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05章 上吉

  “……师姐?”

  眼前朦胧一片,似乎有人在轻声呼唤她。但那声音几不可闻,很快被黑暗吞没。

  洛元秋有瞬间恍惚,身心仿佛坠入了深渊,刹那间梦中的一幕再度向她扑来,虚幻与真实交错,在脚下铺就成一条长长的血痕。空旷的黑暗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如雷鸣暴雨般冲击着她的耳膜。

  站在那一床草席前,她双肩颤抖,明知道那下面会是什么,却仿佛着魔一般,伸出手去揭开——

  和预想中的冰冷不同,她感觉手背被温暖的东西覆盖住,洛元秋遽然回神,有种神魂归位的荒谬感。她呆呆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半晌才道:“你没事……”

  她说着却不敢相信,正要扇自己一巴掌看看疼不疼,景澜连忙拦下,心疼道:“这又是做什么?!”

  洛元秋盯着她焦急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犹自不信:“我不会还在梦里吧?”

  景澜闻言心中一阵难过,心知黎川一行所发生的事已成了她的心病,便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别打自己,打我吧。”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她道:“来之前我问涂山越借了一面法镜护身,镜术有反击之用,他的法术没有伤到我。”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顾凊一瘸一拐走到景澜身侧,捡起剑收于鞘中,道:“我早说了你不该瞒着她,看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

  景澜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洛元秋躺在景澜怀里,抓过她的手遮住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龙去脉,爬起来道:“顾况呢?他人在哪里?死了没有?”

  景澜忙道死了死了,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这才及时阻止了处于暴怒边缘的师姐去鞭尸。

  洛元秋此时对顾况可谓是恨之入骨,不顾景澜哄劝,硬是要起身去亲自看一眼顾况到底死没死透,别又是什么金蝉脱壳的把戏。她越过满地咒尸走到那黑衣人身旁,见顾凊就站在一旁,俯身将尸首翻过来。两人看的清清楚楚,一根黑羽赫然插在他眉心间,顾况果真是死在自己的咒术下,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见此情形洛元秋无言以对,悻悻道:“这就死了,不会是又变成鸟逃了吧?”

  “不然你还想他活着揍他一顿?”顾凊顿了顿道:“我以为你过来是要踹他几脚。”

  洛元秋道:“不用了。人死了就毫无知觉来,做再多也是浪费力气。”

  顾凊赞许地点点头,却听她道:“所以要趁着人还在的时候赶紧报仇,不然等人死了以后上哪儿去寻仇,你说对不对啊二叔?”

  这声二叔叫的怨气十足,顾凊一本正经道:“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道:“你说我什么意思?”

  顾凊悠悠道:“这我可猜不出你的意思。”

  洛元秋见他还在和自己绕圈子,登时气上加气。顾凊按住她的肩膀向后一推,道:“不过我很高兴,事到如今,你还愿意认我这个二叔。”

  他手握咒剑在顾况尸首上方凭空一转,苍青色的火瞬间燃烧起来,很快覆盖了尸体。那火越烧越高,尸首在火中渐渐缩成一团,壁画上的神像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喜悦笑容下似乎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意。

  洛元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看那火焰色幽幽,有种清新之意,暂时顾不上生气,试探地伸出手去触碰,却马上被顾凊拦住了:“别碰它,这火中有毒。”

  顾凊低声道:“这是我为他特地备下的,没想到……”

  苍青色的火焰渐渐从顾况的尸首上蔓延至近处的咒尸身上,那火一碰到咒尸,瞬间就变成了深蓝色,洛元秋才明白这火焰到底是什么,道:“我以为他已经服过丹药了,原来没有吗?”

  “以为对他的了解,我猜他是不敢。”顾凊道:“他怕自己服丹之后也会丧失神志变成傀,所以想等景澜解除玄质的法术,再利用她的血完成禁术,等万无一失后再服下丹药。”

  洛元秋不以为然地哦了声:“那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师妹又不姓顾,他怎么会理所当然觉得她就是你女儿了呢?”

  顾凊撇开头,那模样仿佛被人当面揍了一拳,深吸了口气道:“我还没问你,你明明比景澜小,她为什么会叫你师姐?”

  洛元秋露出一个“这还用得着问吗”的表情,道:“因为我是师姐,所以她叫我师姐,哪里有问题?”

  “……没有问题,”顾凊道:“很有道理。”

  话不投机半句多,洛元秋自觉话已说完,抬脚要走,顾凊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火上,道:“有时人的一个无心之念,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他人的一生。”

  那火噼啪作响,一时间无人说话,良久他转头看向洛元秋,道:“若不是因为顾况嫉恨你父亲,送出那枚丹药与玉玦,若不是我埋怨兄长,明知他处境艰难,却不愿伸出援手……这一切皆由我们而起,你是否有想过,你原本不该经历这些。”

  洛元秋干脆利落道:“想过。”

  顾凊一怔,旋即露出苦笑。

  他想说什么,却见她走到景澜身边,景澜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片刻,极为自然站在一起,景澜垂眸道:“我没事。”

  洛元秋旁若无人道:“我也没事,那就走吧,别留在这儿了。”

  她牵着景澜走向石阶,上到一半,忽然朝下看着顾凊道:“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已经有了道侣,也就不怎么再去想它们了。”

  顾凊闻言失笑,不由道:“你以为道侣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

  洛元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想开些吧二叔,我走了。”

  火光将熄,顾凊负手站在壁画前,看着那道飞溅到高处的血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高处传来的声音变小了:“……要不要让人给你送点纸来烧一烧?”

  顾凊额头青筋跳了跳,再好的涵养也破了功,怒道:“不用!留着等我死了再烧给我!”

  洛元秋一脚踏入石道,把他的怒吼抛在身后,对景澜点评道:“中气十足,少说还能活个五十年。”

  景澜道:“此路只能进不能出,往那边走。”

  洛元秋只得转了个方向,两人步入黑暗,景澜沉默片刻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洛元秋言简意赅:“陈文莺的灵兽。”

  景澜放开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取下火把点燃,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洛元秋道:“本来是有,现在却不想问了。”

  火光很快照亮石道,两侧石壁上一片斑驳,近看金红交错,那是已经剥落的壁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洛元秋打量着那些壁画,见被赤色覆盖的高处似有起伏的山影,而在低处又有一片幽蓝,道:“这画上都画了些什么?”

  景澜举着火把向前慢慢走去,道:“从前密教为陈国国教,随着陈国后来平定中原、一统六国,密教的势力也随之覆向八方,远至阴山北冥,皆有信众供奉……”

  还未说完她突然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洛元秋唇角紧抿,最后想了想说道:“是。”

  景澜低声道:“我做错了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她微微低下头,鬓发垂落,面色在火光中更显苍白,好似一尊瓷人,只要稍稍大点声就会碎了。

  洛元秋赶紧把目光移开不去看她,硬下心开始教训师妹道:“没错!你就是做错了,你不该瞒着我,早点把事说了不就——哎,你怎么这就又哭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景澜盯着她,一瞬间泪珠如断线,在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洛元秋刚刚端起的师姐威严顿时烟消云散,被弄的十分狼狈,只能先把师妹哄好了再想别的:“为什么哭啊,就因为我二叔不是你爹?不然你现在回去认他做义父?”

  “……”

  景澜闻言默默瞪了她一眼,用力抹了把脸,一字一顿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洛元秋一愣,景澜步步逼向她,道:“我不信你没有发现,先是味觉嗅觉,再者是……”她攥紧洛元秋的手腕,片刻后又放开,问:“疼吗?”

  看着腕上浮现起的红痕,洛元秋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景澜却冷冷一笑,捏住她的下巴偏过头去,指腹掠过脖颈后道:“我说的是这里!”

  她突然怔住了,指尖并没有触碰到想象中的伤口,将火把举近了些,那里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仿佛已经愈合很久了。

  “别找了。”洛元秋向后退了半步,目光平静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从宫中回来以后,我发现我感知的能力逐渐在衰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

  她张开五指对着火把虚虚一握,迷惘道:“不仅如此,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隔着一层纱,我想穿过它,却怎么样都做不到。”

  景澜心中一紧,抓住她的手牢牢握住,快步向出口走去,低声问:“你都梦见了什么?”

  洛元秋道:“梦见了黎川,梦见了师弟师妹们离山的那一天,梦见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她先景澜一步推开地道上方的石板,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四周雪如熔金,晃得人睁不开眼。洛元秋飞快转过身去捂住景澜的眼睛,握着她的手把她从地道里拉了上来,景澜嘴唇微动:“还有呢?”

  洛元秋从袖中抽出那条发带蒙在她眼上,望着天边金红如锦的云光,良久方道:“还梦见了,我死后曾到过的地方。”

  北风怒号,周围荒草如浪翻涌。日光渐渐没入山峦后,那漫天遍布的余晖也随之消散,未过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

  景澜跪坐在草上,将脸埋进洛元秋掌心中,无声喃喃。洛元秋从她张合时的嘴唇分辨出她在叫自己,便蹲下身道:“怎么了?”

  天黑的很快,连雪光都黯淡下去,她们置身于荒草中,好像走失的小兽,唯有彼此方能依靠。景澜扯下发带,摸索着抓住洛元秋的手臂,神情迷茫道:“我看不见你了。”

  洛元秋顿时吓出了一身汗,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忙道:“我就在你面前!”

  景澜低声道:“无事。许是顾况死了,他种在我眼中的咒术也随之解开了,一时不能视物也属正常,过些日子便能看见了……”

  洛元秋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顾况已近疯魔,若是留有后手,那真是不堪设想。她当机立断,捡起发带重新绑在了景澜眼睛上,吹了声哨子,叫来徘徊在附近的马儿,急忙扶着景澜坐上马背。踩着马镫刚要翻上去,却看见不远处红光亮起,火焰冲天,那破败的庙宇很快被大火吞噬。

  景澜察觉到异样,道:“怎么了?”

  洛元秋注视着那火光,一扯缰绳掉转马头,道:“没什么。”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到城中,洛元秋放心不下,便中途折道,带景澜去了上回和柳缘歌去过的医馆。

  此时城中管束正严,医馆门可罗雀,只有一位老医师坐堂看诊。洛元秋抓着景澜手小心将她搀下马,道:“当心当心,前面有台阶,记得抬脚。”

  景澜忽然笑了笑,洛元秋疑惑道:“你笑什么?”

  “若真的瞎了也好,”景澜轻声道,“你就必须永远这么拉着我不放手了。”

  洛元秋嘴角一抽,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敲,喝道:“胡思乱想!”

  她引着景澜进了医馆,那坐堂的老医师正无事可做,见有人来看病,忙让药童迎人进门。洛元秋解下发带请他看景澜的眼睛,老医师详询一番后又细细看了看,笑道:“正所谓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睛……小姑娘,你姐姐这病应是急火攻心,肝气郁结所致。病征显于目,这才一时不能见物,且开两帖清火的方子回去喝上半个月,便会渐渐好起来的。”

  洛元秋闻言哭笑不得,本想出言辩解一二,却觉得老医师的眼光有些古怪,便不再多言了。

  看完病后,老医师吩咐了身旁药童去抓药,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洛元秋在景澜耳边道:“不然再去找涂山大人看看吧?我这马还是问他借的,需得还给他。”

  景澜答道:“先回家去,明日让他过府来看也不迟。”

  这时药童抓完药回来,洛元秋去付过诊金与药钱,药童却不肯收诊金,嗫嚅道:“爷爷说今日看病的人不收诊金……”说完便飞快跑开了。

  “啊?”

  洛元秋不明所以,景澜道:“你认识这医院的医师?”

  洛元秋道:“不认识,这是我第二次来,头一回还是柳缘歌崴伤了脚,我陪她来看。”

  既然想不明白,她也不再去深思,扶着景澜出了门。两人离开医馆时正巧有人进来,那人与洛元秋擦身而过,往里头走来两步才回头惊讶道:“师姐?”

  来人竟是林宛月,洛元秋隐约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难以分辨出人的样貌了,如果不是林宛月先开口,自己恐怕认不出她。

  林宛月震惊道:“你们怎么都弄成了这副样子,遭人打劫了吗?”

  洛元秋低头一看,自己一身脏污,仿佛刚从泥里滚过。景澜也没好到哪里去,衣衫凌乱,头上还插着几根草,两人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无怪那老医师会免了诊金。

  洛元秋道:“这事说来话长,等有空了再告诉你。”而后问道:“你的刀呢,怎么没在身上?”

  “从宫里回来发现多了一道裂痕,”林宛月答道,“我带回去看看能不能补好,你们来医馆做什么?”

  洛元秋看了看景澜,灵光一闪,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她眼睛里还有没有咒了。”

  林宛月困惑道:“你说谁中咒了,她?”

  洛元秋点头:“就是她。”

  林宛月难以置信道:“景澜中了咒?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小雪飘飘洒洒,一个声音传来,“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说的对吧师姐?”

  一丽人打着伞从雪中走来,妆容精致,裙裾翩然,正是柳缘歌无疑。洛元秋道:“你怎么也来了?”

  景澜开口道:“还能是为什么,和人比舞扭了腰吧。”

  柳缘歌没和她斗嘴,进到屋檐下收了伞。景澜眉头微皱,向一旁避开些许,柳缘歌大大方方搂住洛元秋的肩道:“香不香?”

  洛元秋用力闻了闻,疑惑道:“有什么味道吗?”

  柳缘歌诧异道:“这可是我新换的香,名唤春日艳,卖香的人说凭此香能引来蜂蝶,师姐你闻不到吗?”

  景澜神情骤变,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洛元秋尚未发觉,摸着鼻尖又用力嗅了几下,困惑道:“可现在还在下雪,哪里能引来蜜蜂蝴蝶啊?”

  “所以要等到春天嘛,不然怎么叫春日艳呢?”

  柳缘歌一脸惋惜,伸手在景澜面前挥了挥,见景澜蒙着眼睛,奇道:“怪事,你真看不见了?”

  景澜漠然道:“不要多想,只是暂时看不见。”

  柳缘歌低头看了看洛元秋手上提着的一串药包,微笑道:“那还上医馆来开这么多药做什么?”

  “是师姐放心不下,一定要来看看。”景澜拉住洛元秋的手说,“想喝也可以分你几帖,大家同门一场,用不着客气。”

  柳缘歌秀眉微拧,不悦道:“你说谁有病?”

  “你没病来医馆喝茶?”

  眼看她们二人又要较上劲,洛元秋被夹在两人中间十分不耐,一人一掌分开,探身出去问林宛月:“如何?”

  林宛月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晶片,对着景澜眼睛仔细查看了一番,而后肯定道:“没有咒。”

  洛元秋安心不少,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本来还想请涂山大人看看的。”

  林宛月道:“嗯,让他看看也好。”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是来看病的?”

  林宛月无奈道:“不是我,是她。”

  “她怎么了?”

  “扭到脚了。”

  洛元秋:“……”

  她强忍着不去看柳缘歌:“上回不是已经好了,怎么这次又扭伤了?”

  林宛月小声道:“争强好胜,去和人比舞……”

  洛元秋:“啊,还真是这样?”

  柳缘歌沉着脸道:“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大点声?”

  景澜颔首道:“不耽误你们看病,医师就在里头,请便罢。”

  她说完毫无阻碍地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又一把将洛元秋拽了上来,全然不像个看不见的人。柳缘歌目送二人离去,目瞪口呆道:“谁说她看不见了,不会是装的吧!”

  林宛月道:“你方才硬要自己走过来,脚难道不疼吗?”

  柳缘歌静了片刻,咬牙切齿道:“快来扶我,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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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澜骑马入宅,畅通无阻,若不是一路上要靠洛元秋指明方向,洛元秋还以为她能看得见东西了。

  “早些年我以为自己迟早有天会瞎了,时常把眼睛蒙起来,只靠听觉辨明人声方位。”景澜说道,“等到真看不见那天,也就习以为常了。”

  洛元秋道:“难怪你来见我的时候总蒙着眼睛,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景澜道:“凡事总要习惯。”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中,洛元秋看她脚步沉稳,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心下好奇,故意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刚要去拍她的肩膀,景澜竟在她动手前察觉到了,偏过头问:“好玩么?”

  洛元秋脸红了一红,道:“还好,还好。”

  等到沐浴时,洛元秋将景澜带到浴桶边,试完水温后正要离开,景澜解开蒙眼的发带,赤脚站在雾气里,认真道:“你难道放心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洛元秋只得为她脱衣解发,让她在浴桶里泡着,自己则挽起袖子,舀来温水打湿头发,亲自伺候师妹洗澡。

  她梳理着景澜漆黑如缎的长发,一时感慨万千,道:“天下竟然有我这样尽职尽责的好师姐,师父若是知道了定然欣慰。”

  景澜不置可否,问:“我今日看到了,你的眼睛的确变成了白色。”

  洛元秋:“唔,你的意思是,我要变成傀了?”

  “和傀不太像,”景澜想了想道,“还有些许银色,与墨凐倒是一模一样。”

  洛元秋把帕子拧干盖在她头上,随口说道:“那不是很好,说不定我也和她一样,快成半个神仙了呢。”

  景澜按住她的手道:“你分明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做梦的事为何要瞒着我?”

  洛元秋正心烦意乱,不愿去细想此事,听了这话道:“你瞒我的事又怎么说?这次又以身犯险,如果顾况真对你下手,你又该怎么办?”

  景澜道:“顾况多疑,要想打消他的疑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浴房中水雾蒸腾,温暖如春,洛元秋却觉得一阵胸闷气短,走到屏风后脱了衣服,舀了水从头浇下,这才觉得好过了些,说道:“不是还有我吗,只要告诉他我爹姓顾,我也是顾家人,让他来取我的血不就行了。”

  良久她才听见景澜答道:“不,我不想让你去。”

  洛元秋还以为她会解释什么,没想到半天只得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气笑了,道:“就像当初在黎川,你也是如此,什么事都不肯与我商量,说走就走了。”

  景澜缓缓闭上眼,道:“是我的错,如顾凊所言,我不该瞒着你这去做这件事。”

  洛元秋静了片刻,又舀了些冷水淋在头上,手浸在桶中慢慢张开又握紧,仿佛心中憋着一股怒火,却无处抒发。静了片刻,她道:“今天我很害怕。”

  景澜回忆起见到她眼睛转为银白的瞬间,心跳几乎骤然停止,深吸了口气道:“我也是。”

  隔着一面屏风,洛元秋自顾自道:“看到你被困住的时候,我想,要不是我发现你有事瞒我,起意来找你,顾凊若是不敌顾况,败在他手下,你是不是就要在那里等死了?”

  景澜道:“就算顾凊败了,顾况也不会用他的血,他会让顾凊在救我和保命之间选择,最后还是会用我的血,因为他向来喜欢这么玩弄人心。”

  她语气冷静道:“只要他用我的血,就必然会被咒术反噬,我只需等。”

  洛元秋压抑着怒火道:“很有道理,不过在你等死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景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洛元秋勃然大怒,把水勺重重按进桶里:“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呢?你将一切立于人心之上,可知人心又是何等善变!只要顾况稍有念转,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你分明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景澜慢慢向浴桶滑了下去,整个人都没进了水中。半晌洛元秋听到屏风后传来哗啦一声,景澜已从浴桶里出来,背对着她穿衣,道:“我说过,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洛元秋头一次这么生气,她冷冷道:“很好,别和我说话了。”

  回到房中,两人如往常一样,并肩躺在床上。洛元秋赌气地把枕头抽了出来,放在两人之间,把手臂当枕头枕在头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间感觉身后枕头被取走了,景澜从她身后抱住她,低声道:“师姐,我愿意把命给你。”

  洛元秋听了既心酸又难过,答道:“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身后良久无声,静夜中传来一声轻叹,景澜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在怀中道:“你活着我便活着,我不能没有你。”

  翌日晨起,洛元秋心中气仍未消,先一步起身,也不理会景澜,一言不发离开屋中,又坐回了书房外的小池边。

  她本想静静心,但越想越是生气。近日天气转暖,池中冰层渐融,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檐上积雪消融,滴水不断落下,仿佛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那微风虽仍有些寒意,却已经有了万物萌发的征兆。

  和暖的日光照在身上,洛元秋听着这些声音,在明亮的光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小憩片刻,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传来,感觉耳垂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住了。

  洛元秋睁开眼,毫不意外看见景澜站在自己身旁,大约是畏光的缘故,她的眼睛依然被蒙着,绸布下鼻梁到嘴唇的轮廓在光中尤为动人。洛元秋笑了笑,撑着下巴看着她,美人美景让人心生愉悦,景澜收回手漫不经心道:“有床不睡,来这里做什么?”

  洛元秋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景澜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道:“从前你五感尽封都能找到我,我自然也能找到你。”

  洛元秋笑容淡了几分,回想起曾在她梦中所见的过往,道:“可我已经忘了。”

  景澜道:“我会一直记得的。”

  “那你还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洛元秋加重语气道,“我让你别和我说话了,你总不会忘了吧?”

  景澜好像听不出她语气中的不悦,平静道:“记得,可方才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吗?”

  洛元秋磨了磨牙,感觉一腔怒火无处可发,只能自己生闷气,走到小池对面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冰封的池水,景澜蒙着眼独自坐在日光下,有些疑惑地向两旁转头,分明是在找寻洛元秋人在何处。她起身沿着池边慢慢走着,因脚下碎石太多,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从池子对岸走了过来。

  那场面瞧着十分凄惨,让洛元秋忍不住想她刚刚来池边找自己,不会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吧?

  她咬了咬嘴唇,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便上前几步去扶景澜。谁知道她刚到景澜身边,还未伸出手就被捉住了,登时一惊:“你……”

  “抓住你了。”景澜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微笑道:“师姐,听说心软的人嘴巴也很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说完洛元秋便觉唇上一暖,简直是措手不及,景澜拉着她向书房走去,从容不迫道:“看来是真的,你这么容易心软,是学不会和人吵架的,我们还是有话好好说罢。”

  洛元秋震惊道:“到底是谁不肯好好说话?”

  两人进了书房,景澜指着桌上一摞书道:“我看不见,你来读给我听。”

  洛元秋拿起一本翻了翻,发现居然是神鬼志怪一类的小说。又往下随便抽了几本,尽是些奇闻轶事,载录了不少已失传的教派传说,她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景澜若有所思道:“多看看书总不会错。”

  洛元秋最不喜欢看书,把书扔开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懒得看。”

  景澜屈指敲了敲桌沿,道:“以前都是谁在睡前给你读书的?”

  洛元秋只好把书捡回来,开始给景澜读故事。

  这一读便过去了半个月,期间顾凊登门拜访,大概是从涂山越口中听到了什么话,专程为景澜的眼睛而来。当时洛元秋正坐在窗边读书给景澜听,初春的阳光晒得人骨头发软,她撑着头有些犯困,读几段便闭上了眼睛。每当这时景澜就会催促,洛元秋只得强行打起精神读下一段,至于书上到底说了什么,她向来读完就忘,也懒得去想其中深意。

  顾凊一来她便立刻把书放到一旁,理直气壮地趴着睡去了。等到她一觉醒来,顾凊也要告辞了,临走时他站在窗外,神情复杂地看着洛元秋道:“近日我要回故土去,为父亲重立坟茔。你父亲的坟还在黎川么,要不要也迁过来葬到一处?”

  洛元秋睁开眼答道:“他和我母亲葬在一起,但那是衣冠冢,他死后被烧成了灰,撒进河里去了。”

  见顾凊看着自己,她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道:“人寄身于天地间,何必分什么他乡故乡呢?”不等顾凊回应,她又道:“对了二叔,你死了以后想埋在哪里?”

  顾凊眼角抽搐,怒而甩袖离去:“我还没死呢!”

  没走几步他又转了回来,一脸挑剔道:“到时候你看着办,河水务必要干净,也不要有太多的鱼,记住了吗?!”

  洛元秋望着他的背影诧异道:“真奇怪,河里没鱼还叫什么河啊?”

  这时景澜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道:“他走了?继续读吧。”

  洛元秋无奈,拿起书道:“刚刚我读到哪儿了?”

  景澜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洛元秋找到那段话,接着读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问:“二叔和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景澜道:“你真想听?”

  洛元秋深感莫名:“我为什么不听?”

  景澜偏过头,下巴微抬道:“他说,若是我被你欺负了,万万不可一直忍下去,须知只靠忍是没有出路的。”

  洛元秋:“……”

  她难以置信道:“他真这么说的?”

  景澜贴心地把她正在读的那一页折了起来,以防等会弄乱又找不到了,点头道:“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洛元秋狐疑地盯着她看,景澜似有所感,道:“他是不是还问了你父亲迁坟的事?”

  洛元秋道:“不错。”

  “他也打听了我母亲埋在何处,想去祭拜一番。”景澜说道,“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洛元秋心中一动,听景澜道:“她生前想无拘无束,行遍南北四方,去看一眼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到死都没能实现。舅父将她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倒进河里,另一份命人带到海上,撒入大海,也算是了却了她的心愿,仅此而已。”

  “罢了。”由己思人,洛元秋对这便宜二叔突然有点同情,也就不在意他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了,想了想道:“这本书读到哪儿了?”

  景澜道:“折过的那一页。”

  于是洛元秋捧着书翻到那页,随口读了起来。

  一纸载河山,千秋过字间,时间便在这书页翻动间悄然流逝。入春后晴日漫漫,冰消雪融,窗前景色也随之一新,等到洛元秋发觉时已是满眼新绿,后园草木抽枝发芽,鸟雀在日光中竞相追逐,掠过房檐向晴空飞去。

  春光正好,洛元秋把窗子撑起,对景澜道:“可惜你看不到。”

  时不时有风吹来,景澜把手放在窗边,感受着手中温暖,道:“心一样也能看见,未必要亲眼所见。”

  等到草长莺飞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彻底融化,陈文莺与白玢也如期离去,陈文莺走前特地把自己攒下的一箱话本送给了洛元秋,洛元秋带回去读给景澜听,反正她眼疾未愈,整日在家中也无事可做。

  景澜时常在听完后点出话本中的错误之处,道:“这里错了,百辜不是鸟,是一种长着翅膀的猛兽。”

  洛元秋奇道:“这不都是人编出来的吗,还有对错之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耐心道:“只要你肯多花点功夫,把门派中的藏书看上几柜,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洛元秋匪夷所思道:“书柜里的书那么多,那能看的完吗,有那个时间不如多看些自己想看的。”

  景澜道:“那你不如说说看,你到底看了哪些有用的书?”

  洛元秋回忆片刻,只能记起几本启蒙时看的书,以及零零散散的一些故事,其余的全部是符。想到这里她理直气壮道:“我看了不少与符有关的书,这你怎么不提?”

  “那也能算是书?”景澜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嗤笑道,“一道符能连着画上好几本,你以为我真没看过?”

  洛元秋索性把书往脸上一盖,躺在阳光下道:“累了,不想读了。”

  景澜坐在她身旁,自言自语道:“师姐,随便说点什么吧。听不见你的声音,便觉得你离我很远。这里太静了。”

  门外春光融融,新叶随风摇曳,池中波光粼粼。洛元秋揭下书看了眼,总觉得这布置和在山上的一样,随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景澜道:“你都听见了?”

  “嗯。”洛元秋答道。

  前些日子她趁着洛元秋午睡时召来管事,处置产业,遣散府中仆役,安排好离去后的各种事宜。这些事她早就有所准备,是以处理起来极为迅速,不过几个下午便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洛元秋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吗?”

  景澜解开蒙在眼上的绸布道:“马马虎虎,看不太清东西,料想还需过段时日方能看见。”

  洛元秋凑近去看她的眼睛,道:“你眼睛的颜色好像变深了一些……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景澜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收便将她揽进了怀里,道:“近日以来时常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洛元秋趴在她怀中,伸长手臂去够矮桌上的签筒,到手后甩了几下,一支竹签脱筒飞出,被景澜稳稳接住握在手中。

  她摸了摸签头所刻的签文,笑了起来:“好兆头,上上签,正宜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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