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21章 寻愿

  不知从何而起的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两人脚下的波纹越泛越大,从深海处涌上一股黑流,如同巨兽之口将她们吞噬!

  事出突然,不待两人有所反应,脚下水流便忽然向下一陷。洛元秋先被拖进水流中,登时失去了平衡向水中栽去。景澜也顾不得上其他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失声道:“师姐!”

  水如游蛇,洛元秋感觉自己的脚踝被用力缠住,拼尽全力也动弹不得,手中青光当即一闪劈向水中,却似泥牛入海,对水毫无作用。

  看着景澜苍白的脸色,此时洛元秋还能分心笑道:“还是你原来的样子更好看。”

  景澜咬牙切齿道:“闭嘴!把另一只手给我!”

  她刚说完,一道水流从身后袭来,从腰腹横过,绳索般飞快将她束缚住。在这强大力量的拉扯下,两人互握的手慢慢分离。

  洛元秋仰头望向天空,星辰流动的轨迹倒映在她眼中,广阔的星河静谧如常,却有千万流星从天中向大海坠落,海面浪花高涨而起,在星辰光辉中犹如千层银雪,一时光芒如雨纷纷撒向海面,那一幕极其震撼,有如幻梦一般。

  景澜怒吼:“师姐,抓紧我!”

  洛元秋注视着景澜的双眼,攥紧她的手渐渐滑脱,指尖分离。没入海水中的最后一刻,她的内心平静无比,对景澜说:“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找到你。因为你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痕迹,除非我魂消身陨,它都会一直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被抹去。”

  景澜眼瞳深处有一丝金芒流转,眼睁睁看着彼此交握的手被分开——

  “师姐!”

  黑流疯狂转动起来,海面涌起巨浪,嘶吼着向天空冲去。二人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死死缠绕住她们的双腿,裹挟着她们朝大海深处而去!

  海水中明亮如昼,繁星犹如上浮的气泡,从漆黑的海底慢慢升起。星辰的力量在海水中来回冲撞,海水激荡起伏,水中灵力的流向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洛元秋被卷入漩涡中,眼前天旋地转,再也看不见景澜的身影。随着漩涡疯狂乱转,时不时与紊乱的水流撞上,数股力量交织,耳畔激流轰鸣阵阵,她只觉得身体仿佛都要被撕裂开来。威压之下四肢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即便如此,她依然竭尽全力想突破漩涡,哪怕胸膛中气息即将耗尽,眼睛早已看不清前方景象,却固执地朝着景澜可能所在的方向游去。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那么怕黑,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落入这茫茫深海中?

  好不容易到达漩涡最外围,洛元秋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冲破那层清透的水壁。意识逐渐涣散,波光朦胧,她身不由己随着海浪飘浮,最后怀揣着不甘闭上眼向海底沉去。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她胸膛中迸发出,转眼之间就驱散了黑暗,四方震荡不休的海水亦随之一静。

  瞬息间咆哮的海浪,怒涨的海潮,回转沉浮的星辰光辉,都在这一息之间完全静止了下来。洛元秋不断向海中沉去,恍惚中她看见头顶幽蓝色的水光沉沉浮浮,交织成瑰丽的色彩。她的身躯分明是朝着海中沉去的,但神魂却如水中泡沫,与躯体分离,跟随着星辰上升起,向着云端飘去。

  她看到了夜色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星辰运转的轨迹在她眼中无比清晰,于是她看见了在星夜之下,观星而望的那四人各自的命运。

  海中一夜之后,圣女就此离开中土,前往海外寻求新的机缘,为密教留下一丝火种。而卫曦也如约而至,接走了古越遗民,将他们托付给了圣女。于是何依就此与应常怀分别,带领族人归入茫茫无际的海涛中,远渡重洋,去往传说中避世仙境瀛洲岛。

  碧海蓝天,波涛深远,她们此番别过,再无相见之日。

  赵郅灵也告别老师,带着掌教所需之物返还陈国,与应常怀携手同行,一如来时。

  岂料陈国伐真,宋境再度锁闭。二人自和月国绕行,途经边关之时,遭遇神风观无名伏击。应常怀为救赵郅灵身负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赵郅灵不顾圣女嘱咐,取出古镜斩杀无名首领,破围而出,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返还故国。

  赵郅灵也由此进入镜中幻境,神魂几经磨炼,日日如坠炼狱,痛苦不堪,却因祸得福,自行领悟到神魂精进之法,意外从心魂之中修出了神魂剑。

  而应常怀也返还启国,向谋害师父曲善及追杀自己的承天宗长老们讨要一个公道。

  那日阴山大雪遮天蔽日,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切如浮光掠影般从洛元秋眼前闪过,预知旁人命运却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但无论是应常怀还是赵郅灵,她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过去发生的事结局已经注定,即便想扭转她们的遭遇,自己不过是个千载后的旁观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那迷蒙雾气之中,再也不见两人身影。洛元秋轻轻一叹,转身想要寻找起景澜的下落,却被一股力量从高处强拉下。白云蓝天散如浮花,无数景象自她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停留在某处,她看见一头灰牛载着一人向大海走去。

  那人头戴草帽,竟然是多时未见的谭一行!

  灰牛轻松渡过海中迷雾所布下的法阵,潜至深海,在沧浪之下,来到了传说中覆灭于浪涛的古越国。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一路轻轻松松便到了归剑谷前。望着那水波下的兵器,一人一牛正要试探着继续前行,立刻被人喝止住了。

  让洛元秋颇感奇怪的是,来人不是卫曦,而是一个俊秀的蓝衣青年。他神情倨傲,言语间十分无礼,丝毫未把这陌生少女放在眼里,并要她马上滚出此地。

  随后他毫无意外和谭一行动起手来,结果不言而喻,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败在驭兽师的手下,被灰牛一蹄踹向渊谷。

  紧要关头,卫曦终于出现制止二人,呵斥那蓝衣青年,命他回去闭关思过。向谭一行问明来意,得知对方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不是特地打上门来,卫曦便请她入北冥一游,带她远观明宫与白塔。

  在此期间两人相谈甚欢,谭一行留下驭兽之法与一块兽牌后离开北冥,继续远游,不知所踪。

  一日卫曦离开北冥,朝着那夜星辰坠下的方向一路前行,来到了魏国。

  她在魏境外的一处古迹前站立良久,两山相倾的狭窄交界之地昏暗潮湿,绿藤从高处垂下,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缝隙之间,居然会有座已经坍塌的庙宇。那断瓦残恒间一座孤碑独立,带着荒凉的意味,在晨风里无言诉说着兴衰荣辱。她抬手拂去碑上尘土,无声一叹,在漫漫日光中向前路走去。

  起先她只靠走,后来经过林间遇到了一群野鹿,驯服了其中那头毛色最为鲜亮的牝鹿,便以此为坐骑,慢悠悠地进了魏国边境。

  此时距离陈国使团来访已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陈国南下伐真,大败真军于安成关前,真国从此节节败退,半壁江山被陈国收入囊中。

  当世强国互伐,连年征战不休,血流成河,千里沃壤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但这一切对于在滨海之畔的魏国来说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此刻让魏王最为烦恼的,是代王那愈发难以满足的胃口。魏国向代国上贡的数量逐年翻增,代王却愈发贪婪无止境地索求。

  接连数年的秋灾令国中粮食连连欠收,本不充盈的国库更是捉襟见肘。纵然是如此,魏王仍不惜花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聆音台,聚国中琴师于此,供其享乐,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卫曦骑鹿来到国都绛城外,适逢魏王发布诏令,要将六国琴师都召集于此一较高下。若有极擅乐音者,即可入宫面见君王,赐予千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国都中人人争相习琴,妄图凭此跻身贵族。

  卫曦经过一处村庄,村里的孩童拿着几块木头追逐嬉戏。草屋之中,几名斫琴人正在制琴,学徒们在屋外为琴胎上漆。不远处传一座青瓦小院里传来泠泠琴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古怪的颤音,显然是有人在此传授琴艺。

  卫曦来到窗前,见屋中一群少年人正在苦学琴,琴师离开座位,挨个指正少年们的指法。她看了几眼刚要离开,屋中又传来争执声,一个少年冲出院子,怒不可遏道:“要是我出人头地,绝不会是因为这把琴!”说完恶狠狠把琴朝地上一砸,弦断音裂,扬长而去。

  他走后,卫曦上前捡起那把蕉叶琴,只见琴身多了一道裂痕,七弦中已断三弦。她信手一拨,忽觉有趣,抱着破琴骑着鹿离开了。

  又是一年春时,处处繁花盛放。卫曦从林中走过,各色各异的花在她身后交汇融合成一条艳丽的河流,于灿烂春日中尽吐芬芳。她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抱着琴,混在清晨入城的人群里,像随处可见的潦倒琴师,轻易便进入了绛城。

  这一路上她时不时停下来,拨弄那只剩四根弦的古琴。弦音断断续续,听着十分勉强。有人见她是个盲眼琴师,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想去捉弄她。卫曦仿佛并未察觉到,依然调着弦的松紧,反复辨别弦声细微的变化。到得河流前,那鹿纵身一跃便到了对岸,跟在她身后的人却猝不及防落入水中。

  牝鹿载着她穿街入巷,如入无人之境。像她这样因为魏王诏令来到国都的琴师不在少数,他们大多穷困不堪,除琴之外身无长处,都想着来绛城碰碰运气,若能有幸被国君青睐,便能摆脱现状,一举成为人上人。

  卫曦避开人群,专心致志调着弦,牝鹿带她来到绛城最外边的一片蓬屋前。住在此处的都是穷苦百姓,衣衫褴褛,靠着几亩薄田与林中野果勉强度日。

  那哭闹声、叫嚷声、啜泣声、咒骂声,低语声在她耳边谱成另一首曲子。她对此并不陌生。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正如这古琴首尾两端,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皆出于一处;而无常的世事就像弦上乐音的种种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最后都殊途同归。

  一间蓬屋里传来孩童微弱的哭声,哄着孩子的妇人或许是精疲力尽,便出言恐吓要把他扔进海中,去喂那海里的怪物。

  卫曦听罢笑了笑,在鹿背上独屈一膝,横琴其上,轻轻一拨——

  如细雨润物,浮花入浪,那曲音柔和轻盈,像清风掠过叶梢,使人想起静夜下洒满月光的大海。

  这蓬屋附近的人听在耳里,好似落入了乐声编织出的甜美梦境,忘却了现世的苦痛与烦闷,渐渐想起这一生中最为快活的事来。

  一时间小儿啼止,人声尽消。所有人都沉醉在这首曲子当中,如痴如醉。但那琴声却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还未细细品味,就先消融在了手中。

  夕光飞散,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漫天云霞温柔敛去,琴声慢慢消失,住在蓬屋里的人们才探身出来张望,那盲眼琴师却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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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以后,绛城中便流传起盲眼琴师的传闻。

  据说她一身黑衣,常骑着一头鹿,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最让人惊奇的是她手中那把破琴,琴上只得四根弦,却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闻者皆如聆天音,痴迷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亲耳听过的人都说,哪怕是宫中国君最为宠爱的琴师,也无法弹奏出这样动听的乐音来。

  此事传至宫廷,魏王对此将信将疑,便命人搜寻这盲眼琴师的下落。

  有那居心不良之人,故意换上一身黑衣,蒙上眼睛,冒充那位盲眼琴师以博上意。侍卫们在城中搜寻多日,分不清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盲眼琴师,只得将所有人都带走入宫去见魏王。GgDown8

  魏王让他们当面弹奏曲子,不少人就先露了马脚。因蒙着双眼看不见东西,不少人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出来。仅有几个勉强能弹完,却和传闻中的天音相差甚远。魏王恼羞成怒,深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便将他们都赶出了国都,流放到荒岛上。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国中虽偶尔还有盲眼琴师的传闻,但人人听了都一笑了之,将它当作一个笑话。而魏王遭此戏弄,在宫中大发雷霆,驱逐了不少在聆音台滥竽充数的琴师,更严令百姓谈及此事。

  卫曦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背着琴离开国都,一路走走停停,有时遇见村子便在此借宿,离开前弹奏一首曲子作为答谢。这就样漫无目的行走了数月,最后她又回到了绛城。这时魏王又颁布了新的诏令,他命人把一卷琴谱抄录下来张贴在城中,如有人能将这残缺的琴谱补上,不但赏以万金,更可封为大司成。

  不少琴师坐在告示边抄录了谱子回去苦苦钻研,以希冀凭此晋身。卫曦蒙着双眼,自然看不见那琴谱,只是从城墙下经过时听人议论纷纷。她对此并不好奇,骑着鹿在王城中穿行,偶尔停下脚步,指间夹着一枚白棋,像在辨别方向,寻找着什么。

  她在城中徘徊了数日,最后来到了碑林。那日天阴将雨,碑林中幽暗昏朦,鸟声空灵。古碑多日遭雨冲刷,碑身已生出点点青苔,字迹几不可辨。

  卫曦在一座无字碑前静立片刻,耳尖微动,忽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琴音。也不知那是什么曲子,时高时低,断断续续难以续连,听着十分刺耳。

  卫曦闻声却直奔小径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院子前。此时花季方过不久,院墙下深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她放鹿去吃草,背着琴径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那原本从屋中传来的琴音蓦然一止,卫曦道:“错了。”

  她在庭中盘膝而坐,横琴于膝头,道:“虽不知你是从何得来的琴谱,但残缺之处未免也太多。”言罢双手按弦,也不等屋中人作答便自顾自弹了起来。

  未过多时天空飘起雨丝,风如惊潮瞬息即至。那琴音时如静水沉波,又似白浪击空。随着曲音渐快渐高,仿佛身居高崖近观海潮,但见海浪高涨,在激荡中扑向崖岸,飞溅而起的浪花犹如碎玉白雪。惊心动魄之余,抬头望向高天流云,鸥鸟盘旋于空,又是令一种空明心境。

  这曲子不长,卫曦按弦收音,屋中人过了片刻才道:“这琴曲叫什么,是何人所做?”

  卫曦道:“此曲名为碧海潮生,谱曲之人为我一亲长,业已离世多年。”

  她抱着琴向门外走去,仿佛只是兴致偶来,到此闲弹一曲,并无他意。行至门外,召回牡鹿,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曦摸了摸鹿正要离去,一个声音传来:“你的东西掉了。”

  她回过身,说话那人一身素衣,手中夹着一枚白色棋子,道:“原来你就是传闻中骑鹿的盲眼琴师,果然名不虚传。”

  卫曦低头从她手里接过棋子,按在掌心间,复又摊开手。她冥冥中似有所感,故而稍有迟疑,未立刻离去,沉默半晌方道: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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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七,聆音台。

  那琴曲迅捷如雷霆,尾音去而不绝,回荡在琴台之下,久久未止。

  花枝摇曳,在月光下纷落如雪。围绕在琴台两侧的琴师们仿佛斗败的公鸡,头几乎要垂到琴上去。更有甚者狂怒而起,将琴砸得四分五裂,七弦尽断,扬长而去;也有那抱琴嚎啕恸哭者,脱下衣袍后一步三望,离开聆音台。

  余下的人都紧盯着琴台上的盲眼琴师,她手中那把琴并非名贵之物,也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琴身已有裂痕,琴弦更是只剩下了四根,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几如天音般的曲音,竟是由这样一把破琴奏出的。

  台上鸦雀无声,琴师们都有些失魂落魄,人人都知道,或许过了今日,这聆音台中只有一个琴师了。

  魏王神色痴迷,似沉醉在琴声中不能自拔,过了许久才仿佛回过神来,道:“很好,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四日前,这名盲眼琴师骑着鹿忽然出现在城墙附近,揭下了魏王的诏令,直入聆音台,当时魏王为避政事,躲到聆音台来欣赏一首新谱的琴曲,听闻此事想起从前被欺骗的经历,心中怒火顿起,正要喊人来把那行骗之人砍了,那蒙眼琴师却出现在他面前,声称自己不要千金赏赐,也无需进官加爵,愿意将这古琴谱送给魏王。

  魏王如何肯信,他自以为聆音台聚集六国琴师,填补一本古琴谱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半年过去了,竟无一人能补齐缺处,他不免怏怏不乐,深感失了颜面。加上新曲常有,便渐渐忘了此事。

  忽闻有人揭榜而来,他不禁有些好奇,猝不及防见到这琴师之后,他发现此人背着一把破琴,更是认定这是个骗子无疑。

  盲眼琴师却说这聆音台里所有的琴师加起来也不如自己,她与魏王打赌,倘若她赢了,那琴谱她依然会奉上,但魏王需答应她一件事;若是她输了,自当由魏王处置,是生是死绝无怨言。

  于是四日之后,魏王召集聆音台里的所有琴师至此,要与盲眼琴师一较高下。

  自那琴曲奏响的一瞬胜负已然分晓,果然如盲眼琴师所言,这聆音台中所有的琴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此时琴师站在月光下的花影中,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琴谱还是送给你们罢,若能有人能将此曲流传后世,才不负谱就此曲之人的心血。”

  她淡淡道:“至于赌约,等我想好以后,我自然会来找陛下……陛下一诺千金,切记莫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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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魂飘荡不知归处,仿佛既无来也无去。思绪飘忽如转蓬,诸念即生即散,如一滴水落入海中,再无踪迹可寻。

  洛元秋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景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在何处。等她终于想起那琴师是何许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犹如在黑暗中抓到一点微光,终于从一团混沌中寻着了自我,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此刻她站在树下,望着飘飘扬扬的落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如今在哪里?

  还未等她理清来龙去脉,数名宫女匆忙而来,领头之人与她相撞,洛元秋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身体,形如无物一般。

  洛元秋难以置信,伸手去接飘落的叶子,那落叶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能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现在就和那影子一样,所以旁人才看不见?

  这般想着,她向着人声所在处走去,就看见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衣的盲眼琴师静坐在满地黄叶间抚琴。此时月光清亮,从叶片缝隙间斜落而下,如一地清波光影,无需火烛亦能看清附近景象。

  不远处魏王席地而坐,静听琴音,神情如梦如醉。

  洛元秋顿时一惊,凑近了上看下看,这人的装扮形容,不是那夜在海边来接应应常怀等人的卫曦?她不是应该在北冥守着白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思片刻,见卫曦自顾自弹着琴,仿佛没有发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便准备上前推一推她,试试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就在洛元秋手指刚要碰到卫曦手臂的一瞬间,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洛元秋吃痛收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惊喜道:“师妹!”

  景澜捉着洛元秋的两只手,以防她又突发奇想。走到离卫曦稍远些的地方,如释重负道:“万幸,时间刚刚好。”

  洛元秋一见她立刻便顾不上别人了,忙追问那夜观星之后她去了何处,又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告知师妹。景澜略一沉思,道:“我想谭一行入海时所见的那人,应该就是卫钧。”

  洛元秋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此刻忽闻此言,心中一惊,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道:“哦?竟然是他吗?也对,他也姓卫。”

  景澜见卫曦仍在抚琴,似乎并未察觉两人在旁,便道:“果然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人与人彼此之间各有联系,互促互成,缺一不可。你的职责是彻底结束了,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说完长叹一声,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洛元秋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魂剑。”景澜叹道,“我竟不曾想到,赵郅灵要修的,居然也是神魂剑。”

  原来那夜之后两人分别之后,景澜兜兜转转跟随在赵郅灵身旁,在她不得已看了那面古镜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那躯壳之中,再度成了‘赵郅灵’。

  这一幕洛元秋也曾见过,登时明白过来,惊讶道:“这么说你一直在她身体中,那淬炼神魂的一步,其实是你代替了她?”

  景澜神色复杂,点点头:“不错,是我。”

  洛元秋深知修炼神魂最为艰难的一步便是在此,所谓一步一心魔,要在幻象中寻真还我,和亲手把心剖成一片片再重新粘起来没什么差别,不由同情道:“师妹,你受苦了。”

  这其中艰辛自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景澜望着树影间静静照落的月光,淡淡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赵郅灵神魂剑初成,接下来只需勤加修行便是。不过照我看来,最难的事却不在修行上。此法与密宗法门相违,在旁人眼中她受伤之后实力不复如初,又无师长庇护,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要落得个人人欺凌的地步。万事以砺心最为艰难,倘若无法保持心境,修行神魂之法百害无一利,不如尽早放弃为好。”

  洛元秋想了想道:“想来那面镜子也是用阴山之石制成的,为何它就这么留在了赵郅灵手中,国师居然没取走吗?”

  景澜道:“他知道赵郅灵看过镜子后就将它留在她身边了,美名其曰看护教中珍宝,想来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赵郅灵必定能修出神魂剑。”

  她说的这般笃定,洛元秋道:“难道真如卫曦所言,十五年之后,赵郅灵神魂之术大成,心无挂碍,前往北冥接替她成为守塔人?”

  景澜答道:“不,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据野史所载,魏国公主为报亡国之仇,潜入丽阳行刺陈帝,宫中密教法师皆不是敌手,三千铁甲亦难以抵挡她。可她最后却败在了一人手中,从此销声匿迹……我猜这个人或许就是赵郅灵。”

  洛元秋闻言倍感新奇,笑道:“墨凐竟然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亲眼看一看。”

  景澜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她拜卫曦为师修行,所学虽广……”

  洛元秋一怔,截断她的话道:“你说什么?卫曦就是墨凐的师父?”

  景澜话音一顿,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两人一同看向树下抚琴的黑衣女子,洛元秋不解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应常怀不是她的师父,现在看来,也就只有卫曦最适合了。”景澜说道,“你当初不是推测墨凐的师父是位隐士高人,深藏简出,精通诸多法门……如今不就一一对上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洛元秋想起来那夜圣女曾称卫曦为‘前辈’,可看两人,分明是圣女较之更为年长,这么说来,那卫曦岂不是也……

  景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想的不错,看,卫曦没有影子。”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卫曦无论在何处,都极少在有光的地方停留,且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不是行经小巷偏路便是独向山林。从她大大方方行于闹市却无人得见这一点来看,与当初的墨凐竟然是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洛元秋怎会不明白,扶额喃喃道:“好罢,我晓得了,她也一定活了很久。”

  琴声戛然而止,魏王立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为何不弹了?”

  卫曦只手按弦,道:“我在等陛下履行诺言。”

  魏王这才清醒了些许,目光警惕道:“寡人自然没有忘记此事。”言罢又忍不住问:“此曲何名?是谁人所作?”

  那琴师一身黑衣,仿佛死去多年的幽魂,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世人。魏王后背生寒,只听她慢慢说道:“这琴曲唤做浮生曲,浮生一场大梦,能勘破者又有几人?”

  魏王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道:“浮生大梦,果然是恰如其名……此曲只得天上有,不知世人几生有幸,才能够聆听此音。那琴师,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曦道:“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愿不愿给我。若陛下答应此事,我愿将这琴谱也一同奉上。”

  “噢?”魏王语调微微上扬,似乎不相信竟会如此简单,强自按捺下心头狂喜,道:“你想要谁?”

  琴弦一颤,弦音再度悠悠而起。洛元秋脱口道:“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下一刻卫曦迅速抬头,说道:“请陛下答应我,在天亮之前,第一个来到这树下之人,无论是谁,是何种身份,都必须随我离开。”

  魏王为听琴曲,早已遣散了四周侍奉的宫人,连侍卫都只在林外候命。何况在这深夜之时,又有谁会无端闯入这园中?他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不由问道:“如果天亮之前都无人踏入此处呢?”

  卫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事了。陛下放心,不管结果如何,天亮以后,我会留下这琴谱的。”

  魏王看了她片刻,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曦信手一拨弦,淡淡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琴师。”

  说完弦音一震,随即夜风卷起落叶飘扬于空。冷月如霜,那琴音听来显得份外空灵寂寥,仿佛空无一人的深山,花开花落皆是寂静如常。

  眼看明月东移,天色渐有变化。待晨晓将至,魏王已沉迷在了琴音之中无法自拔。

  园中静无人声,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幕,忍不住说道:“最迟一刻,天就要亮了,看来卫曦这次要空手而归了,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猜错了……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景澜侧过头看着她道:“我若是放开你,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保证你都不会出手?”

  洛元秋有些许心虚,咳了两声道:“你这样抓着我的手让我怎么看热闹?我只看着便是,绝不会出手干扰他们的。”

  景澜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她一放开洛元秋,洛元秋便立刻走到卫曦面前,将这位守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我们吗,我出不出手不是都一样?”

  景澜正要回答,忽然园外传来人声,火光慢慢逼近。此时天边泛起一线微光,继而如海潮般席卷了整片天空!

  “陛下!”

  那人冰冷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怒意,宫人们不敢阻拦,只是在一旁不断小声劝说。那人置若罔闻,大步向园中走来,就在她踏入树影后的一瞬,天光放亮,琴音息止。

  那离枝的树叶在半空一滞,时间微不可察短暂静止了片刻,随后那叶子悠悠而落,一切恢复如初。

  魏王如梦初醒,望着来人惊讶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墨凐依然是一身素衣,眉宇间锋芒毕现,居高临下道:“原来陛下躲在此处,真让我好找。朝中诸多要事都在等你商议,可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国之君!”

  魏王一时说不出话来,墨凐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嘲讽一笑道:“你一定会说,既然朝中有得力的大臣们,又何须国君事事亲身垂询……陛下,睁开眼看看你所倚重的臣子们,他们除了媚上欺下以权谋私,贪墨敛财,将国库当作私库,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她上前一步,紧逼不放道:“你可知我这一路返城见到了什么?你建造聆音台,豢养那些琴师,终日与琴音相伴,可曾从那琴声中听到过哭喊声?都城之外便是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的百姓,再这么下去,这些新曲便可留做亡国之音了!”

  “你!”魏王霍然起身,愤怒道,“他们就算再有过错,也把我当作是君主看待!不像是阿姐你,不管我怎么做,你都只会对我百般挑剔……但你别忘了,现在我才是国君!我想做什么,都无需旁人来指手划脚!”

  墨凐毫无惧色,冷冷道:“陛下也别忘了,你是如何坐上国君之位的。”

  魏王一呆,不怒反笑:“阿姐这是要威胁我?你既然如此不满,何不当初自己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莫非你以为我当真愿意当这个国君吗?!”

  话音一落,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啪响,魏王被打的偏过头去,墨凐收回手慢慢道:“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魏王脸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你竟然敢……”

  侍卫与宫人都已自觉退到园外,此时针锋相对之际,两人竟忘了这园中还有第三人在。

  卫曦突然开口:“魏王陛下。”

  魏王猝不及防,下意识答道:“什么?”

  “这是琴谱。”卫曦将一物随手放在地上,收起琴挥手召来牡鹿,“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她现在归我了。”

  先前卫曦一直藏在树影中,墨凐这时候才发现她,皱眉道:“怎么会是你?”

  卫曦道:“是我。”

  墨凐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并未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上前一步拽住魏王,她面沉如水道:“陛下可真是大有长进了!我去修建陵寝的这两年来,你简直是愈发不成气候。识人不明也就罢了,现在连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召来近身侍奉?就不怕她是个刺客,反手杀了你?果真当初就不该放任你肆意妄为!”

  魏王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这般当面斥责,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道:“我……寡人与这琴师早有约定,天亮之前擅入此园者,无论是何人,都必须随她离开……寡人既是国君,断然不会违背誓言!”

  他用力甩开墨凐的手,脸上露出一抹报复般的快意,高声道:“阿姐,就算是你也一样!”

  墨凐一怔,旋即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跟我回宫,大臣们都在等——”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卫曦早就准备,将人抱起放在鹿背上,语声平平道:“陛下,这便就此别过了,愿治下升平,民康久安。”

  魏王失语片刻,甚至来不及所有反应,平地忽起狂风,叶纷落如雨。他不由惶恐大叫,瘫坐在地,以袖遮面。狂风平息后,只见牡鹿脚步轻盈,踏过纷扬落叶,在晨光中载着黑衣琴师离去。

  .

  夜空深沉幽静,天中繁星点点,有潮湿的水汽随风而来,在深谷中隐约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洛元秋在草堆里盘膝坐着观察面前二人,用手肘推了推身边人问:“卫曦不是说赵郅灵有可能会接替她成为守塔人吗,那她把墨凐带走做什么?”

  景澜闭目养神,答道:“不知道。”

  洛元秋在一旁怂恿道:“师妹你这么聪明,不如再多想想。”

  景澜不咸不淡道:“大概是墨凐天赋惊人,让卫曦一见之下就起了收徒的念头,所以就从魏王手里把人骗走了。”

  洛元秋笑了笑,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托着下巴道:“真奇怪,她为什么非要带走墨凐呢?”

  “还记得那夜圣女施展观星之术吗?”景澜说道,“卫曦好像借此在寻找什么。”

  洛元秋道:“她在找人?那人就是墨凐?”

  景澜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道:“嘘,你若是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不如少说些话。”

  星光下卫曦轻轻抚摸着牡鹿,看着它温顺的眼睛,低声道:“这一路多谢你了,来日有缘再见吧。”

  她指尖在半空微微一动,那牡鹿双耳一颤,猛然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卫曦,向后退了几步,转身钻进了密林里。

  卫曦目送它离去,道:“既然已经醒了,就没什么话想问吗?”

  地上那人动了动,缓缓坐起,道:“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

  卫曦道:“没人派我来。”

  墨凐目光一凝,缓缓道:“我猜一定是国君命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他之所以将我召回,想来是为了今日。那琴曲及画卷,还有我恩师之事想必也是他告诉你的,不知我猜着了几分?”

  卫曦闻言一笑,转过身摘下罩眼的布条说道:“无人能指使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刺客,来到魏国也不是为了杀人。放心罢,我住在海中,是个方外之人,世间种种争端都与我无关。我来,只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面前人容貌秀美,双眼明亮如星,哪里是眼盲之人应有的样子。墨凐冷冷道:“原来你不是瞎子。”

  卫曦扔下布条道:“眼睛不好,见不得日光。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瞎子。”

  墨凐环顾四周,山谷中漆黑一片,连虫鸣声都听不见,确实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她道:“还啰嗦什么?这就动手罢。早些杀了我,提头回去向你的主人复命领赏金去罢。”

  谁知卫曦竟坐了下来,道:“我累了,奔波劳碌了多日,等天亮后再说。”言罢她仿佛不经意般道:“反正你也不急,不如也歇一歇罢。”

  随即打了个响指,墨凐身躯微晃,脚步虚浮,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

  她单膝跪地,勉力支撑数息,可奈何眼前昏昏沉沉,彻底跪倒在地。她在乱石中一阵摸索,似乎是想借力重新站起来,最后只得不甘地闭上眼睛。

  一夜很快过去,清晨凉风拂过,明亮的光芒落在眼上,令墨凐蓦然清醒过来。下一瞬眼前出现一道人影,她反手拔出一早藏在袖中的发簪,想也不想就朝着那人刺去!

  卫曦的声音却从她背后传来,在山谷中回荡:“昨夜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是刺客,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人,你用不着这样。”

  墨凐方才分明见她就在身前,却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无端想起曾见过的那些修行之人诡谲莫测的身法手段,心中戒备更甚,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山谷覆满藤萝,随处可见坍圮的矮墙与半掩在泥土中的砖石废瓦。在深处幽暗的角落,竟有石雕的飞檐从石壁上延伸而出,檐下有一漆黑洞口,下接一方石台,台下饰着古朴的海潮纹。

  那石台凹凿,从洞中源源不绝涌出清水,流入下方的水渠,最后汇入东南角的一方深潭之中。

  卫曦坐在乱石堆上道:“这是古时越人祭器之所,器成之前,在炉中为火淬炼,不见三光。取器之时,需以灰烬包裹,再浸入净水中,等待水流将灰烬化去,方能将其取出。”

  “公主殿下,”她温和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潜入这潭水下取一样东西。当然,此事无论成败,我都会放你离开……不知你水性如何?”

  她所说的水潭正是水流汇聚处的那方漆黑深潭,被草木所环绕。草叶间有一座低矮的石像,形如兽类,前爪伸向潭边,微微勾起。

  墨凐没有说话,望向那深潭片刻,挽起长发解衣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刺客了。”

  卫曦道:“我一向以为,不管何时何地,杀人都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动杀念。”

  “不到万不得已?”

  墨凐重复了一遍,语声中带着几分嘲弄之意,说话间腰上饰物与外袍随之落地。她内里只有一件薄衣,在晨光下身姿清晰可见,与赤身也无差别。踏过密叶,她步步向水潭走去,行至半路忽然回头,注视着坐在高处的卫曦道:“你是修行之人?那画卷及琴曲之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你说琴曲是你亲长所作,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卫曦两指并起指天,那是一个起誓的姿势:“是真的,你说的那卷画,就是出自我之手。”

  墨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那画卷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物,你说它是你画的?”

  卫曦却不反驳,怅然地笑了笑,跃下石堆快步走到景澜身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姿秀丽,举止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韵律,唇角总是微微上翘,未语先笑,让人心生好感。她越过墨凐身侧,来到潭水边道:“那幅画呢?”

  墨凐道:“已经被烧了。”

  卫曦点点头,没有追问,只道:“人心中的贪欲就如烈火,一旦燃起便无法浇灭,只会越演越烈。”

  墨凐微微一惊:“你……”

  卫曦截断她的话道:“在这潭水下有一座石人像,下潜之时,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都不必理会,只需将石像手中的东西解下带上来。”

  “切记,除了石人手中的那样东西,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一旦取走此物,必须立刻返回,不可久留。”

  墨凐走到她身后,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东西长什么样。”

  卫曦稍稍思索,答道:“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要你到了水下见到它以后就明白了。”

  她转过身突然抓住墨凐的左手,在她掌心间重重一按!

  墨凐吃痛挣扎,怒道:“放肆!你竟敢——”

  话音截然而止,她看见卫曦眼中银光流转,霎时为之一震。卫曦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合上眼,双手握住墨凐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低声道:“这道符暂时借给你,我会在这潭边等你,一刻之后,务必从水下返回。”

  墨凐挣脱开她的手后退半步:“如果我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呢?”

  卫曦笑道:“那就不必勉强,保命为上。”

  墨凐深深看了她一眼,俯下身双手探入水中,如游鱼般滑入水,消失在了水潭边。

  卫曦目光落在高处,在石壁极为隐蔽的角落,隐约可见数排遒劲有力的字迹。字迹一旁又有几竖歪歪扭扭的小字,虽扭曲难认,却也被人深深刻在石壁上。

  她无声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师父。”

  不过半刻谭水微晃,由幽深化为清澈的碧色,宛如琉璃。水下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水流逐渐向着中心旋转,动荡不休。卫曦低头看了看,手从水面轻轻拂过,如在安抚一只猛兽。那谭水慢慢静了下来,仿佛有股更为强大的力量迫使它不得不暂时服从。

  在水潭完全恢复幽深之色的最后一刻,一人破水而出,卫曦准确无误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迅速拉离潭水,墨凐在地上刚一站稳便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向着日光所在踉跄奔去。

  她明明刚从水中出来,但发尾衣角却凝着碎冰。她抬起右手,五指指尖已经变得如冰般透明,虽站在烈日下,仍如置身于冰雪之中,寒意不曾消散半分。

  墨凐神色恍惚,拾起衣裳披在身上,定了定神后道:“你告诉我,水下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嘘。”卫曦轻声道,“不要多问,把东西交给我。”

  墨凐左手紧攥着,道:“这是什么?”

  那潭水一离开束缚便再度化为碧色,剧烈晃动起来,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涌出,很快蔓至附近。卫曦站在水中道:“对你来说它是个无用之物。”

  “你要用它来做什么?”墨凐冷冷道,“你若是不肯实言相告,那就别怪我毁了它。”

  她松开手,一条细链垂下,缠绕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那珠子中氤氲着一团紫气,由深至浅,在日光下不断变化着,色彩瑰丽难言。

  卫曦道:“这是一把弓,无所不中。只要你想,它能射中这世间的一切。”

  “你说这珠子里藏着一把弓?”墨凐捏住细链在手中甩了甩,道:“这种话,你觉得难道我会信?”

  她两指夹着珠子道:“虽不知这到底是何物,但它既被人放在那种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之物。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中,于国于民都未必是件好事。”

  卫曦听她话中之意竟是打算毁了珠子,忙道:“等等!”

  话音未落业已太迟,墨凐已经握着珠子朝石头上重重摔去,只听一声碎裂的轻响,珠子上立刻出现了裂纹,其中所藏的紫气很快流失殆尽,珠子也滚落进草丛里。

  卫曦身法极快,几步从那草中捡起破碎的珠子,难以置信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墨凐漠然道:“此物颇为邪性,不当留于世间,不如尽快毁去。”

  即便到了这时候卫曦脸上也不见怒意,她叹了口气道:“为何不先听我把话说完?这谭水之下本为一方淬炼之地,从炼炉取出的法器若是经不住这万丈寒冰的侵蚀,便会断于谭底。它既然被人放在那种地方都能安然无恙,又怎么会被你随手一扔就彻底毁去?”

  水流已经涨至人膝,不久之后便将淹没山谷。卫曦无奈一笑,道:“罢了,时也命也,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岳师铸器时为使神兵为人所用,便取心血灌之。你既然是他的后人,自然也能用这把弓……不如先看看你的手吧。”

  说完不等墨凐反应,紧扣住她的右手,只见掌心间一团紫色正顺着纹路慢慢渗入,向腕心不断涌去。

  墨凐眼睁睁看着紫光消失在自己手中,骤惊之下急欲摆脱,反手抓住卫曦道:“你对我施了什么妖术?”

  随后右手竟传来烈火烧灼之感,墨凐不得不按住手掌。却看见手中一道鲜红如血的印记正随之褪去,便听卫曦道:“不用担心,我只是取回我的符。”

  山谷忽地震动起来,四周碧水如沸,很快没至石阶。卫曦几步跃上高处,朝墨凐伸出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墨凐思索片刻,终究是握住了她的手。卫曦将她拉上台阶,两人一同向石阶高处攀去,不过多时便到达顶端。眼前白光刺目,风声呼啸,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陡崖四方无路可退,卫曦向前走了几步,在悬崖边缘催促道:“快走。”

  “走?”墨凐道,“敢问路在何处?”

  卫曦指了指脚下:“跳啊。”

  墨凐上前看了眼,悬崖下礁石如犬牙蜿蜒,浪涌一波接一波,道:“这么高跳下去,摔也要摔成肉泥了。”

  卫曦却道:“也未必,比这高百倍的地方我也曾跳过。”

  她衣袍一振,如黑鸟般凌空向下一跃,快到墨凐来不及阻止,转眼间从悬崖坠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随即传来一声咆哮,那水流已淹没了山谷,形如一只挣脱囚笼的巨兽,依稀可见其爪牙,瞬息间裹挟着沙石泥土从石阶顶端向外扑来!

  山石震动,墨凐仓皇中后退,最终被逼到悬崖边缘,数步之外那碧水所化的巨兽已迫不及待向她伸出爪子——

  “她不会就这么被打死了吧?”洛元秋双手环抱,胡乱猜测道。

  她与景澜此时都站在半空,处于一个极为巧妙的位置,正好能将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到事态的发展。

  “死不了的。”景澜瞥了眼悬崖下方,淡淡道:“她即便是要死,也绝不会是现在。”

  只见悬崖一道白影疾飞而来,竟是只飞鸟。它趁墨凐身后无防,立刻衔住她的衣领,用力向后一扯,墨凐脚下踩空,当即向悬崖下坠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鸟群如白网般铺展开来,远看像是从天空飘落的云,在墨凐下坠之时接住了她,飘飘荡荡向海面飞去。

  浪潮汹涌,卫曦站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抬头看着海鸟纷飞环绕,如流云般在海面徘徊盘旋,片刻后传来扑拉拉的拍翅之声,鸟群托着一人缓缓降落,将她放在了卫曦身旁。

  卫曦屈身打量着面前人苍白的面孔,正要开口说话,头顶却轰然作响,鸟群顿时受惊四散,随后巨石不断从高处落下,激起了数丈高的水浪!

  她愕然望向高处,那尘土飞扬之处正是山谷所在,不过数息功夫,一切都归于海中。

  “这下好了,”卫曦自言自语般道,“故人不在了,故地也不在了。”

  墨凐被方才那阵浪潮浇得全身湿透,片刻后才从那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勉强在礁石上站立而起,她道:“现在,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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