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凌乱的脚步,电梯刚在指定楼层停下,里面的人就跑了出来。
林惜步伐飞快的朝刑秀病房赶去,丝毫没有顾虑身后跟着的汪婷秀能不能跟上。
那框着磨砂玻璃的门就在林惜面前,她抬起的手却顿了一下。
人们在接受不好的事情是往往需要很大的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汪婷秀帮林惜推开的门。
“不会有事的。”女人的手放在少女削瘦的肩膀上,熟悉中又带着点陌生,林惜跟汪婷秀很少有这样的互动。
推开门的病房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紧急抢救的紧张。
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也是平静的,浮动的窗帘给林惜造成了虚惊一场的感觉。
而陶医生听到了推门的声音,转过身来给林惜的视线里让开了一条缝隙。
从那条缝里看去,刑秀的鼻上正插着氧气管,面色无力苍白的喘息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生命。
林惜脑袋嗡的一下,脚步先于她的意识,直接走向陶医生,走向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陶医生先她一步开口:“小惜,你定一定,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他就将手里一早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了林惜。
算不上太厚的纸张被装订成册,被塑封书皮保护着,灯光折在上面,在林惜的瞳子里映下“生前预嘱”四个字。
那向来稳不住自己的少女难得镇静了下来,以极其平稳的目光看向陶医生:“这是什么?”
林惜字里行间都是不相信,陶医生却不得不得告诉她:“这是阿姨的意思。”
“阿姨在月初之前签了生前预嘱,她希望在她生命危急之时,不要对她进行抢救,她不想身上插着管子,没有尊严的死去。”
在林得缘将“四期”说出口后,刑秀就已经自知时日无多。
父母爱其子则为其计之深远,她想尽可能的给林惜留下钱,她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越多的钱就越能支撑她走过越多坎坷。
所以林得缘走后,刑秀就跟陶医生商量了生前预嘱的事情。
“怎么可能!”林惜听到这话,情绪终于激动起来。
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拒绝接受她的妈妈即将眼睁睁离开她的事实。
“小惜,你不要这样……”
而在这时,刑秀羸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她轻轻却是吃力的抬起手来,看向紧攥着那份文件的林惜。
林惜赶忙走上前去,主动握住了刑秀的手:“妈,为什么啊……”
“人都是要死的。”刑秀道。
她看着面前她已经成人的孩子,罕见的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小惜,开刀真的太疼了,妈妈不想了。”
就算她这个母亲私自一回吧。
这半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刑秀上了无数次。
如果是一次比一次好转,她也是愿意忍受这种痛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手术之后是无望,看似平稳下来的情况很快就又迎来急转直下。
化疗的副作用折磨的她身心俱疲,流水的钱花出去,不见效果,受累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林惜看着刑秀,过去还合身的病号服现在已经撑不起她的身体。
而在这空荡的衣料下,是几次动刀,到现在还没有养好的伤口。
她的妈妈实在是经历太多折磨了。
而她现在不愿意放弃的,只是不想要自己失去她。
可她不能因为这个样子,就自私的留住她。
就这样让她躺在这个地方,忍受无穷无尽的没有希望的痛苦。
这跟林得缘为了一己私欲抛妻弃女的行为有什么不同。
那个男人永远都是一面镜子。
林惜憎恶自己每一次的恶劣,憎恶自己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卑鄙,于是拼了命的想要剜掉。
心口在疼,疼的人快要呼吸不过来。
可林惜还是选择了尊重刑秀的想法,看向陶医生,声音艰难的缓慢:“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阿姨现在的状态比刚才好了些,乐观来说能撑得过今晚。”陶医生道。
也就是说。
明天。
林惜脑袋又是嗡的一声。
不知道是缺血引发的心口的疼痛,还是心口的疼痛让血液失控的四窜倒逆,她手指都是凉的。
“小惜。”刑秀没什么力气了,搭在林惜手上的手指拨了拨她的虎口。
林惜立刻看过去,就看到刑秀对她道:“我想回家……”
“我想再看看……我们小惜生活的地方。”
这是刑秀最后的心愿。
她想这样回去林惜没有时间收拾,能直观的看到这孩子平时是怎样生活的,无论好坏,她也都能安心了。
“好。”林惜点头。
她强忍着眼底想要涌上来的酸涩感,又紧握了握刑秀的手。
明明她才是刑秀现在的支撑,可她却像是在跟跟刑秀借一点勇气,来让她有力量支撑她说出这句话:“我们……回家了。”
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跟林惜很熟练,很快就联系好了救护车。
林惜带刑秀回家,汪婷秀作为林惜的班主任主动留在医院给她办理剩下的手续。
系统正走着程序,汪婷秀勉强从刚才看到的画面概括了些许情况,接着对护士小姐问道:“麻烦问一下,林惜妈妈的病有多久了。”
护士小姐略想了想:“得一年多了吧。”
“一年多了。”一旁的同事也附和,表情惋惜又生气,“七月之前都挺好,只要好好接受治疗,心态平稳是没问题的。可偏偏小惜妈妈遇人不淑,那人渣为了跟她离婚,当时闹得很不好。你说就是表现的不在意,心里的打击肯定难免。”
“是啊,十几年的夫妻了,以前还那样的好,真是看不出来,前不久还——”护士小姐愤愤不平着,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赶忙刹车,叹了一声,“可怜我们小惜,真是歹命。”
汪婷秀听着,低垂着眼睛长叹了口气。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林惜所害怕的请家长跟其他学生根本不一样。
她这样的倔强骄傲。
是完全不允许别人看到这些,向她投去怜悯的目光的。
她早该察觉到的,运动会的时候就应该留意的,怎么就被冠军成绩冲昏了头呢。
她这个班主任当得真是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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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挂在天边,也还不是下班放学的时间。
老小区里零星走着几个正要去接孩子放学的老人,救护车驶入小区门口,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四楼对刑秀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度了,司机大哥好心帮林惜背着刑秀到了家门口。
林惜镇定平静的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一阵细碎不平的金属撞击声后,门被人推开了。
刑秀被大哥从手里转移到了林惜手中,缓慢的步子近乎是平移的挪着。
从外面走进去,房间的格局还是刑秀记忆里的样子,不知道是感觉自己记性还可以,又或者是满意,她看着算不上太整洁的房子,安稳的笑了一下。
“你一个人生活的很好。”刑秀吃力的对林惜讲道。
“是啊。”林惜点头,声线里是过去常有的骄傲反应,“我上周还买了砂锅准备学煲汤呢。”
“真厉害。”刑秀吃力的扬了扬嘴角,做出了笑的痕迹。
她们这么说着,就走进了卧室。
林惜扶着刑秀躺到她松软的床上,俯身给她脱掉鞋子,也给刑秀让开了可以环视这个房间的视线。
缓慢扫了一眼这个小卧室,刑秀的视线落在了井然有序的书桌上:“小惜在做标本吗?”
林惜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解释道:“那是,那是顾念因的。”
“小顾啊。”刑秀淡声里有些感慨,“你跟她关系很好。”
何止是很好。
她们之间的好至今林惜都没有办法用词语去定义。
林惜平静的“嗯”了一声,接着就仔细的展开了早起叠好的被子,给刑秀盖在身上。
客厅的几个软枕堆起来靠在背后,勉强还算舒服。
刑秀看着林惜忙里忙外的,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小惜要上来陪妈妈躺一会吗?”
“当然了。”林惜欣然。
任何会让刑秀觉得不舒服的衣服林惜都脱掉了,最后干脆换上了柔软的睡衣。
冰凉的被子没热气可跑,林惜却还是飞快的钻进了去,一下挨到了刑秀身边。
她们靠在一起,一个瘦瘦小小,一个如春日抽条的柳枝。
相互依偎着,就像小时候那样。
却又跟小时候不一样。
在小的时候,林惜才是瘦瘦小小的那个。
她的妈妈有着世界上最温暖柔软的怀抱,丰腴绰约,是永远都不会褪去颜色的画。
想到这里,林惜眼睛就猛地向一侧转了一下。
她平静的情绪下早已洪水四起,倔强是她的大坝河堤,硬抵着泪水不让出来。
“我们小惜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刑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差距,轻声感叹道。
林惜却不想承认:“还小呢。”
“不小了,十八了。”
刑秀说着,就往林惜肩上靠了靠。
她勉强的抬起手来,给她比划着:“你刚出生的时候,就那么一点点,那个时候就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的,没想不到这么一转眼快你就这么大了。”
林惜听着笑了一下,红着鼻子调侃:“那妈妈你这个眼转的可够慢的。”
刑秀却笑笑,接着又问道:“小惜,你知道十八意味着什么吗?”
林惜听着略想了一下,拿着课本里学到的回答:“十八岁就有了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可以独立进行民事活动,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臭小孩,学傻啦。”刑秀抬手敲了一下林惜的脑袋。
可她的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能抬起来就已经很努力了。
与其说是敲,不如说是贴,那瘦削的手指贴在少女的额上,嗔怪里夹着温柔。
“小惜,十八其实是让你有了更多选择的权利,可以不被人约束的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刑秀一口气说不了太多的话,这么说着就停下来。
她枯竭的身体已经只进不出,每一句话都是消耗。
林惜听着大概知道刑秀想说什么,也想告诉她自己都明白,可刑秀还是努力喘了好几下了,直到攒好了力气,又开了口:“就比如说,过去因为你爸爸不,同意……你没有办法去京都的画室,现在……如果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去。”
“妈。”林惜哽咽了一下,“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现在可以了。”刑秀道。
可为什么现在可以了?
因为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们母女二人不再存在谁为谁退让割舍的事情了。
林惜明白,整颗心像是被人故意握了起来,打着拧的疼。
“如果想……就一定要,你,你还这么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刑秀看着她依着的孩子,靠在她额上的手指又轻轻吃力的拨了拨她的额头,“……知道吗?”
林惜被刑秀轻抚着,平整的眉间有小丘忽隐忽现。
她努力想让刑秀放心,努力想表现的镇静,可明明平时随口就能哼出来的答案,她却用了好几秒。
“嗯。”
林惜点头,一个音节,她颤抖的四分五裂。
房子里真的好安静,只有刑秀的呼吸声刀刃般的割在林惜耳边。
刑秀整个人都靠在了林惜身上,她的呼吸起伏刻画在林惜的肩膀,那感觉就像是死神在拿着她的镰刀凌迟她。
从她肩膀开始,一片一片的往下。
她是刑秀带来这世上的孩子。
所以在她离开的时候,也要送还她一块自己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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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医院办理完手续,汪婷秀就拿着从护士小姐那里得到林惜的现住所就赶回了林惜家。
她对于林惜的放心,还是源于她斐然的家庭,所以怎么也想不到,只是一个暑假,她就从城中别墅搬到了城中村。
老旧的小区充满了跟时代脱节的虚影,汪婷秀踩着偶尔缺失几块的花砖道转进了小区。
就在她为寻找林惜家楼号迷失的时候,远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顾念因比汪婷秀现认出她来:“老师。”
“念因?”刑秀听到这声音一脸诧异,“你怎么不在学校?”
“我不放心林惜。”顾念因淡淡,“打电话她不接,就问了医院,陶医生说她回来了。”
这人的话说的平静极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熟稔。
汪婷秀再怎么觉得林惜跟顾念因关系不错,也没想到她们已经要好的这种程度,林惜竟然会将她的这些事告诉顾念因。
顾念因没跟陶医生了解太多情况,只是从林惜的动向判断:“林惜的妈妈是不是不太好。”
汪婷秀点点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妈妈……医生的意思是,这两天了。”
死亡的话题永远都是最沉重的,顾念因的心被抓了一下。
顾念因对于疼痛向来是麻木的,就连年初父亲去世,她心上的动响都少得可怜。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就是看着父亲的棺落进土里,也不知道疼。
可偏偏这句话扣住了她。
明明没有血缘,可这句话后林惜的脸,刑秀的脸就都涌到了她面前。
顾念因还记得冬至那天刑秀对她的告诫,手上还停着那人触过来的掌温。
她的严肃是真的严肃,可温暖也是真的温暖。
在早已习惯了趋利避害、肆意践踏人心中,她教自己要真诚交人。
所以失去这份真诚的温暖,谁都会难过吧。
更何况是林惜。
顾念因长叹了一口气,默然的站在林惜了背后,对汪婷秀道:“老师,有些事情阿惜现在可能没法准备,所以还需要我们替她来做。”
“我也是这个意思。”汪婷秀点了点头,“只是这孩子的性子,我怕她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
“不会的。”顾念因笃定。
这么说着,她便从口袋里拿出林惜家的钥匙,对汪婷秀道:“咱们先上楼吧。”
这种熟稔流畅远超出了朋友的范围。
太阳半落半依的挂在天边,汪婷秀看着顾念因,长长的影子写着一种可靠。
是不管林惜会不会拒绝,她都会替她去做好的可靠。
是林惜可以随时崩溃,她都一定会在她身边的可靠。
汪婷秀感叹这两个孩子的友谊至深,又下意识的觉得这是远非朋友间可达到的范围。
思绪渐深,作为班主任的她猛地刹住了自己的思绪。
汪婷秀就这样跟在顾念因身后,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底蔓延来一片怔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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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因推开门,房间里很安静。
寡淡的落日将最后的日光铺满在客厅,微弱中还是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从客厅是可以看到卧室的,刑秀正靠在林惜的怀里说着什么。
母女二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夕阳在刑秀脸上铺这一层血色,远远的看去也是一副美好。
残忍的美好。
这是汪婷秀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
死亡就逼近在她脸前。
她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林惜跟刑秀的最后时间,她是打扰不得的,最后还是顾念因过来示意要她商量身后事,才拉回了她的思绪。
汪婷秀沿着顾念因的声音看去,就见她神色平静,有条不紊的将处理方案说与了她。
她冷静稳重像是一根银柱,稳稳的插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里,真的就是林惜的后盾。
不知道是不是离别死亡的氛围太过浓,汪婷秀觉得这孩子沉稳的可怕。
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失去主张。
这一夜过的极其安静。
死亡原本应该是空洞没有声音的,却一点点被人用殡仪馆、火化场、墓地联系起来。
林惜跟刑秀说了一宿的话,从初中聊到小学,甚至林惜还跟她讲了自己小时候在山里的事。
刑秀会应和,还会笑话她,甚至她都觉得刑秀精神越来越好了,陶医生的话也不一定当真。
可下一秒,她的喉咙就被卡住了。
浓痰上来了。
急促的堵住了刑秀的喉咙,她的呼吸像是农村里老旧的破风箱,一声一声的拉着过林惜的耳朵,粗粝毛刺,磨得人血淋淋的。
“妈……”
“妈!”
“……妈妈。”
少女的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悲痛。
她看着怀里闭上眼睛的人,整个脑袋都空了。
顾念因听到声音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跃从沙发起来奔向卧室。
林惜的脸上透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是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一颗的从她眼眶里掉出来,只是几秒就挂满了她的脸颊。
“阿惜……”顾念因比谁都清楚刑秀对林惜的意义,不知道怎样的话才能安慰得到林惜,只站在卧室的门口小声念了句她的名字。
刑秀走了。
林惜最靠近心口的地方也被剜走了一块肉。
刑秀闭上眼睛的时候太阳刚要出来。
天边擦着一抹亮光,红泱泱的一道,像是逝去之人脖子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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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车来的很快,就像林惜将自己的情绪收起来的那样快。
那个顾念因看到泪流满面的人似乎不是她,她一脸的平静镇定,等车来了,就跟车去了火化场。
却没想这车是怎么来的这么及时。
火化场、墓地都是谁安排的。
林惜就这样看着原比自己稍矮一些的人变成了一个小盒子,松软的土刨开又掩上,最后盒子也没了,只剩下了一张石碑上的黑白照片。
刑秀没有家人。
她现在也跟刑秀一样,没有家人了。
风从林惜掌心流过去,她用力的握了握掌心,却怎么也握不住。
哪怕是指甲嵌进她的血肉,掐的她掌心都泛白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接受刑秀离开的事情。
只是她现在还不想。
出门的时候,还是天刚刚泛亮。
回来的时候,天就彻底黑了,林惜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似乎这一天太阳就没有升起来过。
太阳去干什么了?
她也失去家人了吗?
林惜目光讷讷的注视着窗外的幽寂,接着就转头看向汪婷秀。
她思绪回得快,知道今天的这些事情顺利不是神仙下凡,对汪婷秀恭敬感谢的鞠了一躬:“谢谢您汪老师。麻烦您一天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这还是林惜第一次这样认真正经,汪婷秀看着心上酸疼:“林惜,老师还是想在这里陪陪你。”
“我有什么要陪的啊,您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林惜脸上露着种轻松,说出了所有人的担心。
她看着没有要走的意思的汪婷秀,笑着催促道:“您可是尖子班的语文老师,不要因为我再耽误班上其他人的进度了,您快回去吧,班上别乱套了。”
回去汪婷秀的确是要回去看看,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她是真的放心不下林惜,她表现的越是轻松,她就越是担心。
没有人会在亲人离世后感觉轻松的。
更何况刑秀在林惜心里的地位。
“林惜……”
“而且有顾念因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汪婷秀还要说些什么,林惜一句话就把她截住了。
她看着站在一旁的顾念因,对她拜托道:“帮我送一下老师吧。”
“好。”顾念因点头,回应着林惜今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送您。”
顾念因抬手,汪婷秀知道自己今天是留不下来了。
两人转身离开房子,刚刚还有点人气儿的地方一下就空了。
林惜站在原地回望着这间房子,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样子。
却也不是了。
她的心很突然落了下来,坠得她一口气也上不来。
方才还很好的状态像是层涂料假皮,骤然坍圮下来,连带着她的肩膀也弯了。
“咔哒。”
防盗门的门锁被人从里面扭上了,林惜拖着步子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当然知道顾念因要回来。
也好像听到了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那独特的嗓音听着像是汪婷秀的腔调。
但她实在是懒得分辨她们在说什么。
“哒!哒!”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两声拖鞋掉地的声音,便宜的毛绒拖鞋仰过身子,倒吊着落在了地上。
林惜像没了骨头,整个人瘫在了的床上。
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蜷缩在一起。
就好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
消毒水的味道还飘荡在房间里,被子里也有着刑秀的温度。
林惜突然想起来,刑秀下葬的时候她忘了把她送她的画一同埋进去了,她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葬在下面,她是想要陪她的。
“……”
空气中的呼吸声急促颤抖了两下,自责感压过了林惜驻建起来的堤坝。
泪水一颗一颗的从她脸上掉下来,泥泞一片,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蜷缩在一起,崩溃的哭了起来。
她失去了她唯一的亲人。
她真的再也没有了依靠。
没有人会像她妈妈那样无条件的爱她了。
冬日里飘荡着冷气,楼下传来了不知道谁家的鞭炮声。
快要到新年了,可她再也吃不到刑秀亲手包的水饺了。
她要跟谁团聚。
她该跟谁团聚。
难道是林得缘吗?
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有死掉,不该死的人却离开了她?
她自以为是的“替天行道”可笑的要命,到现在都没能报复得到林得缘一分一毫。
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哒哒……”
很小很小的声响缠在林惜咬紧牙关的颤抖中,她也不想抬头,可从门口落进来的光却被一道显眼的人影挡在外面。
本该是遮挡住光的影子,林惜却看到了明日的光。
顾念因来了。
她还是进来了……
林惜的眼睛里糊满了泪水,看不到里面是诧异还是平静。
而顾念因不紧不慢的走到林惜的床边,在她的面前蹲下,一面轻拭着她脸上的泪水,一面道:“家里的锁安全系数太低,明天我喊师傅来给你换个新的。”
这人的声音极度平静,一下拨开了林惜视线的混沌。
林惜就这样注视着面前这人,眼神游走在她的脸上。
林惜的自毁倾向在刚刚到达了巅峰,她厌恶自己,唾弃自己。
她渴望的“爱”被从身体里抽走,空洞洞的壳子让她想着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掉就算了。
想报复的人报复不了,想留的人也留不住。
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可这个人来这里算怎么回事?
还把她反锁的门锁给搞开了。
甚至都不用暴力拆卸。
已经不能说平静了,在顾念因的脸上是一种风轻云淡。
不仅打开了门,还不合时宜的走到了她面前。
长指沾湿着贴在林惜的脸上,是她讨厌的冷跟潮湿。
可她就是那个潮湿的源头,是她把她的手指弄湿了。
林惜迟滞回神。
荆棘丛在攀着她的身体在生长,又嫌路径太长,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而她还有一份爱。
唯一的爱。
“顾念因,你可以亲亲我吗?”
林惜的声音微弱而失衡,透过浑浊的喉咙,落在了顾念因的耳边。
她的眼神是以一种盯着的感觉注视着顾念因,毫厘不移的看着她,像是快被淹死的人,看着她的浮木。
顾念因是明白林惜的索吻无关爱欲,她只是在从自己身上寻找她此刻所缺失的东西。
可她还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倾身过去,不假思索的吻上了林惜。
林惜的后背很快攀上了熟悉的麻意,潮湿覆盖着撬开了她的唇齿。
她的神经不受控的绷紧聚集在一起,只为了能够清晰的感受顾念因的这个吻。
可这个吻实在算不上干净,咸腥的泪水顺着唇角落进她们的口腔。
翻转搅动,像是跌进了海里。
林惜的血液在翻涌冲撞,她不自觉的就将手攀在了顾念因的脖颈上。
她感觉得到顾念因的舌尖扫过牙齿的动向,任凭她被她的气息填满,然后拽进属于她们的黑洞洞的世界。
心脏比刚刚要跳的厉害,就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林惜望着顾念因背后空荡荡的屋子,孤独感又四面八方的重新朝她涌来,又因为顾念因的存在不敢彻底上前。
她被荆棘刺透了的荆棘鸟。
顾念因是她的主人。
林惜支离破碎的注视着顾念因,紧扣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抚上了她的脸:“顾念因,我不想等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