……
琳达想想就热血沸腾。
然而,她的一腔热血还没沸腾完,林涧已经一个人把所有任务都完成了。
而她毫无参与感地站在一边,木然看着林涧把文字内容也完成——她的字没有林涧好看。
最后只负责捧着林涧做出来的作品去上交。
……林涧好像压根不需要有人和他一组。
他自己就能做完所有的事,除了格斗课,他不可能自己和自己打,还是需要一个对手。
很快,中级学院拿到了他们的基因检测报告。
一个老师找上门来,询问她愿不愿意提前结束小学课程,进入中级学院学习专门的课程。
如果她同意,就可以得到免学费生活费入学的名额,如果表现优良,学校还会给她提供丰厚的奖学金。
琳达不想离开,但她父亲却在这时意外得了重病。
她母亲在生下妹妹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她的父亲也紧跟着去世,只剩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妹妹。
林涧说他可以帮她。
琳达在领居的帮助下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望着摇篮里的妹妹走神。
妹妹才刚出生,等将来长大,到处都要花钱,就算送到孤儿院,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孤儿院也很难做多少,更多还是得靠自己。
还有她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
最后,她拒绝了林涧,选择了中级学院提供的奖学金。
她也是个alpha,没有任何道理,把这些压在其他人的身上。
别人又不欠她的。
她可以负担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以及她妹妹从小到大的花销。
离开的那天,只有林涧去送她,她坐在车上,远远望着校门口站着的男生,眼眶酸涩,只能在心底默默期许他未来一切顺利。
眨眼见十几年过去。
他们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小星球上再次重逢。
还没相遇,她就听了无数关于他的不好的话。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恶劣,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是他的父亲。
她一直默默祈祷能够过的好的人,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去上个洗手间。”琳达别过脸,躲开林涧的视线,低头匆匆走出门。
她拐过一个角,确认林涧看不到了,才把手肘搭在栏杆上,脸埋在手心里,泪水脱框而出,完全忘了时间。
“喂,”迟疑的男声在身旁响起,“你没事吧?”
琳达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她不远处,犹疑不定地看着她。
正是刚才坐在林涧身旁的那个男生。
“我没事。”她擦了把脸,低下眼去。
谢岫白手里拎着一只刚杀的鸡,探究地在她通红的眼眶上扫了一眼,礼貌性移开视线:“刚刚忘了问,你吃饭有什么忌口吗?”
琳达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都可以。”
“行。”谢岫白爽快地答案一声,却没有离开。
琳达抬眼看去。
谢岫白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在栏杆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简陋的水泥栏杆。
这些建筑都是为了收容难民临时搭建的,设施简陋,甚至连白腻子都没糊,摸上去手感十分粗糙,还有些硌手。
“你刚刚……”谢岫白迟疑地开口,不太好意思似的偏过头去,盯着栏杆上的水泥石灰点子,“在哭什么……”
他其实想问的是,琳达是和林涧吵架了吗?
还是因为她和林涧的曾经那段、他不曾参与过的时光……才哭的?
琳达的泪水一瞬间又涌了出来。
——我儿子脾气怪得很,从来不和人亲近。
——话也少,整天沉默寡言的,一点也不开朗,我都懒得说他。
“明明是他抛弃林涧的啊……”
她的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大滴大滴砸落在灰黑色的水泥过道上。
“他怎么能怪林涧和他不亲,他把林涧变成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被那些人那么骂……那么孤立,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和他玩,他要怎么开朗啊……”
她不能把这些话和林涧说。
她不能再把刀往林涧的心上插,再去把他的伤口撕开,就为了问他痛不痛。
她也不想和这个男生说。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和林涧认识,看起来关系很好,但她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刚认识的人,还是什么。
也不知道他和林涧有没有亲密到能够分享这些掩埋在时光之中的事情。
但是……
她眼眶酸涩得要命,心脏也一突一突地跳动,喉咙梗塞,几乎要压不住难过,在这个明显比她小的alpha面前哭出声来。
“他是联邦的将军,他要保护他的公民,那就可以牺牲他的儿子了吗?”
琳达想起微生时屿和她说的那些话,连嗓音都在抖,“连我都知道林涧不会做那样的事,他是林涧的父亲,为什么觉得他会那样做……就因为……就因为一个一直霸凌他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心存偏见,不喜欢他……”
“出生的时候抛弃他不算,还要再抛弃他一次……让那些人骂他,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
琳达说不出口,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泪水很快洇湿了她的袖子。
她几乎忘了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谢岫白看着她突然之间就泣不成声,有些茫然。
她……在说什么啊?
什么叫没爹没妈的……
的什么?
无数污言秽语从他脑海里划过,最后,一个词忽然浮现出来。
没爹没妈的……小杂种?
谢岫白眼睫一颤。
对他而言,这句话可太耳熟了。
最近的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被克莉莎出卖,被秦勒追杀得走投无路,力气耗尽,只能跪在地上引颈待戮。
眼睁睁看着秦勒高高在上地讥讽他——
“你看看你,真不愧是连爹妈都不要的小杂种,人家看见你了都不愿意救你。”
谢岫白对这种级别的辱骂毫无反应。
他只是在冷静地思考计算,就算是要死,也得拉这个畜生垫背。
然而,就在这时——
原本疾驰而去的车停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涧。
仿佛拨云见日,过往无数让他想不通,理解不透的问题,忽然之间有了答案。
他曾经不解林涧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金陵星的游乐园,摩天轮下,两人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林涧把那份收养协议递给他时,他第一次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林涧微微笑着,好像在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眼神复杂至极。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他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也遭遇和你有着相似经历的那个人,经历过的事情。”
还有……DUSK的包围圈里,林涧背着昏迷不醒的他在沙漠里东躲西藏,躲避追杀。
他醒来之后,借着玩笑问林涧,他是不是很像某个人,他才这样不远千里、冒着危险来救他。
林涧当时说……
“你和他长得不像。”
“我不喜欢他,也算不上讨厌。”
“男的,alpha。”
“他啊,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他那时还问了句什么来着?
好像是纠缠着林涧,问他,“如果联邦放弃我怎么办呢?”
那时的他假装一无所知地天真着,好像自己还是个能肆无忌惮耍赖的小孩子,不问出个答案就不松口。
林涧久久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笑了下,语气坚定:“我不会放弃你的。”
——任何人都会抛弃你,但我是不会抛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