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19章 云中

  二人数年未见,当年在山洞时洛元秋双目尚不能视物,故而也不记得救命恩人的样子,就连对方声音都已经忘得差不多。时至今日再见,她终于从眼前少女身上找到几分昔日故人的熟悉之感。

  这的确是墨凐。

  魏国临近南海,终年温暖,百姓多着薄衣。墨凐也只披了一件素色外袍,衣袖在夜风中鼓荡。她发上插了一朵淡粉的花,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她身后几步开外便是数名身着精甲的护卫,紧握长刀在旁候命,石塔般高大的身躯紧绷着,仿佛随时都会挥刀迎向敌人。

  洛元秋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在见到墨凐之前,她曾想过要如何劝说她放下一切随自己离开,但那些话到了嘴边,她却少见地犹豫了。

  她与景澜不过是误入此间的访客,虽已经历种种,但始终也只是将这一切当作他人的故事,并无太多的感同身受。可是对墨凐来说,这一切都真实存在且发生过,怎能以梦一字就盖过所有?

  夜色悠远深长,四周萤光随风四散,几点落在流水上。此时此刻,面对面前人,洛元秋忽然明白了景澜话中的深意,她垂目道:“是我。”

  二人之间并没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墨凐目光中甚至隐含几分警惕,静了片刻神色方才舒展了些许,道:“你们修行之人,一向都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吗?”

  “阿妙,当年我答应会带你离开。”洛元秋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得异样,她甚至觉得那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如今我来了,你还想跟我走吗?”

  墨凐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你走?到哪里去?”

  洛元秋淡淡道:“天大地大,总归有栖身之处,无论去何处都是一样的。”

  墨凐端详了她一会儿,语气嘲讽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电光,四周渐渐暗了下去,风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凉爽,变得沉闷起来。

  要下雨了,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无星无月,天边漆黑一片,有几点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她道:“不必想着这么快回答。我经过此处,会暂时停留一段时日,你若是想好了,还可以再来找我。”

  墨凐道:“你想收我为徒?可惜我已经有了一位老师,并不想再多一位。”

  说完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黑夜中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萤火很快消失在草间,洛元秋却站在河畔动也不动。她朝水面看了一眼,俯下身向近水的石头边伸出手,道:“别躲了,她已经走了。”

  水中浮起一人,从石头后慢慢游了过来。把手递给洛元秋,她眨了眨眼睛,任水流从额头向眼皮淌下,提着湿漉漉的衣角涉水上了岸,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她抓过来揍上一顿,揍醒为止。”

  洛元秋坦率道:“方才我确实想过这么做。”

  景澜为她抹去脸颊上的雨水,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了她片刻,笑道:“有长进,你居然能得忍住。”

  “因为你之前说过,”洛元秋道,“做梦的人,是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的。就算旁人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是白费口舌,还不如等她自己意识到这是场梦,自然就会醒来。”

  周遭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有只手拨开了乌云,让月光重新照了下来。飘洒的雨丝如光毫般,在月光中折射出迷蒙的光彩,就连流水也在夜色里微微泛光。

  景澜挽起湿发坐下,褪下金环轻轻敲击着石头,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放心了,看来你和墨凐的确没什么师徒缘分。”

  洛元秋诧异道:“你把她突然叫过来,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雨丝如雾,横阻在她们之间,洛元秋先前已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索性也在景澜身边坐下。景澜侧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心情极好,道:“应常怀到底是不是她的师父,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洛元秋闻言捏了捏她潮湿的掌心,以作小惩。望着银光浮动的水面,她轻轻一叹:“我早就说过了,她的师父一定另有其人,不会是我。”

  景澜微微一笑,道:“不是更好。依我所见,谁要是当了这位殿下的老师,必定要受其所累。”

  洛元秋没有答话,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她起身道:“太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临走前景澜朝墨凐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师姐,你好像有话要说?”

  洛元秋想了想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正因为应常怀与墨凐之间关系匪浅,她觉得我与应常怀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才在梦境之中替代了应常怀的身份。”

  她转过身去,看着身边人的面庞道:“那么你呢?”她的目光锐利,不像是在问景澜,而是在质询留驻在此地千年前魂灵的幻象,“赵郅灵与墨凐之间又有什么纠葛?她把你引进这幻境中,绝非是偶然,为何她会觉得你与此人相似?”

  景澜低头朝河面看去,平缓的流水倒映出二人身影,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她道:“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我们之所以能进入这梦境,是她选择了我们,而非我们所愿。这本就是一场砺心之行,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助她走上那最后一步,将她从心魔中唤醒,度过最后一劫,归于天道。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

  洛元秋闻言握紧了她的手,沿着河岸从来路返回。她莫名哼起了一支曲子,景澜听了半晌,也难以从那荒腔走调的声音中辨别这到底是什么歌。正当她忍无可忍之际,那声音却停了,洛元秋忽然回过身,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她说完又重新哼起了另一支曲子,景澜怔愣一霎,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依稀和多年前那小小的师姐重合。

  走调的歌声仍在耳边,她又觉得这声音也不算太难听。忍上一忍,还是可以听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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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国自有一套独特的节令,使团入境半月之后便到了迎神的日子。此时若放在陈国,本该是驱逐年兽,迎接新年的日子。但魏国从未有过这种习俗,百姓也不像寒冷的北地那样闭门不出。家家户户将鲜花捆成一把挂在门上,整日载歌载舞,成群结队出门游玩。

  使团只得入乡随俗,在魏国官员的极力邀请下加入庆典中去。唯有随行的密教教徒们巍然不动,对这朝拜异教神而举行的欢庆仪式格外不喜。

  魏国民众所迎之神为春神,相传这位神灵能令催生万物,庇佑生灵。其所经之处,鲜花盛放,绿草如茵,终年不败。故而魏人常以花来占卜时运,一年中月份也多以花名相称。

  景澜将一串细花编成的手环戴在洛元秋手上,自己则在头上戴了个藤蔓缠绕成的花冠。那花瓣洁白如雪,被绿叶衬得更加剔透,只是做的略有些大,垂落的叶子遮住了景澜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两人身着魏人服饰,混入欢庆的人潮中,就像王都常见的少女,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洛元秋被人群推来挤去,好不容易才在鼓乐声响起时寻到一丝间隙,拉着景澜飞快冲了出去。

  这时候人群轰动起来,如海潮般向着某处聚集而去,洛元秋好奇不已,望了又望,始终没看清那是什么。景澜握着她的手说:“别看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魏国近海,也曾是最靠近古越王都所在之处,国中至今留有不少石碑石刻等遗迹。几代前一位魏王曾命人将这些散落四方的古物运回王都,另辟一地,命名为碑林,以便供其臣民日日驻足赏玩,以瞻前人笔迹。

  他逝世后这碑林便日渐冷落,最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虽离供奉春神的庙宇不远,却与山下人潮经过时的热闹景象形成了极大反差。

  洛元秋一见这些石碑就有些头皮发麻,还以为景澜又要旧事重提,把练字的事再度提上日程,正绞尽脑汁想着推拒的借口。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那大大小小石碑上所刻的东西没一个像字,居然是一道道的古符!

  洛元秋就如掉进米袋的米虫,一时喜不自胜,恨不得浑身上下都生满眼睛,好把这碑林中的石碑都仔细看过去,一块都不想放过。

  景澜扶了扶花冠,淡然道:“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洛元秋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笑道:“我是符师,当然喜欢看别人画的符了。”

  说着评点起石碑上的符文来,与景澜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了碑林边缘。林荫掩映深处藏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路不长,向着尽头望去,一座小院出现在二人眼前。这碑林附近几乎不见鲜花,那院子墙顶却种满了火红的花,细长花枝顺墙垂下,落在半开的院门上,恰如一挂花帘。

  洛元秋好奇道:“那是庙吗?门上好像画了什么东西,是符?”

  景澜摘下一片遮住眼睛的叶子,把头上花冠戴高了点,观察了一会儿道:“庙应当有人来祭拜,我看这地方不太像。既然来了,不如进去看一眼。”

  穿过小路到达门前,洛元秋先一步探身朝里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刚抬起脚要进去,却被景澜拦住腰身拖了回来。

  景澜拉着她躲在另一扇闭合的门后,压低声音道:“里头有人说话……嗯?她怎么会在这里?”

  洛元秋本想问是谁,却听见院子里传来尖锐的女声:“滚出去,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

  “让我再见老师一面,我自然就会离开。”

  景澜拂开花叶,两人同时朝门里看去,只见院中一人背对着她们,素衣乌发,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不是墨凐又是谁?

  “要不是因为你……我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竟然还敢回来,你居心何在?!你想让他死是不是?”

  相较于说话那人的嘶声力竭,墨凐却平静异常,道:“画虽然已经被烧了,但我找到了曾见过它的画师。他曾奉先王之命临摹此画,这次凭借记忆中的样子又重新画了一张。我已将它带来了,还望老师……能看一眼。”

  那女声仿佛愤怒到了顶点:“一幅赝品,我也随便能找来画师描个千百幅!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所犯下的罪过,岂止是一幅赝品便能抵消的吗!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就别怪我——”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了,都住口!”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以后传来咳嗽声,一个中年文士在小仆的搀扶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洛元秋向前探了探,见这人分明正值壮年,目光却如衰朽的老者,身周萦绕着将行就木的气息。

  他看着院中对峙的二人,胸膛剧烈起伏,缓了缓才开口:“你们说的话我都在里头听见了。如枝,你这暴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等以后为父不在了,到你当家做主时,还要如这般在门外和人大声争吵吗?”

  一名蓝衣少女默默退回他身旁,闻言怒道:“爹!”

  文士抚了抚她的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在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了,别落下什么。”

  少女虽心有不甘,还是与小仆一同离开了。

  他们走后,文士看着院中站着的人,静了静道:“你我之间,就用不着那些虚套的东西了。都说徒弟犯错,当师父的也难辞其咎。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教导你的这四年间,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可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为了那幅画而来的!”

  文士重重咳嗽起来,墨凐想上前搀扶他,他却挥手制止了,道:“把你手里那幅画给我看一眼。”

  墨凐立刻奉上所执之物,文士展开画卷看了看,颇为怀念道:“仿的很像,可以说是我见过所有仿品里最像的一副了,可惜我骗不了我自己,假的就是假的。”

  他抚着胸口道:“平心而论,如果我身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去做……一幅画换国君之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墨凐低声道:“老师。”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目光骤然变得空茫起来,“等到了失去时方为时已晚,故而终此一生,都在追寻往昔所失的人与物,即便明知再无复返之时,依然苦苦索求。”

  墨凐却道:“朝中如今无人可用,老师您当真要辞官归乡吗?”

  文士笑了笑,回屋中取出一个盒子,道:“这是留给你的。你擅抚琴,这首曲子是我从那画中琴师处得来的,断断续续记了十二年,尚有部分残缺……不过现在也补不回来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这些话就当是临别闲言,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以后都不必再来了。过些日子我会带如枝返回故乡,从此以后就在乡间住下,再也不会回绛城了,你我之间也缘尽于此。”

  门外景澜轻轻将枝条放了回去,两人悄悄离开了院子,绕开小路从碑林另一头往回走。等到了碑林外,洛元秋才道:“那就是墨凐的老师?他怎么看起来像个寻常人?”

  景澜道:“你没看错,就是寻常人,人一辈子又不是只能有一个师父。”

  洛元秋随口道:“那拜下一个师父之前,是不是要先从上一个师门叛出?不然不就乱了师承?”

  日光从缝隙间投下金线般的光束,照在那些前人所刻的石碑上,如温驯的水流,从飞扬的字迹间缓缓淌过,古符便如活了过来,璀璨生辉。

  洛元秋忽有所感,朝着某处看去,一块残破的白色石碑歪斜着,半身已经陷进泥中。不同于其他石碑,那上面并无字迹,仅在顶上两端刻了些装饰的海波纹。她却如着魔了一般,怎么都无法将视线移开。

  景澜停下脚步,轻声道:“也可能是犯了过错,被逐出师门的。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从碑影后走出一人,她手中仍握着那画卷,目光有几分冷意,道:“贵使不去看迎神礼,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景澜彬彬有礼道:“前几日听闻礼官说此处有片碑林,便起意过来看看罢了。殿下不必担心,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墨凐道:“但愿如此。”言罢绕过石碑来到洛元秋身后,注视着那块白碑道:“这是古越人用来祭海的礼碑,他们将祷祝之词写在纸上烧了,立一块空碑在海边,或是砸碎了扔进海中。”

  洛元秋蹲在那块碑前看了许久,道:“可这块碑不是空的。”

  墨凐微怔:“你说什么?”

  “这上面有一道符,”洛元秋顺着石碑上海波纹路慢慢勾勒着,道,“画的不是海波,是云,这是一道符。”

  景澜还未开口说话,墨凐神色忽变:“你是符师?你看得懂这些石碑上的碑文?”

  洛元秋道:“当然。”

  墨凐道:“这里有一幅画,原画已经不在了,这是画师临摹出的仿品。”

  她展开手中画卷,画上画着千山万壑,云烟飘涌,白练悬流,不似人间之景。其中一座山上以极为细致的笔法画出了亭台楼阁,在云雾的衬托下如在仙境。细细看去,那楼阁中竟有人在,或临窗远望,或与同伴嬉笑交谈。殿中亦有舞姬飘然而舞,舞姿曼妙轻盈,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两侧座下乐人们持笙箫管笛,钟鼓长琴,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唯独在东边的一株枝干苍虬的老树下,一人面朝苍山独自抚琴。

  这幅画起初看没什么,随着人目光转向,山中之景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冬夏交替,四时变化,群山与瀑布皆有所变,那株老树也历经枯荣。随着季节转化,楼阁中的人渐渐消失,等到入冬之时,满山雪色,人烟绝迹,画中只有那位琴师依旧坐在雪中抚琴。

  洛元秋凑近了去看,鼻尖几乎都要蹭到画纸上。景澜勾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开些许,瞥了眼那画,冷淡道:“想必原画在观者面前展开之时,画中景物宛如近在眼前。一切都栩栩如生,连这画里的草木山川都仿若真物,观者还可以在这画上所绘的山间行走,与画中人交谈。”

  墨凐看向她:“贵使见过这幅画?”

  景澜道:“见过相似的。此物名为画境,能将人引入画中,多是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但如这般复杂的画境,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洛元秋盯着那些飘逸的线条看了又看,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说,这幅画上的笔法与石碑上的近似?”

  墨凐道:“不错,正是如此。临摹此画的画师道,就算他穷尽此生,也只是得其形,未得这画中真意。”

  “能将画仿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洛元秋直接从她手中取下画,对着日光展开,透过光一眼便能看清纸上重叠的痕迹。仿画的画师将四幅画交叠在一起,构造出画上的种种变化,可谓是用心良苦。但他却不明白,那幅画至始至终只得一幅,看似玄妙无比,所依赖的并非是技法,而是符术。

  “都说书画相通,画这画的人也是一位符师。他将符融入画中,是以山有山形,水有水势;四季变幻,节气轮转中的风霜雨雪都由符相辅而成,这其中的含义,并非寻常人能领悟得到的。”

  她的目光停在画中琴师身上,道:“如果我没猜错,人入画境后,便能听见这琴师的琴声。他弹奏的曲子一旦变了,时节就会开始转换。这幅画的重心都在琴师身上,诸多变化也由其所奏之音而生。”

  洛元秋把画还给墨凐,她却不接画,道:“见过这幅画的人都曾对琴师所弹的曲子痴迷不已,都说这琴曲是神人才能谱成,美妙至极。如果原画在你面前,你能听得清画中琴师所弹奏的曲子吗?”

  洛元秋道:“你见过原画吗?”

  墨凐淡漠道:“见过又如何。”

  “不是人人想进便能进入画境的。”洛元秋道,“先要懂得看画,知道从何处赏玩,由浅至深,方能进入到画中。喜欢山便会发觉自己身在山间,喜欢水会发现自己站在溪水旁。入了画境之后,沉醉于此,心外无物,最后才能听见琴师的曲子,这也是作画之人的用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景澜道:“宁缺毋滥,只待知音者。”

  洛元秋满意道:“对了,就是这样。”

  她把画塞进墨凐怀里,道:“我既不懂赏画,也不会音律,就算进到画中,可能也无缘听见这琴声。你面对这幅画时,没进到画境中去吗?”

  墨凐抱着画,闻言面色似乎白了几分,道:“我拿到画后从未打开看过。”

  景澜意味深长道:“那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画想来也只有一幅,若是被毁了,什么天音,什么佳景,后世之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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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之后便是接连半月的大雨,洛元秋本想再回那碑林逛逛,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只得每日呆在屋中,哪都去不了,一时间颇为烦闷。

  但一个好师妹兼道侣岂能不为师姐排忧解难呢?消失了几日的景澜终于出现,及时寻了一堆石碑拓印给洛元秋,让她在屋里对着临摹,省得无趣。

  洛元秋对着拓印临出了一堆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与拓印上的古符更是相差万里,毫无相似之处。每当她问景澜“像不像”“如何”之时,景澜都会十分含蓄地微笑点头。

  毕竟凭她对符的了解,也看不出那些泥点般的墨迹与几个圈之间的差别。

  窗扉被风推开了一道缝隙,洛元秋放下笔去合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雨忽然停下了手,对身边人道:“再过些日子我们也要离开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要如何才能唤醒墨凐,让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景澜道:“知道什么叫做顾此失彼吗?说的就是这位殿下。”

  洛元秋精神一振,连忙把窗户关紧,道:“看来你这几天没白在外头乱晃。来来来,快说说,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景澜斜倚在桌旁,懒散道:“先魏王子嗣众多,墨凐的弟弟资质平平,国君之位本来轮不到他,全靠他有个好姐姐,最后才当上了魏王。”

  洛元秋好奇道:“哦?墨凐做了什么?”

  景澜拎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道:“她先是拜了一位名宿为师,那人本原本已不再收学生,却破例收了墨凐。这位公主殿下便以此为契机,借着恩师声望,暗中结交朝中臣子,甚至说服了不少贵族支持她弟弟……但这些都不是要事,关键在于,最后她将一幅画献给了先魏王。”

  洛元秋当即悟了:“啊,难道就是上次她给我们看的那幅画?”

  “据说这幅画十分玄妙,是一个采珠的疍民在深海下发现了一座神龛,神龛中有一玉匣,里头就放着一幅画。这画又被称为《四时图景》,而画上抚琴之人出自斗渊阁,也是一位宗师。传闻当他弹奏琴曲时,能令流云停驻,鸥鸟忘机。”

  景澜道:“这幅画被一个贵族买下,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奥妙,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以万金求买,以权势相逼,他也不肯让出。一日他被杀死在家中,古画却不翼而飞,从此下落不明,成了一桩悬案。无数人竞相寻找,也只是找到了一堆赝品。”

  洛元秋道:“墨凐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自然是从她的恩师手中得来的。”景澜答道,“她拜那位名宿为师,一是为了声望,二便是为了这幅古画。她以借画之名从恩师之女手中暂得一观,随后用一副赝品与真画掉包,当日便送入了宫中。”

  “先魏王渴慕长生,从少年时便开始求仙问道。为访仙缘,甚至还曾亲身前往阴山,只为求见真仙一面,得其点化。他对这幅画自然早有耳闻,墨凐献上画后,他便立刻立了太子,从此不问朝政,日夜在寝宫中赏玩。某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亲手把画给烧了,从此以后便一病不起。”

  洛元秋痛心疾首道:“就这么烧了?那画上的符一定是大宗师手笔!好端端的烧了做什么?好了,现在大家都没得看了!他怎么就不为后世之人想想呢?”

  景澜摸了摸她的头,道:“或许他一想到画尚能流传到后世,而他在那时必然已经不在了,与其让画流落到旁人手中,还不如索性毁去。从此以后这画中的奥妙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他便彻彻底底拥有了它。”

  洛元秋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听罢更是觉得惋惜不已,恨不得去撅了这位魏王的坟。

  景澜有些好笑,道:“这位君王的荒唐事不胜枚举,例如他曾遣人四处打听那些出生时有过异象的女子,或是曾在神庙中侍奉过的女祭,纳为妻妾。若是能生下女儿,便赏赐百金。只因他深信巫祝之言,自己之所以成不了仙,乃是因为前世有段宿仇未消。今世所生之女中,便有一位在前世曾与他有过深仇大恨的仇敌,需妥善照料,方能消除恩怨。奈何他子嗣众多,但妻妾加在一块生的女儿也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更是不到半岁便夭折了。”

  洛元秋心想怪不得墨凐那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阴山,终于解开了这个疑惑,她道:“除了墨凐之外还有另一位公主?那她……”

  景澜道:“死了,那位公主在先魏王病重时就被赐死了。”言罢轻哂道,“既然是仇敌,又怎能轻易放过呢?”

  她三言两语便概过了魏宫中所发生的事,流血与杀戮暗藏其中,人的性命便如折花取叶,生与死也只在瞬息之间。

  雨渐渐停了,眼看天色渐暗,洛元秋望着檐下清透的水滴道:“那墨凐呢?明明有两位公主,是如何判定谁是宿敌?”

  景澜道:“聪明人无需多言,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

  这时窗外传来声音:“多谢二位挂记。不过何须这般费心打探?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就是了。”

  景澜丝毫不觉尴尬,淡定转身道:“问了殿下便会说么?”

  “能说的当然知无不言,”墨凐推开门走了进来,道,“不能说的,不知道也算件好事。”

  洛元秋云里雾里,看看墨凐又看看景澜,认真道:“你们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清楚些,这么兜圈子不累吗?”

  院中忽有人道:“赵师妹,贸然拜访,不知可有师叔的消息了?”

  洛元秋扭头看去,见说话那人就站在院子里,她一袭红衣,面上白纱飘飘,手中握着一把黑伞。

  景澜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道:“我去去就回。”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后。天空阴云未散,门扉前芭蕉经雨洗如新,枝头的花苞重重垂向地面,仿若不敢见人的羞怯少女。

  少时又下起雨来,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从窗檐下望去,直直落下的雨水被风吹落,在半空晃出一个弧度,便如信手随拨的琴弦。

  墨凐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堆乱糟糟的纸上,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答道:“画符。”

  墨凐抽出一张看了看,似乎有些好奇:“你们修道之人,平日里会做些什么?”

  洛元秋放下笔看她,这时的墨凐哪怕举止再如何成熟稳重,但说起来仍是个少女,眼中的光彩灵动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当真会是同一个人吗?洛元秋不由想起初见墨凐时的景象,此人虽已近神道,当她对上那双眼睛时,便觉得她好像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在那不老的容颜之下,或许只藏着一把散落的飞灰。

  “画符,静思,打坐。”洛元秋答道,“就这些事。”

  墨凐道:“经年累月如此,不会觉得厌倦吗?”

  洛元秋道:“当然会了,所以要找点别的事做,比如……”

  她差点把看猪喂鸡说出来,硬生生咽了回去,牵强一笑:“比如说看看风景。”

  “你仿佛没多少变化。”墨凐打量着她说道,“修行能使人青春常在,长生不老吗?”

  洛元秋随口道:“养气健体延年益寿倒是不难,至于长生不老……倘若失去了做人的乐趣,活的再久又有什么用?是存心想折磨自己吗?”

  墨凐微微一怔,道:“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一向以为,修道的目的便是为了成仙。”

  洛元秋道:“都说有仙,可谁见过呢?”说着摇了摇头,“仙路太远,但道却在人的心中,修道不如说是修心。”

  墨凐道:“那日你曾说画那幅画的是一位符师……修行之人与寻常人之间,难道当真是天差地别?”

  “入道便如一扇门,推开它,或许门后的景象与你所想相去甚远。”洛元秋缓缓道,“但无论怎样,那都是另一番天地了。从此以后人世在你眼中,便有了不同的样子。”

  洛元秋侧头看着墨凐的眼睛道:“你来找我,是准备随我走了吗?”

  她的眼睛太过明亮,如一面水洗的镜子,仿佛能洞悉人心。墨凐不由自主避开了些,道:“我听说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带族人回到故乡,原来你也是古越遗民?边境之外便是一片荒土,罕有人迹。如今的大海阴晴不定,看似平波无浪,一旦发怒起来便是惊涛万丈,这些年来,大海已经吞噬了胶、呈二地,往日还有渔民依海为生,现在都已经退回到了国中,改为种地了。曾有传言,海中有一只巨怪,会把从海上经过的人给拖下去。你们万里迢迢,不辞辛劳来到这里,当真值得吗?”

  洛元秋静默一瞬,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不过值不值得这种事,从来都只有自己知道,旁人再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墨凐把那张纸轻轻放下,面上没什么笑容,低声道:“你说的对,要是当初在阴山时你肯答应收我为徒,我已经跟你走了,或许现在就没有什么魏国公主了。”

  暴雨毫无预兆落了下来,昏暗的云层中电光游走,闷雷声阵阵。狂风将窗扉重重推开,桌上的纸张哗然飞起,撒得到处都是。

  墨凐抬起头来,方才言语中的软弱荡然无存。她微仰起头,眼中坚硬如冰,又成了那高高在上的魏国公主。

  “但太迟了,如今我已经无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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