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09章 一梦

  牢房里阴暗潮湿,散发出古怪难闻的气味。除却高处一方格子大小的窄窗透出些微亮光,光源就只剩下墙边忽明忽暗的火把了。

  耳边求饶声不断,时不时传来哀嚎声。洛元秋抱着手臂向大牢周围看去,兴致勃勃道:“原来大牢是这个样子,这是我第一回 来,你呢?”

  景澜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常来,不过一般都是站在外头,而不是在牢门里。”

  洛元秋左右看了看看,颇觉新奇道:“那咱们都是第一回 坐牢了。不过你说为什么他们刚刚叫我们妖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进这大牢的人,哪个不喊几声冤屈,一口咬定这其中定有‘误会’,说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

  景澜朝左边看了眼,道:“哦?敢问有何指教?”

  那人蓬头垢面,面目难辨,身覆一件五彩布条拼成的袍子,压低了声音道:“两位姑娘第一回 进这大牢,可要懂点规矩。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不提前准备好上供之物,只怕到时候……哼哼,不死也要脱层皮。”

  洛元秋闻言笑道:“受教受教,看前辈形容,莫非是这牢房里的常客?前辈又因何故进了这大牢?”

  约莫是许久无人搭话,那人唏嘘一声,迫不及待道:“我本是承山附近的一名巫医,游历时路遇大雨,行路不通,无意中来到西涧安灵山下的一座村庄里。那村里的人不知为何生了一种古怪的病,每到夜晚入睡后便会离开家门到村中游荡,无论旁人如何呼喊也无用,直至天明破晓后方能醒来。”

  景澜不动声色道:“夜游症罢,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那人嘿嘿一笑,神神秘秘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还是有些见识的,两位手里这剑可不是那些行骗之人用来哄愚民愚妇的仿品……不然我也不会冒昧相告。实不相瞒,起先我也以为那是夜游之症,可不到两个月,那些夜游之人便纷纷在睡梦中死去!”

  洛元秋沉静的眼眸微微一动,道:“都死了?”

  “此事千真万确!”那人后怕般按着胸口道:“我还从未碰见这般凶险古怪之事,可把我吓得不行,就怕自己落的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于是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趁着守在村口的人不备,悄悄逃了出去。路上我还想多亏自己跑得快,谁知那晚夜色青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一时眼瘸挑错了路,竟走到了他们埋死人的山头!”

  景澜没有说话,向洛元秋轻轻一瞥,见她面沉如水,便知此事十有八九为真。

  那巫医唯恐两人不信,又是一番赌咒发誓,继续道:“说起此事又是一件怪事!村里死了人本不稀奇,一口薄棺,寻个望风向水的地方埋了便是。但这村子不一样,他们村死了的人都必须埋在一处,据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然要破了村子的风水。且下葬之后,家人也不得去祭拜看望,只能在村口烧纸以表心意,外人更是严禁入山。我那晚千错万错,竟不小心走到了他们的坟山上!可事已至此,再回头也晚了,我只好顺着山路上去,可越走越险,身边便是悬崖。走着走着月亮出来了,能看清前头的路,我心中一喜,加快步子向前走,到了山头,却看见了极为古怪的东西……”

  说道激动之处,他连比带划唾沫飞溅,道:“他们用这么粗的木头做成栅栏,约有两人那么高,将山头都围了起来!我当时好奇,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宝贝,凑过去一看,那栅栏缝隙间竟然都是人!那腥臭腐败的气息真是叫人作呕,我行医多年,怎会看不出来,里头关着的人绝非活人!思及此地种种奇怪之事,心下胆寒,当即原路返回。到了山下,看见火把光亮,便知出逃一事败露,若是被抓到了,说不定就命丧此地了,便又回到山上,服下了一贴师父所赠的龟息丸,在那山头隐蔽之处贴着栅栏,就挨着那些死人躲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亮我便离开山,沿着大道走了三天两夜,到了豫江城便寻到衙门口,自称行医有误,路上治死了一个游商,这才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们找不到游商,又无人来递状诉冤,只好就这么把我关在牢里。”巫医说道,“这大牢里人人都盼着出去,我却想一辈子呆在此处,最好永远都别出去。一离开这里,那村子,那些死人,都能不知不觉要了我的命!”格格党

  景澜耳力灵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便道:“谁也要不了你的命。”

  随手摸出一锭银子,压在一物上从缝隙里递了过去,那人哆哆嗦嗦接过,惊疑不定道:“这是、这是……”

  景澜道:“有道是自助者天助,多谢前辈的故事。提审我们的人要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火光靠近,牢头怒喝之声传来,不一会数名官差模样的人到得牢门前,牢头拎着镣铐过来要给两人枷上,景澜冷冷道:“敢碰一下我们,今日就等着备好棺材吧。”

  洛元秋在她身后探出身道:“哇,你居然还威胁人。”

  景澜淡淡道:“也算不上是威胁,实话实说罢了。”抬眼扫了门外几名官差,她道:“城中主审是谁?”

  那话语中发号施令的意味太强,一人下意识脱口道:“是项大人……”

  “项宜?”景澜略一思索,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动,“原来是他,带路吧。”

  那几名官差神色微滞,竟无一人出言反驳,齐齐调头朝外走去。

  旁人虽瞧不出异样,但却难逃过洛元秋的眼睛。她好奇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咒术,他们这是要放我们走吗?”

  景澜弹了弹她的额头,好整以暇道:“走什么走?连牢房都进了,怎么能不上公堂去看看?”

  洛元秋心想也是,随即欣然而往。

  两人到了公堂下,只听喧哗声传来,全然不似洛元秋想象中的肃静。公堂中更是人头攒攒,热闹非凡,一人一言吵得沸反盈天。不多时传来惊堂木啪的一声响震,众声俱静,一人厉声道:“把这群招摇撞骗的神棍都带下去,听候发落!”

  洛元秋疑惑道:“这和话本里写的怎么不太一样?”

  景澜道:“你不是常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吗?”

  公堂上威武之声传来,那声音又道:“把那对行骗的姐妹带上来!再去传宋家人上堂对质!”

  两人身边一众官差木木愣愣站着,任由疑犯从面前走过。景澜打了个响指,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项大人。”

  四周衙役神情呆滞,仿佛不见犯人上堂,口中威武之声渐弱。四下骤静,景澜如入无人之地,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没想到你调任到冲州来了。”

  一蓝袍官员端坐在匾额之下,握着惊堂木的手悬在半空,看了景澜半晌才恍然回神:“景大人?怎么是你?你如何会在这里?!”

  景澜彬彬有礼道:“这就要去问你手下的官差了,项大人。想来是非曲直,你心中应当清楚。”

  蓝袍官员一扫公堂上的异状,对来人身份自然再无怀疑,回想起这位台阁大人的种种传闻,与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只得苦笑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下官手下这些人。”

  景澜道:“这个好说。”手腕一转,当即解开咒术。

  堂上威武之声又起,项宜总算是放下心来。这时师爷回报,说宋家人已到公堂下,等候大人传唤。未等主审官发话,一妇人装束的女子已哭哭啼啼奔了上来,身旁还跟着个丫鬟,跪地后道:“请大人为民妇做主!民妇的孩儿何其无辜,却被那妖人骗去,而今下落不明……”

  她身后又跟来数名奴仆,簇拥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上到公堂。那老太太连看也不看,先扑向洛元秋道:“你这黑心肠的妖女,枉我信了你的鬼话,快将我的孙儿孙女还来!”

  洛元秋本想避开,又怕她跌倒,顺势扶住老人家,也不在意那点抓挠的力气,关切道:“你孙子和孙女今年几岁?”

  老太太泪眼婆娑道:“已经七岁了!”

  洛元秋哦了一声,道:“我们符师收徒选的都是五岁以下的孩子,七岁是有点大了。”

  老太太闻言险些闭过气去,众仆忙扶着她,又是顺气又是喂药,原本清静的公堂便如菜市口般好不热闹。那项大人十分不耐,只得用力一拍惊堂木,怒道:“尔等肃静!公堂之上岂容这般放肆?”

  又道:“你们家照看少爷小姐的乳娘呢,将人带上来看看,堂上这两名嫌……两名女子,可是你们要找的那对拐骗孩童的姐妹?”

  立刻有人传乳娘上堂。一妇人碎步上前,战战兢兢跪在堂上,口称大人,待师爷要她指认时才敢抬头看人。

  她的目光先在洛元秋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向景澜,嚅嗫道:“回大人的话,我、我……”

  不等她说完,那老太太身边一仆妇便哭喊道:“求大人做主啊!老奴还记得这二人自称手中有两样法器,就是这一黑一白两把木头剑!分明是她们拐走了我家少爷与小姐!”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会被抓走,原来都是因为两人佩剑的缘故。

  景澜道:“你何以断定这剑是木头做的,莫非你曾亲眼见过?”

  那仆妇被她这么一看,结结巴巴道:“那剑轻飘飘的,一放进水里就浮了起来,总不可能是什么铁器罢,十有八九是木头一类……”

  洛元秋按住景澜要动剑的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公堂上给人下咒不好吧,不如让这位大人先断一断案子。”

  景澜低声道:“其实你只是想看热闹吧?”

  堂上项宜听罢颇为头疼,想了想叫来抓人的捕快。那捕快道:“依照宋家人的说法,拐走他家龙凤胎的乃是一对从外地来的姐妹,自称是九天玄女座下女仙,能消灾解厄。见宋家少爷小姐有仙缘,特地来点化一番……这二人手中恰好有黑白两色法剑,做法事时宋家奴仆大多看见了。适逢今日迎神节,属下在城中巡视时无意间看到有一年轻女子身上带着白剑。遣人探查,发现同行之人带着黑剑,也是一名女子,与宋家人说的极为相似,这才把人带了回来。”

  项大人听的心中滴血,恨不得掩面下堂去,换个地方做官。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本官问你,公堂上的这二人是否是当日到宋家行骗的那两名女子?你只需答是还是不是,无关人等休要啰唣!”

  那乳娘登时慌了,忙道:“不是不是!那两个骗人的女子比她们要矮许多,也没这般好看……”

  听了这话,景澜一把抓过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洛元秋道:“看来真相大白了,多谢大人秉公执法。”

  项宜沉声道:“既然与本案无关,那就速速离去,勿要耽搁。”

  景澜说完拉着洛元秋便走,也不管里头如何。到了府衙外,洛元秋眨了眨眼道:“这案子就算断完了?”

  “不然呢?”景澜道,“你还想回去接着看?”

  洛元秋心道可惜,她是真想留下再看一会儿热闹的:“算啦,都已经出来了,再回去不好。”思量片刻心生一计,对景澜道:“不然你现在犯点事儿,我们就又能进去了。”

  景澜闻言抬手要弹她的额头,忽然见到几名捕快从侧门而出,围着一人仿佛在劝说什么。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道士装扮的老者,对着一众捕快正指手划脚。

  凝神细听,似在质问:“……都已经等了一个月了,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还给我?你们这边推三阻四,难道和那群劫匪一样,也准备昧下我的火腿?!”

  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老道也朝景澜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几名捕快连连赔罪,那老道又朝旁边一指,立时传来拖拽之声,一头毛色黑亮的野猪拉着空荡荡的板车慢悠悠走了过来,屁股一撅坐在台阶下,伸出后蹄挠了挠脖颈。

  这猪瞧着,怎么这么像——

  身后传来一声欢呼,未等景澜有所反应,洛元秋已朝那老道跑了过去,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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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徒三人异地相逢,因在衙门口站着引人注目,便在不远处的街上寻了家茶楼坐下来叙话。

  落座之后,洛元秋先将与师弟师妹们重逢的事说了,问:“师父啊,你不是说他们下山是回去种田的吗?”

  玄清子那时不过是为了安抚徒弟随口一说,没想到洛元秋竟当真了,还记了这么久。他糊弄起徒弟来半点不心虚,义正辞严道:“本来就是下山种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途中改变心意了呢!”

  这话勉强有些道理,洛元秋将信将疑:“师父你在衙门外做什么,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玄清子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嘻嘻道:“怎么会?师父可是良民,才不会知法犯法。我老实着呢!”

  洛元秋拆起台来毫不客气,笑道:“师父若是老实人,这天下人人都能说自己是老实人了。”

  景澜在一旁端着凉茶,听着师徒两人熟练过招,嘻嘻笑笑说了一阵,玄清子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半年前玄清子离山南下,前往老地方买火腿。回来的路上偶遇故人,受其所邀,前往居处小住几日,一同品鉴新酿的美酒。等到了分别之日,玄清子少不了痛饮数杯,到头来醉醺醺地上路了。

  他半路醉倒在一棵大树下,放那野猪去寻食后便睡得不省人事。未料到这山头竟藏了一群山匪,正洗劫完一座村子,抢了不少东西回来。一干人半道上饿了,便下马休整,吃些干粮充饥。忽见一头大野猪在林中刨食,一人提议,不如去把野猪抓来宰了,这么一大头少说能吃上两个月。

  说干就干,山匪们马上取来绳索,从四面向野猪包抄,那野猪也十分警觉,马上察觉到风吹草动,扭头就向着身后跑去。众人急追一阵,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睡得正香的玄清子,还有一板车的火腿,一见到肉众人马上眼睛红了,就地取了一条煮了分食,并把玄清子和板车一起带回了山寨。

  等玄清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居然被绑在柴堆旁,心中疑惑不已。正当他感到莫名之际,悄悄解开绳索爬出柴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肉香,寻味而往,到厨房一看,正好看见了自己那板车倒在地上,板车上的火腿已经少了大半。再看揭开那热气腾腾的锅一看,当即怒不可遏——

  “这群无知匪类,他们竟敢把我的火腿和长豆放一起煮!”玄清子痛心疾首道:“牛嚼牡丹!不会吃就不要吃,还往里头放芋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可惜了我千挑万选的火腿!那些可都是珍品,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于是乎,玄清子一怒之下,便将这一窝不识货的山匪揍了一顿,全数打包送到了官府。因为那车火腿在匪窝里,被当作赃物收缴入库,要等案件了结方能归还,这才有了刚刚衙门前的那一幕。

  洛元秋笑道:“难怪玉映说你和天衢一直呆在冲州不肯走,原来是这样。”

  玄清子哼哼两声:“好歹还剩下不少,都是我辛辛苦苦选出来的,怎能不带回山去?倒是你,下山后就音讯全无。怎么,找到伴了,这就忘了师父了?”

  洛元秋叫冤道:“哪有?明明是你在山下玩的不亦乐乎,又是遇见故交又是拜访好友的,早就把徒弟忘在脑后了吧?我可一直都惦记着你,还让玉映给你送了信,你收没收到我就不知道了。”

  谁知玄清子摇了摇头,道:“师父还不了解你?你一向是有了师妹就忘了师父,不信问问你师妹,是不是这样?”

  洛元秋趁机告状:“师父你不知道,她已经叛出师门了,现在可不是你徒弟啦!”

  景澜:“……”

  谁知玄清子笑道:“有你这样的师姐在,哪个同门不想着早点叛师自立呢?若非我是师父,我也想试试看这叛出师门的滋味,说不定还很有意思呢。”

  顿了顿道:“方才路过时看到对街好像有卖酒的,你去打个二两来。”

  洛元秋明白他此举不过是要支开自己,单独与景澜说话。可她还没告完前师妹的状,一时半会不想离去。玄清子啧了声道:“拖拖拉拉的做什么,师父还使唤不动你了?快去快回,我又不会吃了你的人!”

  洛元秋一步三回头,不情愿地去了。

  如今桌前只剩下两人,玄清子看了眼景澜,道:“我知道,你们已经是道侣了。”

  景澜心中一惊,也不知道洛元秋是何时把道侣之事告诉玄清子的。此事说起来确实不大光彩,可若非这番算计,光凭等,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到洛元秋这根木头想通。

  但此事因人而异,各人看法不尽相同。于她而言是孤注一掷,压上多年情意的一场豪赌,在玄清子看来就未必如此了。

  她心知瞒不过玄清子,遮遮掩掩不如坦诚相待。再加上心中有愧,索性道:“师父,此事一切错都在我,师姐她……”

  玄清子却一改先前嬉笑之态,截住她的话音正色道:“这一路辛苦你了,想必十分不容易罢?”

  想了想仿佛觉得一言难尽,斟酌道:“你师姐之前是出了些变故,在找你这件事上执念太深,都有些魔怔了,等你回寒山就知道了。当年她从黎川回来,拿了你的生辰八字要我立命牌,好寻找你的下落。不想过了几日命牌便碎了,她又固执地要去黎川找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时没看住她,她就险些把那几个诓骗人的神婆神棍丢进江里去喂鱼了。”

  景澜怔了怔,这与洛元秋说的完全不同:“难道不是你去黎川找她的吗?”

  玄清子诧异道:“没有,是她自己回来的,怎么了?”

  景澜微微摇头:“没什么。”

  玄清子又说:“她我猜她把你绑在身边做道侣,也是不想你走,怕你又不见了。”

  景澜:“……”

  她这头沉默不语,玄清子还以为被自己言中了,叹道:“我知道是委屈你了,但你看你师姐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离不开你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多陪陪她,别和她太计较。”

  他嫁女般殷殷叮嘱完,不知自己已经将内情完全颠倒过来。景澜闻言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元秋的。除非她不想要我,否则我是不会和她分开的。”

  玄清子道:“那她怕是要粘着你一辈子了。”

  景澜笑微微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玄清子不由心生感慨,他也没追问这么多年景澜人在何处,能相见已经不容易,何必要去追根究底呢?遂道:“也是奇怪,元秋虽然不记得幼时的事,等你后来上山时,却依然爱跟在你身后,只是你对她一向都是冷冷清清,我本以为,你们的缘分也许就到此为止了,不曾想……”

  景澜任由他这么误会下去,也不出言辩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那冰凉茶水入喉,躁意微散,她突然有些出神。

  她并非对洛元秋冷冷清清,只是一个朝夕不保的人,即便再如何心动,又能怎样?但动心一事向来不由人,她日日夜夜都仿佛在观镜自照,审视种种,心中那点情意却愈发清晰,最终再也掩盖不住。

  等洛元秋打酒回来,就觉得二人之间气氛有些诡异。

  “还是要喝酒,这茶真是没滋没味。”玄清子接过酒道,“你们既然已结为道侣,就要好好对待人家,别再欺负人了。”

  洛元秋正准备接着告状,难以置信道:“到底是谁欺负谁?”

  玄清子道:“你说是不是你以大欺小?仗着自己是师姐便胡作非为?”

  洛元秋道:“明明她比我大多了!”

  玄清子道:“那就是你恃强凌弱。”

  言罢教训了洛元秋一番,洛元秋顿时懵了,不明白短短片刻功夫,师父为何就倒戈相向了,怒道:“你不是还和我说,道侣就是一天三顿打的吗?一顿不打都不行!”

  玄清子立刻否认:“胡说,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记错了。你看看你师妹,再看看你,她像是能经得住你一天三顿打的样子吗?”

  景澜伤势初愈,面色雪白,看着确实有些虚弱。反观洛元秋眼眸明亮,脸颊红润,确实无可辩驳。

  洛元秋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景澜,想不出她到底对自己师父说了些什么,不服道:“是师父你老了,开始忘事了。我离山的时候你连钱都没放在桌上!”

  玄清子道:“放屁!我放在柜子上了,分明是你不走心,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眼看师徒二人又要拌嘴,这时一人走上楼来,道:“司徒兄啊,你今日怎么转了性,不去衙门口讨要你的火腿,改上这茶楼来坐着了?咦,这不是你那位爱徒?”

  玄清子没好气道:“现在不是爱徒了,是逆徒!”

  那人过来坐下,笑道:“这就由爱生恨了?有意思,那,这又是哪位?”

  他所指自然是景澜,玄清子缓缓道:“这也是我徒弟,镜知,这是宋天衢,你随元秋一起叫师伯。”

  那人正是宋天衢,他一脸意外道:“你的徒弟还真不少。”又看向洛元秋道:“小元秋,我那好徒儿玉映如何了,是不是还成天想着找你打架,你有没有帮我照看他啊?”

  洛元秋答道:“他已经成了家主了,应该没空再找我打架了。”

  宋天衢从玄清子手中夺过酒袋道:“哦,竟是如此?哈哈,我这徒弟可比做师父的强上百倍!”

  玄清子不满地瞥他一眼,把酒袋抢回来道:“好意思说吗?你倒是把要找的人找到,再做点师父该做的正事……”

  宋天衢诧异道:“你竟有脸说我?”

  洛元秋在一旁悄悄对景澜道:“难得见到天衢一面,要不要让他帮你看看面相?你就不想知道自己寿数几何吗?”

  “我能活多久全取决于你,”景澜轻声说道,语声无端带了些冷意,“师姐,你明明再清楚不过了,这还用去问旁人吗?”

  洛元秋心情正好,在她手心轻轻捏了一下,问:“你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居然帮你教训我?”

  景澜随口道:“用我的一片真心。”

  洛元秋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玄清子闻声看向她,道:“你这次下山除了找你师妹,不是另有一件要事要办?现在人找到了,那事办得如何?”

  洛元秋笑道:“刚准备和你说这件事。”说着从包袱里抽出一卷东西放在桌上,“师父你看,这是什么?”

  宋天衢到底是做过台阁的人,一看便道:“这不是玉清宝诰吗,你们准备要创教了?”

  玄清子也俯身去看:“你用阵枢换来的?没想到皇帝竟愿意给你?”

  宋天衢道:“如今道门凋蔽,你们寒山派有此物在手,就能重开山门、广纳门人来。司徒兄,你这次又打算收几个徒弟啊?”

  “贵精不贵多,一个就够了。”玄清子自嘲道,“要我说啊,咱们是上辈子欠了人情没还,这辈子才来给人做师父的。”

  宋天衢笑笑,两人又大谈当师父是何等不易。等闲话叙毕,洛元秋把包袱里的东西挑拣了一番,又分装成两份,这才道;“师父,你帮我把玉清宝诰还有这些东西带回山去,我和师妹准备去北冥了。”

  玄清子也不问缘故,只道:“知道了,地上的疯子多,海边的疯子更多。记得早点回家,师父给你炒火腿。”

  四人在茶楼前分道扬镳,宋天衢道:“这就走了?你徒弟呢?”

  玄清子道:“你耳朵是不是不好,她不是说了要去北冥?”

  “你这做师父的倒是心宽。”宋天衢感慨一番后道,“想想当初,再看看现在的你我,时间可真是不等人。不知不觉,我们竟然都已经老了。司徒兄,你怕不怕变成老头子?”

  玄清子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老,元秋又怎么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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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出发前与玉映的约定,到了冲州见到师父与宋天衢之后需回信给他,洛元秋便带着景澜在城中四处寻找玉家的商行。

  穿过一条巷子时景澜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师父呢?”

  洛元秋道:“他不是说了,等领回火腿就回寒山去嘛。”

  景澜忽道:“刚刚师父告诉我,当初是你自己回的寒山,他没有去黎川找过你。”

  一定是玄清子说漏嘴了,洛元秋心道糟糕,思量着要如何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景澜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道,“你孤身一人回寒山,路上一定很艰难吧?”

  洛元秋眼中带着莫名的意味,转头看向她的眼睛:“是很难。”

  接着她神色认真道:“如果我说了,你一定又要在心里责怪自己了吧?但这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和我分开。至于后来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斜阳落入巷口,一地金光如水。不远处飘来琴声,想必是迎神的队伍又回来了。在余晖照不到的角落,洛元秋抬头吻了吻景澜的唇,是一触即分的温柔。

  景澜思绪繁杂,当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道:“师姐,我不是有意要逼你,我只是……只是恨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陪在你身旁。”

  洛元秋闭上双眼,低声道:“但你现在就在我身边,这就已经够了。无论前路如何,这次我都会走下去。师妹,再信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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