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坐车。”纪泽皓道。
林昱收回了手:“那我们溜达过去。”
过来的时候是林昱在纪泽皓公司打了110,最近的分局出警把一众人拉过来的。
不是太远,两公里多一点。
街上的车不少,逐渐进入下班高峰期。警车拉他们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畅通无阻,遇到红灯前面也没几辆车,现在走到路口,肉眼可见红灯前排着一长串的车。
林昱跟着纪泽皓走过路口,走上人行横道。
周围路过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大多都背着包,下班迅速往家里赶。
人行道上走了一段,不远处是一家幼儿园。
应该是到了放学的时候,幼儿园门口守着一大堆家长,大门正在打开,里边的老师领着一串串的小朋友往外走。
“妈妈!”
“姥爷!”
走在最前面的队伍老师可能说了一声解散,林昱和纪泽皓刚走到门口的时候陷入了一大堆小孩中。
一个个小豆丁扑向自己的家长们。
两人绕在最外侧,几乎走在了非机动车道上。
眼看一个小孩要扑在纪泽皓身上,林昱眼疾手快地把小孩拎住。
小孩本来差点儿摔倒,被林昱这么一拎站好了,跟林昱大眼瞪小眼。
“爸爸呢?”小孩问。
林昱看了一眼纪泽皓,又看向小孩:“问我?你爸爸呢?”
小豆丁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里头应该没装啥东西,空荡荡的没什么重量。
“糖糖!”
不远处一个骑着电车的男人朝这边招手:“爸爸在这!”
“爸爸!”小豆丁看见了,迈着小短腿大步朝着电动车跑过去。
看着小豆丁的背影林昱一乐:“小孩傻乎乎的。”
纪泽皓也开了口:“幼儿园的小孩应该就三四岁。”
“居然这么小。”林昱伸手比划了比划:“感觉还没我家狗沉。”
纪泽皓:“……”
这个比喻是不是有点儿不礼貌?
两人继续往前走,林昱把手插进兜里,像是感慨一般道:“真好,我小时候我爸妈可没接过我。”
幼儿园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一二年级的时候周叔还接接他,之后就全是自己回家了。
“小时候我家里鸡飞狗跳的,放学了我也不愿意回家,就在街上溜达,等到天黑了才往家走。”
这是林昱第一次开口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
纪泽皓“嗯”了一声。
“……”
林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得知的那些消息——纪泽皓从小父母双亡,姑姑一家又苛待他。
自己说这干什么?
他有一瞬间想给自己一巴掌。
沉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林昱听见纪泽皓开口。
“上小学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回家,经常是班里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的。有一次留在班里写作业,写着写着睡着了,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抬头看班里的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慌慌张张从教室窗子翻出去,到大门口的时候还被门卫训了一顿。”
纪泽皓看向林昱,眼中还带着一丝笑意:“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翻教室窗户。
那时候小,窗户本来没多高,那时候我还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想自己要是跳下去腿摔断了怎么办。现在想想,挺傻的。”
林昱听着纪泽皓玩笑一般说自己的童年“趣事”,心里却难受起来。
上小学的年纪家里都是千娇百宠,就算是自己,那时候晚上十一点还没回家,他妈和周叔都得找疯了,学校早就被找过一遍了。
纪泽皓……晚上十一点睡在教室里都没人发现么。
“现在应该不一样了。现在小学幼儿园的老师们应该都会一个个把孩子交给来接的家长,当年也就是管的松。”纪泽皓道。
“嗯……”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
林昱听见纪泽皓说。
“没。”
“其实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可怜我。”
纪泽皓看向林昱。
在这一瞬间,林昱下意识地朝一边侧过头。
他忍住心中的酸涩道:“不是可怜。”
林昱只是觉得心疼。
“我知道。”纪泽皓点了点头,转回头:“上大学的时候,霍禾源刚知道我家里情况的时候,跟你的反应差不多。”
“……”
“他那时候解释,不是觉得我可怜,是他恨不得从小就认识我,然后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打一顿,他的朋友他肯定要护着。”
两人又走到了一个路口,人行指示灯是红灯,他们停了下来。
纪泽皓看着林昱:“其实小时候也有人替我出头的。
牛强军喜欢喝酒,他看我不顺眼的时候会动手。小学的时候我的胳膊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方老师那时候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他发现之后带着我找上门,对着他们一通警告,说这是违法的,再这样他就报警。”
“牛鹏跟我上的是同一个小学,学校来老师这件事儿他们还是在乎的,刚开始确实收敛了一些。后来他又喝多了,醉意上头觉得我没事儿就找老师告状,又打了我一次。
方老师发现我上学的时候嘴角带着淤青,直接找了警察上门。”
“牛鹏和我年纪相仿,我们上的是市里同一所小学,牛强军他们刚搬到市里,租的房子,大院儿里都是街坊邻居,见警察来了不少人说他们。
再之后这种情况就很少了,院里的大爷大娘还经常拉着我问最近怎么样。”
“所以你看,我小时候也没有那么悲惨。”
“……”
绿灯亮起来。
纪泽皓先迈步,林昱跟上他。
过了红绿灯,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随着天色暗下来,街上的汽车车灯亮了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路边的服装店门口放着一对音响,刚好唱到——“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的字字都珍贵。”
人在往前走,声音渐远。
音乐声几乎听不见的时候,林昱听见纪泽皓道:“我的确不想让你来。”
林昱抬头。
这次纪泽皓没有看向他,视线直直地看向前方。
“我看过一篇公众号推文,讲得是原生家庭。大概是原生家庭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吧。我挺喜欢那个作者以前的文章的,她的笔触很温暖。
在那篇推文的最后,她写,每个人成年的性格至少有一半是原生家庭带来的,但人总要往前走。诚然原生家庭会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一个人,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处事方式和思考方式,这种影响是很难摆脱的。但如果把自己之后几十年所有境遇的不幸归结于原生家庭,那它的影响只会对你越来越深。
她说得对。人生几十年,我从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从那个家里离开了,新的人生应该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如果我自己不救自己,还能指望谁来救我呢?”
纪泽皓接着道:“所以我很少回头看。”
“也尽量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他们和我的接触,不纠缠。”
纪泽皓拿出手机来看了眼导航,继续道:“今天或许是我最有勇气的一次,没有想息事宁人,也没有想先让我姑从公司里离开再说。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总要解决,否则它会像地缚灵一样缠着你。”
林昱“嗯”了一声:“你说得对,做得也对。”
“可我不是第一次就明白这个道理,大学的时候他们找我要钱,我接电话的时候手都在抖,总想着给了就算了,他们就不会再来找我了,这样我就能暂时欺骗自己,他们跟我没关系了。”纪泽皓轻声道:“很糟糕吧?本来第一次就应该明白的,我却拖了这么久,助长他们的贪心。
选修大学心理学时候学过一个定义,巴甫洛夫的狗。长期条件反射下的刺激会让人在类似条件下做出当时的反应。
那段时间太久了,他们威胁我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去做,洗碗、做饭,或者是打扫房间。那时候他们说我不乖乖听话就把我从家里赶出去。
可这么多年过去,上大学的时候我明明已经自由了,但在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是会心里慌张。”
林昱听着,伸手把纪泽皓衣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挡住越来越凉的夜风。
“好像有点跑题了。”纪泽皓笑了笑:“今天的我很勇敢,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我从来没有在那么多同事面前大声说话,也没有当面骂过纪静。他们和我爸妈有血缘关系,但这些年那样对我,我不是不怨,只是有些话小时候我想不明白,长大了我因为怯懦不愿意说,那些话也没法跟别人说。
但不说不痛快,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林昱来得晚,没听见纪泽皓和纪静他们对峙时说的话。
但结合纪泽皓此时的语境,基本能猜到当时说了些什么。
“做得好。”
“但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纪泽皓一字一顿道。
两人走到现在,已经能远远地看见纪泽皓公司建筑的大楼。
“没有人是完美的,我有很多缺点。真实的我软弱,怯懦,也不像你看到的那样聪明、情绪稳定。”
说到这,纪泽皓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这些都没关系。”林昱道。
他觉得纪泽皓的语气不太对,像是要说什么不好的话。
“对我来说有关系的。在喜欢的人面前,是想向对方展示自己好的一面。在你向我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想过我心里那点儿抵触从何而来,大概是你和我的不同。
我们的成长环境差的太多了,经济条件也是。从前我可以自欺欺人说一切都会好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可今天给你发消息时那点儿恐慌让我明白,我的人生里有太多拖累了,你没理由也没责任和我一起承担这些。
现在,你能陪我一起站在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
“所以,你刚才没有拒绝我和你一起走,是想跟我把最后的话说明白?”
林昱听懂了纪泽皓的话,他反而冷静下来,问道。
纪泽皓轻轻叹了口气:“我被他们怎么说没关系,闲言碎语我听得不少,大不了换份工作。你是林氏实业的林总,跟我扯上这种关系传出去,总不好听。”
“什么样的关系不好听?”
林昱反而朝着纪泽皓走近了一步,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你没有做错什么事,没有犯法也没有不道义,那些话能说什么?”
“谣言可不在乎原本的事实是怎么样的。”纪泽皓摇了摇头,看向一边的公司大楼。
“我也不在乎。”
林昱走到纪泽皓面前,用手托住纪泽皓的下巴拽回对方的视线,让他对上自己的目光。
“你说你大不了换份工作。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丢了份工作而我不过就是被人传传无关痛痒的风言风语。
你想着你离开这个公司,花费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以及精力重新找一份能支撑你生存的工作,而我还是林氏实业的小林总,项目还正常进行,我来你们公司那个孙德明还会狗腿子一样拍我马屁。你说会对我带来影响,带来什么影响?”
“……”
“你不是不完美,你是太心软也太善良了。”林昱轻声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想着让霍禾源赶回家别被骂,想着我的名声别受牵连,连去警察局的时候那个刘姐想跟着你也劝回去了,说别影响她正常的安排,怕耽误人家下班。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你自己,纪泽皓?”
林昱叫了他全名。
带着难过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