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太阳就已经要落山了,说来十年很长,可讲完也不过三个小时。
明珍都是捡着重点在讲,断断续续的,沿着时间线,从排列密集到肉眼可见的稀疏,落日后的黑夜在顾念因眼前铺展开来。
讲完故事,明珍就起身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以施以援手方看着顾念因,她的手臂悬在这位过去高不可攀的人肩上拍了拍。
她知道顾念因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也没多说宽慰的话,只跟她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顾念因点了下头,说:“不急。”
所以一直到夜深了,她都没有离开。
房间里没有拉窗帘,京都的繁华更甚南城,整座城都亮着,将光投进房间里。
月亮沿着它的轨迹移动到窗户上,顾念因还坐在林惜床边,借着这些光注视着林惜沉睡的模样。
听了这么长的故事,她现在只觉得心有余悸。
窒息酸涩的感觉一阵阵涌到她的心口,叫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半步,好像她稍微挪开半步,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就又消失了。
这就是事实。
她只是离开了南城一天,林惜就跑来了京都。
但凡要是哪一环晚一点,甚至有哪道突然来的气流扰乱了直升机的主旋翼,她就要永远失去林惜了。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放下自己一个人离开。
她怎么忍心……
顾念因放在腿上的手指兀的蜷在一起,紧绷起的手骨勾勒出她克制一天的痛苦。
墙上的影子慢慢下落,顾念因的身体在佝偻,她深深的嗅着空气中林惜属于的味道,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能林惜也不知道,她身上其实也有味道。
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
人也是动物,也会通过气味寻找同伴,区分敌人,亲吻爱人。
顾念因从来都形容不好林惜的味道,这味道比她的小苍兰还要难寻,很久之前有一次,她在大街上曾闻到过这抹味道,可转身再去寻找,得到的也只是怅然。
如果非要形容,顾念因想拿大概是一种被太阳晒透后的味道,干干净净的,哪怕她的主人现在深陷泥淖。
想到这里,顾念因低垂的眼神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眼睛里带上了狠厉与恨意,透不过任何光亮的黑色盘踞在她的眼神中,像是深渊。
不是对林惜。
她知道若不是有人别有居心,林惜不会这样。
是她没有做好。
顾念因的手紧紧地攥着,长出有一截儿的指甲抵在她的掌心,近乎自虐的,像是要陷进肉里。
她要带林惜结婚领证的初衷,是想要可以更好的保护她。
却偏偏因此把她推到了更要命的显眼处。
她做得不够,她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她不应该有这个失误的,她再怎么样迫不及待,也应该克制住自己。
这件事,她不能就这样简单的放过去。
手机被人竖拿在手里,随着手指的拨动,一下一下的转动着,正如一道车轮,在顾念因的思绪上划出明显的痕迹。
“……”
也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林惜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刚刚从一个梦里挣出来,现下里半梦半醒的,看着房间里的样子,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在哪里?
带着这个问题,林惜转动着眼珠看向周围的环境。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了身旁的巨大玩偶熊,然后在转过视线的下一秒,她就看到了顾念因坐在她的床边。
过分安静的环境里传来两声心跳加速的声音,林惜有点晃神,对那个人影喊道:“顾念因。”
顾念因闻声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倾身看向林惜:“你醒了?”
“没有,我其实是在梦游。”
明明听起来应该是个开玩笑的话,林惜却说的分外认真。
她声音淡淡的,在确认身旁的人就是顾念因后,反而挪动着视线,盯向了天花板。
这举动实在很难算得上正常,顾念因看着林惜,就听到林惜接着跟她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顾念因轻声询问。
“我梦到我要去死,然后你出现了,我就不想去死了。”林惜嘴唇拨动。
她眼神涣散又空洞,寡淡的声音里实在听不出有多少力气。
可顾念因又不能称之为涣散,在她的声音里还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解:“可是好奇怪,我明明是为了你去死的,为什么看到你后,我就不想死了呢?”
顾念因听着,心上一阵紧痛,接着她的紧痛就变成了庆幸。
她注视着林惜看向天花板的侧脸,告诉她道:“因为你舍不得我。”
“对。”
许是在梦里更能认清楚自己的心,林惜的头点的很利落。
她望着天花板上的那一处小黑点,承认着,重复着:“我舍不得你。”
可这真的是梦吗?
林惜心上疑惑,接着她感觉到了自己手腕转动时传来的疼意。
她顿顿的将胳膊从被子下抬起来,接着月光就看到了一圈白净的纱布。
药物使得林惜的现实与梦境没有边际,她恍然一下,似乎是已经司空见惯,情绪依旧很淡:“顾念因,这不是梦,是吗?”
“嗯。”顾念因点头,告知了林惜实情,“我再来晚一点,你就真的离开我了。”
似乎有些遗憾,林惜出声前发出了一声轻叹:“好不巧。”
“是很不巧。”顾念因附和,话里的意思却是跟林惜背道而驰。
明明自己还处于一种麻木的阶段,林惜的情绪却意外敏锐的捕捉到了顾念因的拨动。
她望向天花板的眼睛突然很酸涩,长闭下,对顾念因道:“我本来还答应了等你的。”
“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食言了。”林惜思绪一顿一顿的,说起来茫然,可又格外的清晰。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一开始遇见是不是就是错的。”林惜说,“父母之间的错误让我们认识,有了后面这些事情,如果我没有那么强的报复心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依旧是注视着天花板。
却是因为不敢看顾念因。
她对顾念因有愧。
她一再二再而三的选择了抛下她,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
她脆弱不堪的灵魂经不起一点考验,跟高尚的东西碰在一起,就会显得格外丑陋肮脏。
所以想逃。
所以想死。
顾念因也是这么认为……
“不会。”
林惜的思绪还没有沉入深海,顾念因的声音就截断了她。
她否定了她刚刚说的一切,反问道:“如果当初没有你的刻意靠近,你后面该用怎样的方式保全汪老师?”
“你做这一切的起点都是为了你的妈妈,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不记恨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那个时候你才只有十七岁,你能多少钱财势力报复他?你只不过是将你手边可以利用的资源全都利用起来罢了。”
有些话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给自己听的,是需要别人说给跟自己的。
很久之前在那个离开南城的中午,林惜也曾这样跟自己说过。
她理直气壮,近乎歇斯底里的在心里跟自己嘶吼着,要自己放过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她做不到。
她的骄傲被所谓的道德感打得粉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支撑起她的配得感了。
这些年林惜每时每刻都想要放过自己,却不肯放过自己。
她是在腿上挂着倒钩的修道徒,每走一步都在忏悔过去,鲜血流满了来路,路人看到只会说一句奇怪,避而远之,没有人可以救赎她。
明珍曾尝试过,失败了。
但她帮她带来了顾念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们需要把这些说开。
顾念因知晓林惜心中的芥蒂,贴在她脸颊的手抚着她的脸,对她道:“而我会爱上你,跟你出于什么目的靠近我没有任何关系。”
“咚咚!!咚咚!!”
心跳的天花板好像都在颤动,倒钩也在分崩离析。
林惜终于转头看向了顾念因,她望着那具陪她一起坐在黑夜里的身影,沉缓的心跳逐渐变得有力。
她知道顾念因懂她。
她从十年前就知道。
呼吸逐渐颤抖,林惜的眼眶开始不受控制的洇出泪水。
她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顾念因,注视着她此刻在这房间里能看到的最亮的东西。
“阿惜。”顾念因抬手,抚上了林惜的脸颊,“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父母。”
林惜加速的心跳兀的顿了一下,她眼底一片怔忡,茫然间像是抓住了什么:“那是因为……什么?”
顾念因却没有告知林惜,只是看着林惜告诉她:“你忘了。”
“我忘了?”林惜更加茫然。
她不是不理解顾念因的话,而是不能理解自己的记忆:“我怎么会忘记呢?”
“是因为我吃药的原因吗?我知道我吃的一些药是有副作用的。”
林惜紧张,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害怕这件事。
每当一天早上她发现自己脑袋空空,她就会拼命的逼迫自己,逼迫自己想起来,逼迫自己回忆过去的事情。
甚至有时候她会死鱼一样的瘫在床上,就为了想起一个细节。
想起那个秋天与冬季里发生的事情。
可顾念因说的这件事跟用药无关,而是:“你一开始就没有记住。”
林惜茫然,积蓄着泪水的眼睛甚至还有些委屈:“……怎么会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点触到了顾念因,或者她看着此刻林惜状态转好,克制决堤,她站起身来就朝林惜凑过去:“因为你的记性实在不是很好。”
“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还跟我说,你不会让我新婚丧偶?”
林惜记得。
她那些本意为了让顾念因放心的话,却因为差点死掉的行为成了欺骗的食言。
“那你知不知道新婚应该做什么?”顾念因拂过林惜的唇,如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