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56章 覆水

  “修行之人皆知,符咒本出自于同源,但没几人能讲清,为何这二者同出一脉,在所修法门时却是天差地别。”

  “符师与咒师,这二者之间最大不同在于,符师是借,咒师是取。”

  “山川江海、风雷雨雪之力,皆可借力为己用。越是道法高强的符师,所能借到的东西便越多。”

  秋阳中玄清子手执一道符箓,向着窗外轻轻一挥,纸上符文绽放光芒,霎时风从四方而至,满院树木哗哗摇晃。

  “这就是符。”

  他将符箓收回,风声渐弱,朱砂写就的符文也变得黯淡。随手把符箓放到一边,他又拿起一枝干枯的柳条,目光看向烛台上燃着的新烛,示意面前人靠近。

  洛元秋的符术都是由师伯洛鸿渐所授,师父玄清子虽是咒师,但鲜少教她咒术。洛元秋印象里的师父大多时间都耗在厨房,将一腔热情都倾注到火腿的做法上去,以至于她在心里默默以师父为榜样,打算效仿他将来也做个好厨子。

  玄清子乐于教她这些,声称这世上口腹之欲远比什么修行道法来的重要多了,人可以不修行,不学法术,却不能不吃饭。洛元秋深以为然,不过在某次她误用了一道火符炸了灶台后,玄清子便明令禁止她入内了。

  眼前整襟危坐的年轻道人与那个把她托在肩上、任由她插了满头花草的师父几乎判若两人,洛元秋见他右手拈起枯枝,左手掐诀,神情肃然道:“看清楚了,这是咒术。”

  他指尖微动,烛火猛然跳动起来,化为幽蓝色,以目力所见的速度飞快燃烧起来,不过多时蜡油凝流而下,淌满了烛台。随着蜡烛越烧越短,他右手枯萎的柳枝渐染新绿,抽枝发芽,仿佛刚从树上折下来。

  幽蓝火焰在小景澜的眼中慢慢变弱,最后化为一蓬青烟飘散,玄清子将那条柳枝郑重放在她的手中,道:“凡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就是咒术。我初入寒山时,随先师习咒术第一日,她不教我咒法,却带我去看云霞,看青石,看溪流,看这山中的一切。她道再厉害的法术,再高深的道法,也是为人所用,若心不正,则法不正,便归为邪门外道之流,落于下乘。一旦心境跌落,为欲念执妄所控,便再难触及大道,回归正途。”

  “……而这时,她问我,什么是正途呢?”玄清子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道:“这可真是问倒了我。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扯了些不许伤人性命、以法术图财害命为己牟利的大道理。她说这些都不算。我心想这些都不算正途,那什么才算是正途呢?可先师却没有再告诉我,此事便这么放着。”

  “后来,先师命我与师兄下山游历,途中我们说起此事,我问师兄,师兄说,当年他入山随先师修行时,也被这么问过。于是我问他是如何作答的,他说不违本心就是正途。”

  玄清子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郑重道:“我才明白,我确实不如师兄,也终于领悟到了那日师父未说完的话。她能教我法术,但如何去用,全在于我个人。寒山从煊赫大派到如今的寂寥无名,历代掌山弟子皆奉行此意,顺心而为。入世便要风风光光,门徒浩浩,出世便斩断凡尘过往,再不问世事。我与你虽无师徒之名,只是传授你咒法,但也要把这个道理教给你”

  小景澜闻言缓缓跪在他身侧,玄清子回头看着她,目光温和有力,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若问心无愧,便不负此生。如有一日不幸落入暗地,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心中只要有此念想,就再也没有东西能遮住你的双眼。”

  这分明是在梦里,玄清子这番话也只是在训导景澜,但隔着漫长光阴,洛元秋却觉得,他是在说给多年前,那个被师父问起何为正途时不知所措的少年人。

  她终于懂得为何多年来师父从未对自己有过要求,哪怕她后来决定冒险进入阴山,九死一生,师父亦无反对之词。他们师徒三代人际遇各不相同,抉择也无一相似,但于己身而言,始终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一点倒是一脉相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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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啷

  房檐下的铁马在风里摇晃,小景澜坐在门边,怀里搂着小元秋,看着外头下大雨。

  她伸手接了一点雨水,轻轻放在小元秋的手中,在她另一只手里写了个雨字。

  “下雨了。”

  电光如昼,照亮院子,顷刻间雷声滚滚而来,小景澜把下巴搁在小元秋头上,在她掌心随意画了几笔:“这是打雷,声响很大,吵。”

  她捂住小元秋的耳朵,义正辞严道:“小孩子不能听打雷,晚上会梦见妖怪的。”

  小元秋长发披在肩上,目光茫然地看着远方,眼中依旧是灰蒙蒙的。

  风卷着雨水吹到檐下,一滴水落在她指尖,雨水浸润指缝,她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这时候天边惊雷炸响,小景澜只顾捂住她的耳朵,却未曾留意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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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元秋本以为又会像上次那样转过一堵墙就换了个季节,没想到景澜这个梦却格外的漫长,随着一日日过去,这梦中景物都历历在目,一切清晰如昨。

  或许是这段过往对景澜来说十分重要,这梦境也无比真实。洛元秋身处其中,看着她跟随玄清子学习咒术,闲暇时除却练习所学,就是抱着小元秋四处走动。

  这日子倒是过得悠然自得,洛元秋懒洋洋地躺在院墙上晒太阳,不远处小景澜摘了朵花放在小元秋手中,见她手不能握,又取了戴在她头上。

  等到小景澜去听玄清子讲经时,她就把小元秋放在门边上,好随时照看着她。玄清子曾问过几句,小景澜答道:“她知道我在身旁,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玄清子轻咳一声,对此将信将疑,他眼中的小元秋从来都如木头人一般,只会呆呆坐着。既然听不见也看不见,那又如何会觉得害怕呢?

  但他也不能全然否定,只好胡乱点点头,道:“做的很好。”

  直到有天他照旧教小景澜习咒,中途小景澜却频频朝窗外看去,玄清子不悦道:“收心,我方才是如何说的?勿未外物所扰,静心凝神……”

  “元秋在那里,”小景澜想了想说道,“她睡醒来找我了。”

  玄清子一惊,仿佛觉得十分荒谬:“元秋不是在房中睡觉么?”

  小景澜固执道:“就是她。”

  玄清子犹豫片刻,推开窗子看了看,只看见几只鸟雀在池边喝水,正要合窗时余光瞥见窗下坐了个人,吓得他差点一头栽出去。他也顾不得传授法术了,赶紧去寻师兄洛鸿渐,要将此事告诉他。

  小景澜趁机跑出门,把坐在窗外的小元秋抱进屋里,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等洛鸿渐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先是查看了一番小元秋,见她身上都是土,便道:“是自己走过来的。”

  玄清子问:“既然都会走会动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我又不是元秋,如何知道她心中所想?”洛鸿渐答道,“不如问问景澜,是怎么知道元秋来找她的。”

  两人同时去看小景澜,小景澜一脸茫然,道:“我感觉到,她在找我。”

  洛鸿渐思索片刻,找来一根布条,蒙住了小景澜的眼睛,说:“元秋就在这屋里,你能闭眼把她找出来吗?”

  小景澜动了动,头微微一歪:“她不在这里。”

  洛鸿渐问:“那她在哪儿?”

  小景澜蒙着眼,慢慢从屋中走过,到门前时险些被绊倒,她扶着门槛小心挪了过去,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院中,随后她蹲下来,伸手到处摸索了会,抓住了一片衣角。

  她会心一笑,扯下蒙眼的布条,抱起那人说:“找到了!”

  玄清子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元秋之间……”

  洛鸿渐则道:“感应,她能感应到元秋,元秋亦能感应到她。”

  玄清子疑惑道:“是法术?”

  “远比法术自然。”洛鸿渐边走边说,“倒不如说是心意相连更恰当,或许再过些时日,元秋便能清醒过来了。”

  玄清子道:“心意相连?我听过双生子有这样的,天各一方也能有所感应,但这种事说来玄之又玄,未必都准,你说的心意相连也是如此吗?”

  小景澜已抱着小元秋走到池边去看锦鲤了,洛鸿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二人半晌,答道:“师弟,你为什么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想复杂?无关于法术,她以真心待元秋,元秋自然会接纳她,以心换心,彼此呼应,莫非这很难懂吗?”

  玄清子不满道:“师兄,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我也以真心待你,怎么没见你我之间有这种呼应呢?那年咱们一同去长安,我被人追了八条街,差点命都没了,寻到你时,你还在茶楼和人喝茶!要说起来咱们是师兄弟,一道随师父修行,难道还不比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久?啊!你是不是没用心待我?好啊,我就知道是这样……”

  二人争执着走远,洛元秋坐在水池旁,看小景澜全神贯注地握着小元秋的手没入水面,去摸池中锦鲤的尾巴。洛元秋发现只有和小元秋相处时,小景澜才会说许多话,寻常时候她总是沉默不语。

  你是在等我吗?洛元秋默默想着,心头像被一阵温暖的风轻拂而过,不知名的情愫让她为之悸动,想念好像春日里的树木,迫不及待地生长起来。

  对这梦境而言,此时的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往日的一切已成既定,借由梦境回溯的时光,也终有消散的时候。

  洛元秋不由自主想起她与景澜在朝夕相对的日子,那时候她只觉得呆在她身旁十分舒心,既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做什么,哪怕景澜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看书,不与她说话,洛元秋依然喜欢没事就靠着她。

  现在想起,原来一切的起因就是在此处,在这段早已被她遗忘的过往之中。

  日光如金粉簌簌落下,锦鲤摇头晃脑游走了,尾巴从小元秋手指间滑过,她浸在水中的手忽然一动。

  这次小景澜也看到了,她为小元秋擦干手上的水,像往常一样,把下巴搁在她的发心,在她的掌心上点点画画,说:“这里很好,两位道长都是好人。”

  她拿起小元秋的手按在自己的眉心间,良久才道:“所以,你用不着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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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后洛鸿渐下山办事,玄清子一人守着两个孩子,大感无聊,突发奇想要去山下看庙会。幸而小景澜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只消叮嘱几句,其他的也无需多操心。玄清子自去镇上采买所需之物,小景澜牵着小元秋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喏,给你。“

  玄清子百忙之中还分心买了两个糖人,另往小景澜手中塞了些铜板,嘱咐她看上什么就自己买。街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另有杂耍的班子在街头卖艺,引得路人争相来看。小景澜对眼前的一切虽好奇无比,却一直牵着小洛元秋的手,不肯离开半步。

  入夜之后,有小贩抬了灯架在路旁叫卖,那灯上糊了层彩纸,远远看起来光彩艳丽,在寒夜中份外引人瞩目,时不时有孩童在灯下流连。

  小景澜也忍不住走近去看,她的目光越过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灯,停在了最顶上那几只无人问津的兔子灯上。也不知做灯的人是如何想的,那兔子灯用的是黄纸,瞧着半旧不新,像是去年没卖完今年继续挂出来卖的。小景澜抱着小元秋,看了一会,说:“我从前也养过一只这样的兔子,她们都说它丑。”

  “我觉得它很好看,比那些白的还好看。”

  她去问了价钱,小贩巴不得将这些兔子灯尽快卖了,是以买一赠二,等玄清子来寻人时,就看见小景澜手里提了一群兔子,亮堂堂地站在街边。

  “哟呵,这么多兔子。”玄清子道,“还有想要的东西吗?咱们难得下山一次,要有想买的,可得一次备齐了。”

  小景澜摇头,玄清子也不勉强,提着东西领着二人回到山里。

  夜深时小景澜把那六盏兔子灯穿了根绳子挂在床边,她取下一盏放在身边,将小元秋的手贴在灯上,道:“你看,这是灯,兔子灯。”

  朦胧火光映在小元秋眼底,让她看起来有了些神采。似乎有什么东西缓慢消融,原本蒙在她眼眸上的灰雾散去些许,如有明光流转,这盏灯的样子也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洛元秋见此情景,感觉景澜这个梦就快要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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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岁月宁和,日光散漫,寂寥无人。春来秋往是寻常,草木枯荣是寻常,一切皆是寻常。

  一日洛鸿渐将小景澜叫到书房,开门见山道:“你身上被人下了一道法术。”

  小景澜微怔:“法术?”

  洛鸿渐展开一卷纸,其上朱砂如血,绘着繁复的符文。他道:“不错。霸道的法术,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我二人之力未必能将它拔除,不过凡事总有意外,离山之前,你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小景澜对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施法不易,拔除法术更是不易,这过程往往令中术之人痛苦万分。小景澜每每归来都脸色发白,却不得不按照洛鸿渐所教,强忍痛意,凝神静心,默念道经。

  自洛鸿渐为她拔除法术那日起,小元秋便交由玄清子照看,住到东屋去了,挂在小景澜床头的那几盏兔子灯便看起来有些寂寞。

  于是她把兔子灯收到柜里,不让它们在外头落灰。

  小元秋不在,小景澜一个人在池边喂鱼,落寞地看着水面。洛元秋看着水里夺食的锦鲤浮浮沉沉,叶子飘下落在水面,荡出一点涟漪,心想小的师姐不在,但大的师姐还是一直在你身旁的嘛。

  可惜小景澜听不见她的心声,喂完鱼就回屋去了,洛元秋坐在池边看她离去的背影,也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某日小景澜试行完洛鸿渐解除法术的新方法回来,一头便栽倒在床榻上,额头冷汗涔涔,双眼紧闭,唇色发白,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洛元秋明知这一切不过都是梦,依然忍不住为她担忧,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想要为她分担些许痛苦。

  小景澜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强忍疼痛,洛元秋毫无办法,恨不得跳进梦里替她受了这份罪。

  门忽然间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小的人影摸索着走了进来,她无声无息地来到床边,看了一会后,头微微歪斜,伸出手在小景澜眉心碰了碰。

  小景澜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人漆黑的眼眸,一时愣住了。

  小元秋眼中已有了光彩,她笨拙地抓着小景澜的手指,点在自己眉心,正如先前小景澜对她所做的那样。

  小景澜嘴唇动了动,勉强向床沿挪了挪,抓住小元秋的手用力把她拉上床。小元秋上床后自发滚进她怀里,蜷缩着将头抵在她胸前。

  小景澜扯开被子盖住两人,轻轻拍着小元秋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元秋,别怕,我就在这里。”

  小元秋抱住她的手不放,在她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两个孩子依偎着睡熟了,洛元秋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那两张睡脸,想起许多前,有天半夜里她莫名其妙爬上了景澜的床,挨着她睡了一觉。景澜当时不但没说什么,还分了一半被子给她,态度极为自然,从此以后她就时不时去找景澜一起睡觉。GgDown8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当是习惯成自然,也忘了之前这位师妹上山时自己还百般别扭,却在转眼间就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人家半张床。如今想来,世上怎会有这般默契的偶然呢?

  那些习以为常的亲近,似有若无的注视,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意,在朝夕相处的每一日里都是只是寻常。失笑之余,洛元秋不免懊恼,暗怪自己后知后觉,

  抬眼见四周场景骤变,水洗般褪去色泽,屋中所有东西都如流沙般化为光粉倾泻于地,朝着洛元秋奔去,继而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洛元秋以手遮眼,等光芒褪去,周围已如来时那般被黑暗所淹没。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中多了盏兔子灯,照亮了脚下的路。

  她心中早有了一盏明灯,并不畏惧这黑暗。可看着手里做工粗糙的兔子灯,却觉得心底温情如水般溢出,微微一笑道:“好罢,那这次就换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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