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11章 北冥

  周遭水声不断,三人合力将木筏推下河道,洛元秋从山涧向上望去,透过浓雾能看见天色正一点点亮起,不由心生感慨:“没想到我竟会在山里砍了一夜的树。”

  姜思跳上新做的木筏,大约是对自己的外袍被扒下来捆木筏一事不满,轻哼一声:“没想到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待确认木筏牢固之后,洛元秋便拉着景澜站了上去,三人挤在一处,木筏晃动片刻,终于趋于平衡,慢慢顺着水流向雾气深处漂去。

  两侧山壁逐渐变得狭窄起来,仿佛巨人合拢手掌,堪堪留下一条缝隙供木筏行过。那山壁如同刀削斧凿,更有不少落石被夹在狭壁之间,半悬于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令人望之心惊。

  姜思站在最前观察走向,细听水声。洛元秋闲着无事可做,从兜里翻出一根绳子,两头打结和景澜翻花绳玩。景澜道:“你还没说你上回是如何进入的北冥。”

  洛元秋道:“就是在一个石洞里,下头还有一个洞,跳下去以后滑到底就到了一个水潭边,水潭里有个奇怪的漩涡,跳下去以后再睁开眼就到北冥了。”

  景澜不顾她的反对翻了个‘面条’,道:“就这么简单?”

  洛元秋对此颇为头痛,将花绳向下勾翻道:“听起来是很容易,可那路一点不好走,又是山又是沟的,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过我都来不及去看。”

  姜思听罢疑惑道:“你真到过北冥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啊,我想起来了。”洛元秋凭着记忆大致描述了一番,“有一个很大的湖,下面有数不清的兵器……”

  景澜突然收了绳,侧过身看着岩壁道:“你看,这是什么?”

  洛元秋起身凑过去看,见岩石上似乎有凿痕留下,便叫姜思过来举灯照明,定睛一看,那痕迹犹如龙蛇游走,潇洒无比;却又凛冽如锋,遒劲有力,隐隐透出一种金戈之气。

  姜思不明所以,手中灯盏随着洛元秋目光上移寸寸举高,最后只得踮起脚尖,勉力抬高手臂。发现她居然往更高处看去,愤愤道:“还看?再高够不着了!”

  洛元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也太矮了吧,怎么不把鞋垫高点?算了,你不用照了,这上面下面全部都是一样的,刻的都是同一道符。”

  景澜对符了解不深,姜思是阵师,更是一窍不通,问道:“什么符?”

  “行军作战之前,需向上天祷祝一番。”洛元秋合掌道,“祈求战无不胜,一举制敌。这上面的符便是此意。”

  水流推着木筏渐行渐远,很快三人从这逼仄的水道中离开,木筏重新驶进迷雾里,放眼望去茫茫一片,只听水声不断,姜思道:“这地方要怎么打仗?我看人都难进来,别说兵马了。”

  景澜答道:“这就说明,此处必有一道隐蔽的通道,只是我们还未找到。”

  姜思凝神听了一会儿,道:“好像快要到头了,难道我们走错地方了?”

  洛元秋仍在思索方才所见的那道符,问:“你们说,战争结束之后,战场上剩下最多的是什么?”

  姜思道:“当然是死人。”

  景澜沉声道:“不,是兵器。”

  她稍加思索,立刻想通关窍。拔出咒剑,凭空勾画道:“此势如雷,疾风如咒!”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景澜提着剑站着,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洛元秋拍了拍手,扑哧一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居然在符师的地盘上用咒!”

  立刻拔出林宛月所赠的符剑,两指一拂,抵住剑尖道:“引风动雷,无有不应!兵戈所向,即我所令!”

  一缕金色从剑身落入水中,入水的刹那间化作一道剑影斩下!水面如沸,四方水流朝着此处汇聚,不过片刻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姜思惊惧道:“快住手!你会害死我们的!”

  洛元秋一看那漩涡便知不会错,马上松动筋骨,捏了捏鼻子,做好往漩涡里跳的准备,闻声道:“你可是住在海边的人,凫水总会吧?”

  姜思怒道:“这关凫水什么事?!”

  洛元秋不去理她,忽觉手腕缠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景澜把绳子绑在了两人手腕上,便安慰道:“用不着担心,水下都是空的,等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是害怕,可以抱住我。”

  景澜不等她说完便搂住了她的腰,鼻尖在她脸上轻轻一蹭,道:“自然都听师姐的。”

  洛元秋一笑,道:“这时候倒知道要听我的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

  话落木筏再难保持平衡,很快被卷入漩涡,在姜思的惊叫声里朝水中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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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开眼时,有幽蓝色的光自高处落下。水流重重叠叠,激荡回转,却被无形之屏阻隔在外。

  洛元秋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手上绳子,发觉绳子已经断了,不由一惊,马上去寻找景澜,发现身边她就在自己身旁,将醒未醒,这才放下心来观察周围。

  近处是一片极广阔的水泽,那木筏竟然没被漩涡卷散,仍漂浮在水面上。

  耳旁传来咳嗽声,姜思从地上撑着手坐起来,衣袍还在滴水,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洛元秋道:“北冥啊,你没来过吗?”

  姜思指着头顶不可思议道:“这些水……我们难道在海底?!”

  她后退几步,仰头看着高处。水波荡漾,光被层层海水被过滤成了柔和的蓝色。因地势低平和缓,放眼望去一览无余。有嶙峋黑石分布在四周,既无风声也无水声,安静异常,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不然你以为呢,”洛元秋望着那光眯起眼说道,“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地上吧。”

  姜思勉强站起来,紧抓着灯盏向水边走去。

  交谈间景澜已经醒来,先看了眼洛元秋,而后坐起身揉了揉手腕,解开绳子道:“这就是北冥真正的样子?真是……鬼斧神工。”

  只见海幕倒悬,天地好像骤然被逆转过来,时不时能见到光亮从水中疾闪而过,如游动的鱼群。

  景澜道:“她在干什么?”

  洛元秋回过头,见姜思僵硬地站在水边,便道:“喂,你怎么了!”

  姜思迅速转身,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你们快过来……快来!”

  两人走到姜思身旁,不约而同一惊。那水清透无比,仿若无物,故能毫无阻拦看清水下的情形。只见水底地形奇特,仿若深谷般下陷,从高到低插满如剑、刀、斧、钺一类的兵器。这些兵器遍身布满铜花,顺着地势密密麻麻向下铺去,仿佛水草一般生长在底部。

  洛元秋当初路过时只是远远一瞥,自然不如亲身到水边来看这般震撼,惋惜道:“为什么要把兵器丢进水里?这也太过浪费了。”

  景澜留意到这些兵器上的纹路极为特别,边缘似有一圈冰冷的深蓝光泽,道:“或许是炼器失败,所遗留下的残品。”指了指离水面最近的一柄剑道:“看,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武器。”

  姜思思绪一转,飞快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传闻中岳成式以海眼精气炼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现在竟成了这样?”

  “岳成式?”景澜意外道,“原来这就是归剑谷,无怪会有这么多的兵器,看来这些都是那位大炼师的杰作了。”

  这时姜思手中的灯忽然亮了起来,那光落在水上,水面波荡起波纹,湖底万千兵器仿佛受其感召,纷纷颤动起来,发出兵器独有的鸣震声,很快又平复下去。

  姜思一惊,好险没把灯扔出去,收回手道:“这……”

  景澜思索道:“想来灯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器与器之间有所呼应也属寻常。”

  洛元秋把木筏拉到岸边,道:“都上去,我们该走了。”

  姜思顿时不悦道:“什么意思,你打算从这湖上过?为何不干脆绕开它,往别的地方走?”

  洛元秋嘘了一声说:“先别说话,你听。”

  姜思当即静了下来,努力去听那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困惑地看向洛元秋,洛元秋道:“听到了吗?”

  景澜细听片刻,道:“听到了。”

  姜思不由烦躁起来:“听到了什么?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

  洛元秋想了想,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我明白了,你等等啊。”她马上在手中画了一道符,往姜思额头上重重一拍,姜思向后仰去,险些摔倒,瞬间耳边声音骤然放大,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呜咽与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若有无数魂灵留驻于此,倾诉着心中的愤恨不甘。

  见她如兔子般受惊一跳,洛元秋及时收回手:“听见了吗,若只有我一个人走那边当然没问题。不过带着你们,只怕是走不了。”

  姜思强作镇定道:“那是……到底是什么声音?”

  景澜若有所思道:“这里与天地间的灵气不同,所借助的乃是海眼之力,虽有部分来自墟荒,取自混沌,但归根到底,仍属水之精,生于水而载于水。水如镜,映照万物,能留影其上;而风从水生,自能留音。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此处,见到数千年前古越人留下的虚影。”

  姜思白着脸说:“那不是就和见鬼一样了吗!”

  洛元秋道:“总而言之,在此地要尽量少用法术,不要扰乱灵力流向。”

  她弯下腰去舀了一捧水,直起身时慢慢放开手。那团水竟然不下落,反而飘浮在空中,洛元秋将它随意捏了几下,便由得它向高处飘去。

  “这里的力量已经在慢慢失去平衡。”景澜按住咒剑道,两指在眉心前稍稍一按,“我能感觉到,就像是在深渊边缘,只差一步,这一切很快都将不复存在。”

  洛元秋点点头:“天地终有尽时,万物亦是如此。”

  姜思听的糊涂,道:“北冥马上要毁了?喂,你们等等我!”

  “我倒是很想请教一下,你在斗渊阁里都学了些什么?”景澜瞥了她一眼,道:“拿好你的灯,别让它掉进水里了。”

  姜思闻言怒道:“我是阵师!”

  三人上了木筏,洛元秋用剑抵住岸边稍稍一推,那水如有生命一般,推着木筏缓缓前行。

  姜思手中的灯绽放出光芒,这次水底兵器不再震动,兵器身上所刻的铭文却微微亮起,漫山皆是如此。那铭文光色不尽相同,仿若一条潜伏在水底的光流,映照出极其梦幻瑰丽的色彩。

  洛元秋忽然看到几柄形制近似符剑的长剑,景澜看在眼中,立刻就猜出她在想什么,道:“你想要?”

  洛元秋道:“这些剑也不像是被炼废了,为何被堆在此处无人来取呢?”

  “这里的水并非是寻常的水,”姜思说道,“因法阵的缘故,水中充满了利器凝结而出的‘意’。一旦进入水下,靠近那些兵器,便会触发法阵。水会化作无数利刃,人便如同身处刀剑之海,眨眼间便会被刺成筛子。”

  洛元秋边听边向四周张望,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旋即双手合十,低下头去默念经文。

  景澜目光落在某处,道:“嗯,想来贵派也没少做恶。”

  姜思微愣,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水底山谷无故多出了一道白色的斜坡,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中一片冰冷。

  她低声道:“活人无法入水,但只有血肉之躯方能取剑……”

  洛元秋望着水下堆积的白骨道:“他们把多少人变成了傀?”

  姜思一瞬间仿佛想起来什么,道:“啊,我明白了,原来是那柄长矛!但我不知道,那是几百年前由先辈传下的秘宝,早在我入阁之前就已经在了。”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忍不住追问道:“几百年前?那现在呢?”

  姜思道:“要是他们能进这里,就不会千方百计夺想夺得这盏灯了。”

  景澜淡淡道:“这就是你从斗渊阁叛出真正原因?看来这位阁主也不是那么得人心。”

  姜丝沉默片刻,想了想说:“如果阁主先一步到达明宫,照他一贯的作风,他一定会让人把流放进北冥的傀全部杀光,不然我何须去冒这般大的风险。”

  不多时木筏从山谷上方而过,很快来到了一片更为辽阔的水域。不同于之前所见的山谷,这里地势开阔平坦,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古战场,满地盔甲与折断的刀剑,好像能听见阵阵厮杀声从水下传来。

  景澜在水面虚虚一按便收回手,道:“不能下水,这里被封住了。”说完看了看洛元秋,道:“在想什么?”

  她们在木筏上,从这千年前的遗迹上经过,令人不由心生慨叹。这一道水隔绝了过去与现在,千年也仿佛只在弹指间。可往昔不复,一切终成定局,又是谁将它们封存至今,用意何在?

  洛元秋低头去看那水底,道:“这地方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像座坟堆一样,为什么还会有人想方设法要进来呢。”

  景澜因她的话心中微动,道:“有所求自然应有付出,不然墨凐为何当初会来到这里?”

  周遭昏暗不明,声息皆止。那高悬在头顶的海水将倾未倾,压抑非常。难以想象有人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呆着,洛元秋道:“这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只能在此才能求得长生不死,岂不是要永生永世被囚禁在坟堆里了?这样活着,倒不如立刻死去。”

  姜思闻言也点头以示赞同,问道:“你们说守塔人她想求什么?”

  景澜答道:“那就要当面问问她自己了。”

  四周一片朦胧幽光,随着海水流动不断发生变化,时深时浅,光怪陆离绚烂难言。只是再美的景致若无生机,看久了也不免无趣,就连姜思也很快失去了兴致,转头对着灯盏发呆。

  洛元秋有些犯困,道:“过来点,让我靠一会儿。”

  景澜便稍稍侧过身,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姜思坐在二人身后,见状不满道:“你不看路的吗,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道:“只有你才能让那盏灯发光,三个人里你醒着不就行了?”

  姜思无话可说,只得打起精神来,留心周围的一切。盯了一会儿,她便神思困倦,手臂穿过灯环,撑着下巴合上了眼。

  灯盏光芒静静洒落在水上,化作无数细碎光屑,随着木筏前行,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银色波纹。荡至尽头岸边时无声一震,激起涟漪,又朝着灯盏所在回荡而去。

  光所到之处,水下似乎有无数影子从黑暗中急奔出。战马飞驰刀剑相击,不断有人倒下,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肢体分离。又有人持刀怒吼,敲打着盾牌向前冲去,很快又被马蹄践踏……这惨烈的厮杀争斗毫无声息,仿佛皮影戏般,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发生。

  水面光雾氤氲,三人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在水波荡漾中稍有模糊,显得有些不真切。灯盏在姜思手臂间轻晃,那微光映照处,一个高冠博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姜思影子旁,只一瞬便消失了。

  洛元秋察觉到了什么,迅速睁开眼向后望去。见姜思低着头已经睡熟,本想用剑去戳醒她问问情况,想想还是算了。

  她这一动景澜也跟着醒了,当即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洛元秋注意到水下一闪而过的影子,定睛一看,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驰交战,不由惊叹道,“你快看,水下居然有人在打仗!过去这里还真是个战场?”

  景澜用剑随手一搅水面,道:“都是过去的虚影罢了,不足为奇。”

  水波剧烈晃动,水下的影子便如浮沫般纷纷四散,洛元秋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水面又重归平静,道:“你相信人会有来世吗?”

  景澜道;“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这一世而已,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追寻长生?不如等来世重新来过不就行了,何必这般费事。”

  洛元秋笑道:“也对,正如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若真有来生,与前世那个也绝非同一人了。”

  姜思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静静听两人说完话,道:“如果人真有来世呢?”

  洛元秋莞尔道:“那么我们三人又会是谁?还是说,我们也不过是这一世他人的替身,与这些水中的倒影一样,只在一瞬之间存在?”

  姜思把灯放回膝前抱住,道:“我倒是愿意相信人会有来世。人活着怎么会没有遗憾的事,这辈子没机会了,就等下辈子再来补上,这样不是很好吗?”

  洛元秋轻拍掌心道:“那如果有仇怨,岂不是生生世世都不能了结了?”

  姜思冷笑道:“倘若仅凭一死就能一了百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以血还血,就算这仇恨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又如何?”

  景澜微微颔首:“说的好,墨凐应该选你去守白塔。”

  姜思疑惑道:“为什么?”

  景澜道:“如果能够长生不死,拥有无尽的寿命,你愿意在这塔下等待你哥哥转世而来吗?纵然他已不记得前生之事,也忘了曾有过你这个妹妹,你愿意在此驻守千年吗?”

  姜思一噎,争辩道:“这怎么能一样!”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代入景澜所言去想,在这孤寂之地,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陌生人,仅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有种把人逼疯的感觉。

  最后她道:“我……我不愿意。他还没来之前,我怕我已经先疯了。”

  景澜闻言没说什么,只道:“师姐,你呢,你愿意吗?”

  洛元秋自然知道她所问何意,对上她的目光道:“当然不愿了。就算人能转世重来,可来的人并非是我的师妹,只是一个与她容貌相像的无关之人。我要等的,是那一世与我曾有过约定的人,往后不管是谁再来,都不会是她了。”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你说我今生今世还能等到她吗?”

  景澜眼中带笑,握着她的手道:“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世你都能等到她来。”

  洛元秋笑道:“当真?”

  景澜神色认真道:“比金子做的元宝还真。”

  洛元秋顿时笑个不停,就差在她怀里打个滚了。

  姜思在后面用看傻子般的眼神打量二人,无声一叹,突然对此行颇为担忧。

  没等她接着叹出第二声,水道忽然变得狭窄起来,不多时便到了尽头。

  对岸笼罩着一层薄雾,雾气中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好像正迎接她们的到来。

  姜思悄然按上后腰法器,如临大敌般盯着那道人影。她立刻想到那或许是斗渊阁的弟子,说不定阁主已经率门中长老先一步到达明宫,警惕道:“小心!先别上岸,让我过去看看。”

  “别用法术。”洛元秋用剑在她手上一拍,道,“那只是一个石人罢了。”

  等木筏靠岸,一条长阶出现在三人眼前。四周水雾迷蒙,一时也看不真切。那道人影正站在台阶之上,好像正朝她们看来,瞧着十分诡异。

  洛元秋对二人解释道:“别怕,这里有很多像这样的石人,多看看,等习惯了就好。”

  三人越阶而上,很快到顶。姜思上前一看,那果真是块漆黑的石头,只是外形看起来和人太像,才会一时认错。

  景澜在石人身上轻敲了敲,听那声音清脆,疑惑道:“怎么会是空的?”

  洛元秋随口道:“本来就是空的,明宫外还有更多。他们都曾经是人,在此静思数百年后,不知什么缘故,身躯变得坚硬无比,四肢逐渐僵硬如石,难以移动。他们口中所谓的不死,大概就是如此,不吃不睡,终日只需静修。但随着身躯渐渐石化,他们神魂的力量却日益强盛,不再受躯体束缚,在静思时能离开肉|身脱出,长久以往,到最后便归于天道了。”

  “归于天道?”姜思问,“那不就和死了差不多吗?”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好像是差不多,不过对他们来说,应该意义不同。只有魂归于天,与大道相合,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

  那石人面目不清,却依稀可见五官轮廓,令人有些不适。景澜立刻收回手,转而以剑击打石人肩头。

  洛元秋深呼吸,沉默片刻,一手拢住耳朵轻声道:“你们听这风声,像不像是人在说话?”

  景澜道:“我觉得更像是诵经声。”

  姜思忍无可忍:“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能不能别再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洛元秋道:“它就在风里,只不过你听不到罢了。你不会是怕鬼吧?”

  姜思忙撇清道:“鬼神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我怎么可能会信?更别说怕了!”

  “慢着,先别动。”景澜握住剑突然说道,“你身后那是什么?”

  姜思顿觉头皮发麻,后背阵阵寒意袭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抚摸过脖颈。偏她越是恐惧,心中暴怒戮意愈盛,当即勃然色变,怒而转身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下一刻她便知不妙,转身间尚未察觉,脚下骤然一空!

  忽见一道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她身后不知站立着多少石人,如幽魂般静候于此,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姜思惊恐万分,顿时喊叫出声,这时一股力量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拉了回来,及时阻止了下坠之势。

  姜思头晕脑胀,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知为何竟昏了过去。洛元秋的声音旋即从她身边传来:“她后面有什么?怎么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景澜道:“那不就是吗?”

  但见姜思脚边雾气散去些许,露出了一阶平缓的台阶。阶梯之下是数不清的石人,有不少东倒西歪躺在泥里。洛元秋颇为失望地转过头去,景澜淡然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洛元秋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年在山上时她折腾沈誉王宣时常用的招数?

  她心觉好笑,显然景澜很不待见姜思,这一路行来她已有所察觉。景澜看她一眼,眼角微挑,自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随意道:“没错,就是这样。”

  洛元秋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这么讨厌两位师弟?”

  景澜沉吟道:“因为他们总在一旁碍事,看着让人说不出的心烦。”

  洛元秋想笑,努力压了压嘴角,向姜思一瞥道:“那她呢?”

  景澜抽出手臂缓缓抱住她,轻声道:“一样都让我觉得碍事。”

  洛元秋道:“这世上难道就没有能让你看顺眼的人吗?”

  景澜沉默片刻,道:“师姐,我知你天性如此,总以善意待他人。可我每每见你因旁人而分心,便觉得心如虫蚁啃咬,妒忌非常,总想有一日,你眼中只有我一个人。”

  洛元秋心中百味陈杂,脸埋在她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心跳,不由紧紧抱住她:“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景澜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亲,道:“但我绝不会做违背你心意之事,我明白她让你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是以你才对她多有照拂。待此行结束之后,就算看在姜城的面子上,你也不会随便抛下她。但她已经叛出了斗渊阁,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你想将她索性一并带回寒山,暂时收留她几日,对不对?”

  没想到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未曾说破。洛元秋心中一暖,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别再欺负她了。她又不是师弟们,个个皮糙肉厚,可以随便让你捉弄。”

  景澜漫不经心道:“人间疾苦总要体会一二,我只是提前为她上了一课。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与其解决麻烦,不如把麻烦扔给麻烦。”

  姜思很快醒了回来,一时手脚发麻,惊魂未定。待心绪平复之后,瞬间想起方才之事,抬起头看了看两人,眼中怒意几乎要化作烈焰喷薄而出。不等她开口,景澜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姜思微怔:“……谁?”

  景澜道:“他也是一位阵师,而且据我所知,他还没收徒弟。你现下既无师门,不妨考虑再拜个师父。”

  姜思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到拜师一事上来:“无缘无故,仅凭你几句话我就要去拜师?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洛元秋马上猜到景澜的意思,神色微妙道:“你是想让她拜师弟为师?可他愿意吗?”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景澜反问道,“他不是一贯喜欢替人操心么,我这就替他收个徒弟,让他从此以后好好操心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也不管姜思如何,果断道:“入我门中,规矩教条皆为外物,不违心即可。师侄,你师父不在,师叔少不得暂代师职,替他来指点你一番。”

  姜思怒道:“谁是你师侄?!”

  景澜看了她一眼:“莫非你想拜我为师?所谓有教无类,你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现在开始学咒术也不晚,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罢了。”

  那轻飘飘的吃苦二字似乎另有深意,姜思后背发凉,勉强道:“我做阵师就够了。都说学咒的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要像你们一样!”

  景澜道:“如此说来,斗渊阁上下岂不是没一个好人了?”

  洛元秋倍感无奈:“你若是想找个由头教训她,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她转头对着姜思微笑,一脸新奇道:“这么说来,你也要叫我一声师叔了?”

  姜思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们莫非已经疯了不成?”

  景澜彬彬有礼道:“当然,这只不过是我们一时兴起,你大可拒绝。不过等我们离开这里时,你就要独自一人对上那位阁主了。不知斗渊阁对叛逃的门人会施以何种惩戒,刑罚如何。”

  她若是不提平新月,说不定姜思还会抗拒一二。但这位阁主威名震慑门人弟子多年,凡其欲成之事无有不成。姜思一想到他的种种狠辣手段,不由心生惧意,思量片刻道:“你们师门收徒就这么随意的吗?”

  景澜道:“你又不是做我的徒弟,自然随意。”

  姜思犹豫再三,又觉得这师门上下十分古怪,无半点规矩可言,更从未听过拜师不见师傅面,入门先拜师叔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起身朝二人拜道:“两位师叔。”

  景澜道:“虚礼就不必了。”

  洛元秋本意并非如此,无论姜思答应与否,她都不会把她扔在北冥不管不问。但凭空多出个师侄来还是让人颇觉有趣,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了?”

  姜思登时哑口无言,又有些后悔,转念一想,不妨等离开这里再说。

  却听景澜道:“记住了,言出无悔。好师侄,现在把你的灯提起来,继续向前走。”

  姜思只好提起灯盏朝阶梯下照去,灯光驱散雾气,从那些石人的脸上晃过,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仿佛有幽魂正从透过石化的躯体,无声注视着闯入的来客。

  洛元秋先一步走下台阶,道:“穿过这里,应该就快到明宫了。”

  姜思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一定要从这走?你不觉得这些石头看起来很奇怪?”

  洛元秋道:“人变成石头是很奇怪。你在斗渊阁见过傀吧,它们身躯坚硬,不畏刀枪水火,最后为什么却没有变成石头?”

  三人来到台阶下,从林立的石人间穿行而过。姜思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这些石人就是傀最后的下场?”

  洛元秋道:“不,傀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但它们曾经却是真正的人。这两者之间虽有相似,但绝非同一种东西。”

  姜思向周围看了看,发现不是所有石人站着,也有不少盘腿坐在地下,或屈膝环抱,还有的蜷缩四肢……姿势千奇百怪,不尽相同,却都给人一种阴森之感。这些石人好像生前都曾有一番痛苦遭遇,就此被凝固在了悠长的岁月之中。

  那灯盏发出的光将三人笼罩在内,所到之处雾气纷纷退散。等她们离开之后,雾气再度聚来,翻腾涌动出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在黑暗中发出不甘的怨憎哭嚎声。

  这声音传到姜思耳畔时只是一阵细细风声,她正想回头看一眼,却被洛元秋一把揽住肩,洛元秋低声道:“别回头去看。”

  姜思悚然,心境稍有动摇,手中灯盏光芒立刻弱了几分。那风声随之高涨起来,如浪潮般追在三人身后,呼啸之声如潮涌盛起。

  “守住心神。”景澜按住她的手说道,“这些不过是幻象,从你心中生出的恐惧。”

  姜思嘴角抽了抽,险些炸毛,硬着头皮道:“……多谢两位师叔指点。”

  她手中灯盏的光亮渐渐明亮起来,慢慢听不见风声了,姜思心中微定,抬头向前一看,脚便如生了根一般,再也不能挪动一步,颤声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眼前只有一条窄道,两侧便是深渊,能听见黑暗中传来水流奔腾之声,犹如猛兽咆哮,极为震慑心魂。

  姜思后退,道:“这条路行不通的!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景澜道:“只能进不能退,现在返回,我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思仓皇道:“要走你们走,我宁可回去!”

  景澜冷冷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决心?这样也好,你现在回去,也省得之后再拖累我们。”随即若无其事道:“只不过若是现在走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姜城了。”

  姜思暴躁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洛元秋喝道:“不要吵了!”

  立时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她的声音,二人顿时静了下来,洛元秋思索一番,道:“亲眼所见未必是真,这道理简单不过,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她神色如常,姜思却不知为何有些怕她,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洛元秋本想画道符封住她的五感,但念及此地危险众多,怕生出什么变故,思来想去,从袖中掏出一条黑布,手速极快蒙住了姜思的眼睛。

  姜思立刻要去扯:“喂,你干什么!”

  洛元秋捉住她的手道:“现在你看不见了,这总可以走了吧?我说了,所见未必是真,用不着害怕。”

  姜思半信半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洛元秋略一迟疑,想说其实也不全是假象。景澜淡淡道:“你看见了什么,不妨说一说。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姜思忍不住说:“为什么只有我看到了,难道是因为我是阵师的缘故?”

  景澜毫不留情道:“是你学艺不精,和是什么没关系。”

  青光一闪,洛元秋手中登时多了把长剑,她后退半步,道:“师妹,你带着她先走,我在最后。”

  景澜没多问,只道:“此地不宜久留,师侄,把手给我,跟紧些,我们该走了。”

  三人走向这深渊之上唯一通向对岸的道路,灯光只照到脚下的方寸之地。风声呼啸,其间夹杂着古怪刺耳的声音,一会儿又化作细语呢喃,温柔和缓。但不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都让人倍感不安,只想尽快离开。

  行至道中,轰隆一声炸响,如惊雷落在身边,当真是震耳欲聋。洛元秋耳中嗡嗡作响,一口气还未提上来,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再度落了下来。

  姜思恨不得把耳朵捂住,在惊雷声中道:“这还有完没完了,你能不能走快些?!”

  景澜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全然不受这雷声所扰,平静道:“欲速则不达,何必走这么快?”

  洛元秋心有所感,持剑一翻,剑身上映出身后的景象——雾气如遮天蔽日的巨浪般高涨而起,从浓雾里伸出无数手臂,彼此撕扯着,朝着她们疾追来。

  洛元秋暗道一声作孽,很想反手给那雾气来一剑。这时雷声停息片刻,景澜道:“师姐?”

  洛元秋答道:“我在。”

  景澜道:“方才你有用符吗?”

  洛元秋收回剑道:“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必担心。”景澜说道,继续向前走去。

  那雷声来的突然,消失的也十分突然。四周静得让人害怕,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姜思心烦意乱:“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到底还有多久这路才能到头?”

  洛元秋在她背后点了点,道:“嘘,别出声。”

  姜思自然看不见洛元秋身后穷追不舍的雾气,只这么片刻功夫,洛元秋忽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一条灰白的手臂从她身侧垂下,张开的手指堪堪触碰到她的手背。

  阴冷的气息转瞬迫近,洛元秋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去,那些垂落的手如花一般,在她身后缓缓张开——

  洛元秋快步向前一跃,口中喊道:“师妹!”

  景澜连头也不回,准确无误抓住姜思空着的手,迅速加快步伐,道:“走快些,马上就要到了,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

  姜思被她猛然向前一拉,不得已快步跑起来,一时忘了三人还在深渊之上,愤怒道:“你倒是把眼睛遮上了走一个给我看看啊!”

  景澜道:“愚蠢,我一直都闭着眼。”

  灯盏光芒晃动不定,姜思被她提着衣领向后一推,先一步到达了对岸。随即景澜睁开眼,手中剑鞘飞旋而出,落在最后的洛元秋以此借力向前跃去,同时青光如绳甩出,在她落地的瞬间,将那落入雾气的剑鞘重新拽了回来。

  下一刻她转身,五指紧扣,指尖紫光微闪,在雾气扑来的最后一霎那,箭风如流星疾射而出,无声贯穿雾气,在深渊上爆发一道耀目白光,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景澜:“师姐!”

  那雾气不退反进,洛元秋拉弓挽箭,冷冷道:“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青光如一片细叶飞射而出,刹那间灵力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受到感召从四面八方而来,与青光汇聚在一处,转瞬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她们来时的路在这震响中倒塌断裂,坠向深渊深处。残存的雾气尖啸着向对岸退去,四周很快归于寂静。

  景澜走到洛元秋身旁问:“方才那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你动用了藏光?”

  洛元秋摇了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些雾气,不知为何变成了有很多手的怪物,我也从未见过。”

  姜思道:“幻象还在不在?我要把这破布摘了,这下总能睁开眼了吧?”

  洛元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心想回程的路没了,这可要怎么办?她们又不是鸟儿,能凭着一双翅膀便能飞渡深渊。

  景澜道:“别想了,你看那是什么。”

  洛元秋转头望去,远处深沉海幕之下,一道雪白光束穿过重重海水从高处降下,散发出宁静祥和的光晕,如同神迹一般。

  姜思惊呼一声,激动道:“那就是白塔!我们到了!”

  那塔下海雾弥漫,翻涌的雾气中流淌着细细银光,隐约可见一片恢宏的建筑被海雾笼罩在内。这些宫宇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在最高处则坐落着一座通透的宫殿,在幽深的海幕中隐生辉光,外形十分奇特。格格党

  姜思立即爬了上去,站在高处眺望,提灯的手不住颤抖:“难道那就是……”

  这一幕极其震撼,三人久久无言,半晌后景澜感叹道:“白塔明宫,原来并非是传言。无怪后人视古越人为神裔,这真是仅凭人力所能做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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