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搁了一下,林涧回到白沙星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不早不晚,恰好是他生日最后几个小时。

  天边残阳如血,把宇航中心铁灰色钢铁天穹然出一片惨烈的暗红。

  四周人流如织,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不断往前凑。

  “帅哥六区三百块走不走?”

  “不用不用。”

  “……邮澜区,邮澜区的走了啊!”

  “xxx,这边!”

  林涧顺着人流走出宇航中心,没急着离开,靠在路边的路灯杆子上,眺望着远方逐渐落下的暮色,有些出神。

  一辆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司机探出头来:“走不走?百里内只要五十。”

  林涧拉开车门,报了个地址。

  “得,有点远,估计要晚上才能到了,您出示一下您的身份信息呢?”司机扭回头来,十分热情地招呼他。

  白沙星这边不太平,开黑车、来路不明的数不胜数,安全起见,司机会让乘客出示一下身份信息。

  司机率先打开终端,把自己的身份信息一亮,联邦公民的徽章完整清晰。

  林涧也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递了过去。

  “行,咱俩都是良民,牛逼又活一天,”司机把身份信息仔细看了一遍,“哟,今天还是你生日呢,十八岁,成年啊?”

  林涧:“嗯。”

  他关掉终端,习惯性地肩背挺直,坐姿端正。

  司机扭回头去,一脚油门启动,“生日快乐哈,不过生日也不打折,咱拉到个良民不容易,你是不知道,刚刚我路过前面那片旧城区,好家伙,一群满背,手里还拖着刀,吓得我一脚油门绕了几条街,要是遇到这种人啊,别说让他们查看身份信息,跑路都还来不及……”

  林涧静静地听着。

  大概是在这片混久了,司机对附近十分熟悉,随便逮着条街都能说上半天,不知不觉远离了郊区,驶入一片旧城区。

  “……不行,前面我又得绕一段路。”司机活泼的语气忽然一凝,车速也降了下来。

  林涧朝前方看去。

  街道不到百米,一伙人挨挨挤挤堵在路中央,各个打着赤膊,好几个直接没穿衣服,前胸后背两个胳膊肌肉勃发,全是青黑色的纹身。

  好巧不巧,正是司机之前说的那群满背。

  中间好像围着个什么人,隐约只看见那人佝偻的脊背和花白的头发。

  “麻烦您停一下。”林涧按住前座椅背。

  司机满头大汗:“不行啊,那群人十有八九在拦路抢劫,待会儿注意到这边,咱俩可就完了。”

  他被堵住还好说,只要配合,也就损失点钱财。

  但是他车上这个乘客……

  司机叹息。

  长得好看不说,还一身打眼的打扮,让那些人看到还得了?

  不行不行,赶紧跑!

  “他们在抢劫一个老人。”

  司机诧异地抬起头,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司机剎住车,转头还想劝说,无意间对上他沉静的眼眸。

  仿佛一股凉意流淌而过,心底的焦躁消散了不少。

  他狠狠一咬牙,“那我……我停在这边,就不跟你过去了。”

  “好。”

  司机重启启动车子,找了个能遮挡视线的拐角停下。

  林涧开门下车。

  街角各种杂物堆积成山,地上污水横流,散发着浓浓的恶臭。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多嘴了一句:“这种事其实很多,管不了的,他们大多只是求财,不一定会伤人,当做没看见就完了,要是激怒了他们……”

  “那又如何。”林涧嗓音清淡。

  司机眼睁睁看他走远,身影转过拐角,一阵懊悔焦躁再次袭上心头。

  他也是胡涂了,直接拐弯不就行了吗?说什么说。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热血上脑,哪里知道轻重,他居然也不多拦一下,要是……

  懊悔归懊悔,但他还是不敢下车。

  司机唾弃自己的胆小怕事,又愧疚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出事,狠狠拍了两下方向盘,胡乱抓着头发。

  “要不报警算了,虽然警察来得慢,但是……”

  “——笃笃。”

  车窗玻璃外传来两声敲击。

  司机对这声音很熟悉,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等客人时,想走的客人就会这样敲窗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但他这会儿哪有心思接客,头也不回烦躁地说:“车满了!”

  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再等一会儿。

  万一那个年轻人被打之后爬不起来,他还可以载人去医院……

  “笃笃。”

  “说了不接。”司机吼道,扭头一看车窗外的人,“……”

  林涧好端端站在车外,除了头发比下车前乱了点,连衣角都没皱一块。

  他身后,一个老头背着手望着这边。

  司机如梦初醒:“你回来了?”

  “嗯。”

  林涧拉开车门,侧过身。

  老人也不客气,直接跨了上来,安安稳稳地坐下。

  “那些人……”司机试探地问了一句。

  林涧:“一周内大概是起不来床了。”

  “……”司机忍不住打量林涧。

  林涧坐稳,客气了一句:“您要去医院看看吗?”

  老人目不斜视,生硬地说:“不用。”

  司机见后座气氛僵硬,插进话来:“老爷子,那您是要去哪,总得报个地址啊。”

  老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报出一个地址。

  司机有些惊异,这地址不是……这男生的隔壁吗?这两人是领居?

  “那,您的身份信息看一下?”

  老人拿出终端,不太熟练地操作了一下,展示给司机看。

  司机同样递出去,等对方看完之后,麻利地启动车子,“好嘞,两位坐稳了。”

  车上多了一个人,氛围反而更沉闷了,就连司机,说话的时候都收敛了很多。

  等到了地方,老人拍拍屁股下车。

  从头到尾没说个谢字。

  司机皱了皱眉,心说这还真是……

  他委婉地问:“你们这,是邻里间有什么矛盾吗?”

  林涧摇头:“我不认识他。”

  司机难得词穷。

  “多少钱?”

  司机看了眼计价表:“两百零六,零头抹了,给两百吧。”

  “谢谢。”

  “诶,这有什么,”司机摆手,“我也挺久没拉你这样的客人了,正好你生日,给你抹个零,六六大顺,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事事顺心哈。”

  “……”林涧哭笑不得,“嗯,承你吉言。”

  已经是深夜了。

  天空阴霾深黑,沉甸甸压在头顶。

  路灯泛出昏黄的光,蚊虫围绕路边的花坛飞舞,一闪闪铁门在花丛后半隐半现。

  林涧打开门。

  下一秒,屋子窗户打开,一颗脑袋探出来。

  一见他,立刻扬起笑容。

  “哥哥回来啦!”

  林涧有些意外:“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

  谢岫白招手,“快进来,外面蚊子老多。”

  林涧走进去。

  屋内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唯一的不同就是窗边桌子上满满当当放着饭菜。

  荤素搭配,煎炒煮炸,花式齐全。

  就是有点凉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谢岫白拖着步子慢吞吞挪回来,坐在桌子对面,手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

  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明天就是我生日呀,我昨晚跟星星许愿了,星星答应我,一定会在我生日之前把你带回来。”

  林涧:“……还好是把我带回来。”

  不是带走。

  不然他这个航班坐的……

  “看,我手艺怎么样,这两天现学的。”

  林涧有点惊讶:“都是你做的?”

  “是呀。”谢岫白揉了揉眼睛,困顿的脑子反应了一下,“好像有点凉了?我去热一下。”

  林涧站起身:“我去吧,你不是困了吗?”

  “……你去?”谢岫白瞬间清醒了,“不不不,我不困。”

  他坚定地把林涧按了回去,义正言辞:“你累了一天了,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你,我去必须我去,你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林涧被他按着肩膀,只得坐回去,眼里闪过一丝细微的笑意:“行。”

  两人吃完饭,谢岫白趴在桌子上,睁不开眼睛,“明天再收拾吧,好困啊……”

  “嗯。”

  “对了哥哥,你生日具体是哪天来着,到时候我给你做好吃的呀。”谢岫白用手扒开眼睛,强行续航,“你要吃什么?不是我吹,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给我点时间,我……哇——”

  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泪水。

  “今天。”

  “——哈?”谢岫白的哈欠凝固,“哪天?”

  “今天。”

  谢岫白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墙上的挂钟。

  23:56:23

  谢岫白蹭一下站起来,跟脚底安了弹簧一样,扭头就冲回房间,“你等等!等等嗷!”

  林涧摇头失笑。

  他打开自己的终端,从上到下一排新消息,有管家林叔,有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也有一些其他认识的人,整整齐齐一排生日快乐。

  他早上就已经挨个回复过了。

  墙上挂钟咔哒一响。

  23:57:00

  林涧给自家老爷子发了条信息。

  [距离今天结束还有三分钟,给你个机会祝你的大孙子我生日快乐。]

  没有回复,大概早就睡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老头压根不会记得他生日,还是等了一整天,结果果然忘了。

  一天遇到两个不可爱的老头,林涧有点烦闷。

  砰!房门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一阵小旋风卷过来,林涧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林涧抬起头,好整以暇。

  谢岫白紧急剎车,原地立正,在裤子上擦了擦手,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很好,还有一分钟。

  “生日快乐。”

  笑容灿烂明媚。

  林涧含笑接了过来:“我可以拆开吗?”

  “当然。”

  盒子打开,黑色绒布上放着一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石头,形状不规则,表面闪烁着幽绿色的光,好像涂了一层荧光粉。

  “陨石?”

  “嗯,前段时间看到的,觉得好看就买了下来,之前你说你生日快到了,就想着送给你好了。”

  “怎么想起送这个?”林涧把陨石拿出来打量。

  触手微凉,边缘有些硌手,看起来确实很漂亮。

  林涧把陨石举在眼前看,幽绿色的陨石和他碧绿的眼睛颜色无限接近。

  谢岫白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子:“……摘下星星送给你?”

  “噗。”林涧呛了下,合上盖子,强忍笑意摸摸谢岫白的头。

  谢岫白眼睛亮晶晶的,求表扬的意味十分明显。

  “谢谢,很喜欢。”林涧掐着时间,十二点一过,零点零分零秒,“生日快乐。”

  “生日礼物!”谢岫白期待地凑近。

  林涧沉吟片刻。

  谢岫白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林涧不会是没准备吧?这么直A的吗?

  他越想越满心荒凉,头顶翘起的头发都耷拉了下去。

  “礼物嘛……”林涧抬起头。

  谢岫白嗷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不管不顾使劲蹭,满头黑发蹭成了个鸟窝,凌乱地贴着鬓角。

  “我不管,我要礼物我要礼物!”

  少年的发顶时不时蹭过下颌,林涧偏过头,抵住他,笑意藏都藏不住,“好了好了。”

  谢岫白:“嗯哼?”

  林涧拍拍他的头,“先睡觉,明天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啊?那也行。

  总比没有强。

  谢岫白恋恋不舍松开手,“哦。”

  洗漱完已经快一点了,林涧掀开被子上床,闭上眼。

  夜色静谧,只有花园里时不时传来夏虫的鸣叫,一声一声,清越聒噪。

  除了虫鸣,还有隔壁——

  这处院子不是新建的,隔音设施一般,两张床又贴着同一面墙。

  随便什么声音,只要稍微大点,在隔壁听起来就十分清晰。

  比如现在。

  隔壁传来不断翻滚的声音,床板被压的嘎吱作响。

  林涧坐起来,轻轻敲了敲墙壁。

  “睡觉了。”

  隔壁传来谢岫白模糊的声音:“睡不着,哥哥给我讲个故事嘛。”

  “从前有座山。”

  “……”谢岫白,“换一个!”

  林涧接连不断坐了近十天的航班,刚才还好,这会儿沾了床,精力有些不振,干脆靠着墙壁,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山里有个小和尚,叫小红帽,半夜不睡觉,被大灰狼叼走了。”

  “好吓人啊。”

  “讲完了,睡觉。”

  “不要,你好敷衍,”谢岫白说,“哥哥怎么不叫我小白了?”

  林涧这样叫过几次,谢岫白听一次脸红一次。

  他觉得可能是小孩子脸皮薄,从小又没父母在身边,不适应和人这么亲近,反正他也不太适应,就没这么叫了。

  原本也只是怕他觉得生分而已。

  “因为你十五了,不小了。”林涧有点困了,低头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哪有,我可小了。”谢岫白不要脸,“哥哥你叫嘛,叫完我就睡了。”

  林涧挑眉,神情很是微妙:“是吗?小白。”

  谢岫白心满意足,正要装乖说睡了,就听到林涧一声忍俊不禁的低笑。

  “?”笑什么?

  谢岫白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头晕脑昏下说了什么,“等等,我刚刚说错话了,我不……”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林涧忍笑,“早睡早起,早点长大,啊,很小的小白小朋友。”

  那个“啊”尾音轻轻上扬,逗猫一样。

  谢岫白:“……”

  “我!!不!!小!!”怒吼响彻房间,谢岫白委屈,“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不小不小,”林涧敷衍,“睡吧,再闹过来打屁股了。”

  谢岫白脸可疑地红了。

  “……哦。”他低声说,“哥哥晚安。”

  “晚安。”

  林涧又打了个哈欠,躺下去,窗外如水的夜风吹进来,床帘随风微动。

  隔壁隐隐约约传来呼吸声,他渐渐睡去。

  翌日,林涧正在洗手间刷牙,终端叮咚一声。

  [送给你甜甜的蛋糕,甜甜的祝福,柔柔的烛光,深深的祝福。

  今天是你生日,愿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温馨所有的好运围绕在您身边。

  生日快乐!]

  一眼复制,甚至懒得把“您”改成“你”。

  林涧叼着牙刷打字。

  [敷衍!]

  对面了无音讯。

  过了半小时,林涧把谢岫白叫起来,坐在桌子边吃早餐时,才收到了回音。

  [啊?什么?]

  [哦,那是你老林叔给你发的,我刚刚晨练去了,没看到,生日快乐,我的孙贼!]

  [语音识别错了,我的孙子。]

  林涧放下杯子。

  [您已被拉黑。]

  [爱拉不拉,没事少找我,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这位老先生,麻烦你对一位新成年的联邦公民尊敬一点。]

  [哦,恭喜联邦,又多一牲口。]

  林涧:“……”

  气死了。

  谢岫白慢吞吞吃着包子,见林涧脸色时喜时恼,他连叫几声都没答应,眼底不自觉蒙上一层暗色,把一杯豆浆放在林涧手边,当!

  “哥哥在和谁聊天呀?”

  林涧抬头:“嗯?我爷爷。”

  他收起终端,简略地解释:“他把我生日给忘了,我在讨伐他。”

  谢岫白眸光一闪,原来是林涧的爷爷。

  “对了哥哥,你爸爸不是在这边吗?你生日他怎么没来呀,我还以为你要去和他一起过。”

  林涧一顿,“我一般不过生日。”

  “为什么呀?”

  林涧:“我不会给别人折腾我的机会。”

  “啊?”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每年都过生日,从早上五点就起来收拾,换衣服做造型,一直到早上七点……你知道化妆是什么东西吗?我见过一次。”

  林涧心有余悸。

  “当时那个化妆师一只手扳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拎着十几把刷子,跟刷墙一样,在他脸上刷了十来层,十点就开始在门口迎接宾客,一直到中午十二点,连轴转一整天。”

  谢岫白饶有兴致地听着。

  “后来我爷爷问我要不要过生日,我说没必要,真没必要,一家人一起吃顿饭算了,结果这老头顺水推舟,直接把这件事忘到了天边,一问就说他老了记性不好,我是在为难他老人家……”

  林涧轻哼一声,又无奈地笑起来。

  “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让我帮他记,提前几天告诉他,还必须要给他准备礼物。”

  说到这,林涧看了谢岫白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今年准备给他做顿饭当礼物,现在正苦练厨艺。”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谢岫白:“……”

  真-爷孙战争啊这是。

  “……这,到也不至于。”他委婉道,“送礼物,还是要看,嗯,实用,不能只看心意。”

  “是吗,”林涧不置可否,“我十岁那年他送了我一匹马,据说是什么纯血,特别漂亮,就是太大了,我站马面前还不到马脖子高,他让我跟马在我家后面那片林子里赛跑,跑不赢就没资格吃蛋糕。”

  这鸡飞狗跳的童年……

  谢岫白好奇地问:“那你赢了吗?马跑起来挺快的吧?”

  “……”林涧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出了我爷爷视线之后我就把马捆起来了,一路散步回去的。”

  谢岫白:“……”

  是他傻了,傻子才和马赛跑。

  “我们今天去哪玩啊?”他转移话题。

  林涧:“金陵星,你去过那边吗?”

  谢岫白摇头。

  他没有身份信息,别说金陵星,要不是跟着林涧,正常来说,他连白沙星上这片居民区都进不来。

  这次出去还是翻墙回来的。

  “那正好,带你去玩。”

  谢岫白:“唔,买票……”

  “我买。”林涧说,“你跟着走就行了。”

  谢岫白想说你连我身份信息都查不到,怎么买的票。

  转念一想,林涧家里那个权势,别说无证买票,直接买个宇宙飞船都不是什么问题,也就没问。

  金陵星离得近,两人出发早,一路畅通,十来点就到了金陵星的中心城市。

  下了航班,谢岫白好奇地左右打量。

  比起半个星球被荒漠覆盖的白沙星,金陵星显然发达得多。

  出了宇航中心,谢岫白跟着林涧上了一辆空轨。

  郊区很快被甩在身后,城中心高楼大厦林立,各种各样的招牌挂在楼体上,五光十色。

  铁灰色轨道在半空绵亘,仿佛鳞甲分明的巨蛇,蜿蜒曲折,穿过钢铁森林。

  从车窗往外望去,远方蓝天白云,一架巨大的圆轮徐徐转动,上面彩灯闪烁。

  林涧拍拍谢岫白的头:“下车。”

  “哦。”

  谢岫白看着眼前繁华的商业区:“哥哥,我们来这干嘛呀?”

  “给你买衣服。”

  “啊???”

  半小时后,谢岫白终于脱掉了林涧给他的宽大衬衣,整个人焕然一新——

  带着七彩漫画图案的白色T恤,水洗白牛仔裤,白色运动鞋,连头发都修剪过了。

  他早上刚听林涧说起昔日好友惨遭化妆师把脸当墙刷的惨案,时隔不到三小时,就成功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被人把头当面团捏”。

  那个造型师简直丧心病狂,把他头发剪得奇奇怪怪不算,剪完捏着他脸一看,大力赞美这张没有毛孔的年轻小嫩脸。

  然后热情地向坐在一旁看新闻的林涧推销——

  “你弟弟皮肤真好不做个全身大保养简直浪费了你们就白走这一趟了知道吗?这可是天注定的缘分啊你舍得辜负吗?”

  林涧放下终端,若有所思盯着谢岫白打量。

  然后,在谢岫白惊恐的目光中,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于是,继头发之后,谢岫白全身上下都被“蹂|躏”了一遍。

  走出美容店的时候,他全身上下,连两条腿都是已经白生生光溜溜的。

  从头到脚,满身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就是眼神略显生无可恋。

  谢岫白一手举着一个冰淇淋,一手拽着林涧的衣摆,站在一间餐厅门口。

  从门店装饰看,这家店的人均消费至少就得四位数起步,上不封顶。

  谢岫白第一次觉得吃饭也这么累。

  他麻木地吃,麻木地走出餐厅,麻木地……再一次跟着林涧上了铁轨。

  蓝天辽远,白云悠悠。

  谢岫白两只胳膊搭着前座的凳子,望着远处的巨轮走神,然后他就发现。

  这玩意儿怎么离他越来越近了?

  十分钟后,他跟随人流走下铁轨,仰起头,“金陵星欢乐大世界”几个字高悬在头顶。

  林涧:“你等一会儿,我去买票。”

  谢岫白缓慢地眯起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买衣服,到高档餐厅吃饭,游乐园……

  ——她说等她有钱了,就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还带我去游乐园,送我去上学……

  这是……他当时为了装可怜博同情随口胡邹出来的话。

  远处林涧逆着人流走过来。

  “走啊,愣着干什么?”

  谢岫白勉强压下复杂的心绪:“……哦,来了。”

  游乐园里项目繁多,人流也多,两人没谁想坐旋转木马,专门捡着危险刺激的项目排队。

  过山车缓缓升空,三百六十度翻滚,百米高空垂直掉落,骤停再骤然加速……

  四周尖叫阵阵,工作人员不断烘托气氛,掀起一阵又一阵声浪。

  游乐园里大大小小十来个过山车,有慢悠悠游园的,有十米来高给小朋友玩乐的,也有惊险刺激考验人心脏功能的。

  这座过山车就是后者。

  近百米的高度,一秒不停歇让人喘不过气的弯道,紧张劲爆的氛围。

  堪称游乐园里的人气之王。

  两人好不容易才排到,一起坐了上去。

  旁边是一对情侣,小声说着话,男生本来还在安慰女朋友,过山车一启动,叫的比谁都大声。

  林涧倒是没什么反应,这种程度,对他而言只是玩儿而已,除了风吹得眼睛有些干,他连呼吸都没乱。

  过山车再一次骤停。

  他们坐在第一排,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是一个接近垂直的坡道。

  大概是要来个突然袭击?

  林涧第一次来,对这种设备不了解,但他排队的时候看到其他人玩过,这个地方掀起的尖叫声音是最大的。

  安全设施严严实实地压在他身上,有点闷。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其实可供他调整的空间不大,安全设施几乎是把他死死按在了座位上。

  刚挪了一点,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掌心温暖干燥,握住他的手。

  下一秒,过山车突然启动。

  百米高空,九十度垂直掉落。

  天空在身后远去,扑面而来的疾风把头发完全吹乱,整个人被巨力扣在椅背上,目之所及只有黑灰色的铁轨。

  ……以及握着他的那只手。

  他偏过头去,只能看到黑色的安全设施,以及一小块白皙的皮肤。

  突然掉落的高度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最后一个刺激的弯道,过山车缓缓开回起点,工作人员小跑过来,挨个解开安全设备。

  “可以了,大家自己解开安全带就能出去了,出口在这边……”

  小情侣互相搀扶着下去了——男生是鬼哭狼嚎,强行小鸟依人靠在女生肩膀上,抽抽搭搭地走的。

  女生全程捂着脸羞于见人。

  林涧手一动,才发现谢岫白的手还死死握着他的手。

  他侧过头,“害怕?”

  与此同时,谢岫白也偏过头来,“好点了吗?”

  没有安全设施阻隔,两人毫无阻碍地对上了视线。

  林涧一顿。

  谢岫白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害怕。”

  林涧失笑:“怎么可能?起来了。”

  两人走向最后一个游乐设施。

  谢岫白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巨轮,玩了半天,他已经知道那玩意儿叫摩天轮。

  摩天轮持续转动不停,游客争分夺秒地上下,然后被带着逐渐上升。

  谢岫白眺望着穿过城中心的河流,还有远方的高楼大厦。

  他转过头,指给林涧看:“你看那边,是不是我们过来的那条路?”

  “嗯。”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

  时间走到晚上十点,烟花表演开始。

  无数烟花炸响在天际,在游乐园最高点的摩天轮上,这绚烂的色彩仿佛触手可及,满世界青红紫绿。

  “你的生日礼物。”

  谢岫白回头。

  林涧面朝着他,手心向上摊开。

  白皙掌心内赫然是一个透明的扁平小盒子,不过半个巴掌大。

  透过外壳,可以轻易看到里面装着一张芯片。

  谢岫白愣了愣,终端也传来一声叮咚。

  “看看。”

  谢岫白若有所感,低头点开。

  终端上荧光流转,文件内容缓缓加载出来。

  是一份收养协议。

  “芯片是已经录入好的,但这份协议你可以选择签或者不签。”

  ——在那座连名字都看不见光的城里继续混下去,直到死亡。

  或者抛弃过往的一切重生。

  谢岫白:是谁这么厉害,十五岁就进了老婆的户口本?哦,原来是是我啊,

  泽/淮:来人,高中早六大学早八通通给他安排上!

  画外音:多年以后,谢岫白再一次回想起了被高三支配的恐惧,以及那份,模考分数连老婆一半都达不到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