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许没想真的摸回来, 她只是口嗨。

  但当周露真的止住笑,她真的有点心痒了。

  “周医生,你怕了吗?”

  顾许牵起嘴角, 偏头笑看着身体崩得笔直, 僵硬得像一只有弧度的木制铅笔的周露。

  周露闭上眼睛, 仿佛守戒律的出家人物理隔断诱.惑。

  顾许笑出声,周露却不会对她的笑有任何不满, 只是看起来更加局促了。

  “周医生。”顾许起身, 跪坐在床上,向下望着躺平装死的周露,越看越好笑。

  “该睡觉了, 许许。”周露开口,感觉顾许带着果木香气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颊和嘴唇。

  “你还没有关灯呢,周医生, 今天晚上要开着灯睡觉吗?”顾许右手捻了一缕头发, 就像拿了一支笔, 在周露裹得严实,但依旧留有空白的肌肤画画。

  周露睁开眼,一把抓住了顾许不安分的手。

  顾许动不了了,周露的力量远大于她, 她举起另一只手, 吐了一下舌头道:“周医生,我投降。”

  周露无奈地看她一眼,松开她手腕,捻住她刚刚的作案工具——那缕头发, 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

  顾许低垂着眼看着周露的动作, 不知怎么, 她好像生出了一种错觉。

  头发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连着她整个身体,那种头发被轻轻摩挲的感觉由发梢传到了身体各处,触动她的每一个细胞,细小而微妙的电流流经她的全身。

  她整个身体都感知到了周露略微粗糙,带着薄茧的指腹,即便周露只触摸了她的头发。

  周露吻了那缕发丝一下,然后下床关了灯。

  今晚的窗帘没有拉上,朦胧清亮的月光照进来。

  房间内并不是完全黑暗,她们都能看清彼此。

  顾许觉得自己仿佛被方才的电流麻痹了,有些愣愣地坐在床上,她没有去看周露,但能察觉到周露在看她。

  周露走回床边,给人安全感的有力的双手握住她薄肩,按着她躺下。

  她心跳如鼓,电流又开始在她体内流窜,她不确定周露是否也有跟她一样的感觉。

  此刻,她无比期望周露可以忘记之前跟她坦白过的界限原则,因为她已经快忘记了。她的身体渴望与周露有更多的交流,她希望周露也能像她看过的小说和最近她偷偷看的科普和深度交流视频里那样对她。

  但周露越过她,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顾许久久不能平静。

  今天夜里的风有些大,拍打着窗户,吹动窗帘。

  顾许看着晃动的窗帘,周露并没有越界,但她自己悄悄在想象中越了界。

  周露发现今天她跟顾许睡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往常顾许都睡里面,今天不知怎么睡在外面。

  似乎是她自己当时思绪太混乱,越过顾许,到了里侧,她担心顾许会掉下床去,即使顾许平时睡着了不会乱动,她睁着眼,没睡着。

  当她以为顾许已经睡着时,起身看了一眼,顾许离床边有些距离,但那点距离不足以让她睡下。

  她看到晃动的窗帘,轻声下床,去把窗帘拉上。

  室内彻底黑暗了,周露对自己的房间足够熟悉,她摸黑上床,按照之前的记忆,她从床尾往上跨,跨到里侧往上爬,没想到又摸到顾许。

  顾许大概也是没睡着,趁着她刚刚下床,回到里侧了。

  “周医生,你又……”摸我。

  后两个字没说出口,顾许被周露捂住唇,她嘟唇吻了一下周露手心。

  周露被火烫了一下似的,飞速缩回手。

  “许许,别闹。”

  “我没闹啊,明明是你,周医生。”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过我是故意亲你的。”黑暗中,顾许说话更理直气壮。

  周露好一会儿没说话。

  顾许有些心虚了,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许久之后,顾许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早上,周露破天荒叫她早起。

  顾许揉着眼睛不想起,睁开一条缝,又闭上,身体死死粘在床上,也不说话,不问周露为什么今天突然要叫她早起。

  她完全没睡醒,无法思考,只本能闭上眼睛。

  周露在她耳边道:“许许,你不是说今天早上要去找林老伯商量买西瓜的事吗?”

  顾许迷迷糊糊道:“买西瓜为什么要早起啊?”

  “现在正是农活多的时候,早上凉快,很多村民很早就出发干活了,去晚了,未必见得到。”

  “不能下午再去吗?”顾许向里侧了侧身,抱着周露睡觉的枕头问。

  “下午林老伯也未必回来,活多的时候会带饭过去,中午就在地里解决了。”

  “那明天……”顾许真的想再睡会儿。

  “明天周一,我又要上班了,许许。”

  周露抚摸着顾许的脸颊,轻声哄道:“先起来,等谈完事情再回来补觉。”

  “……”

  顾许没有说话,她伸手要周露抱她。

  周露抱她去洗漱,几乎整个过程都是周露辅助,脸都是周露帮忙洗的,洗完脸清醒了些,她快速护肤,换好那身适合出门的灰色休闲装,拉着周露的手就往外奔。

  周露笑她现在又知道着急了,顾许瞪她一眼道:“周医生,你昨天晚上跟我打个预防针就好了。”

  一般第二天有重要的事需要早起,不管前一天睡的多晚,她都能在多个闹钟的催促下起床。

  周露道:“我叫你起床也是一样的。”

  顾许凶凶道:“我有起床气。”

  “没感觉到。”周露笑了笑,推出黑色自行车,让顾许坐上来,骑车快些。

  顾许坐上去,抱住周露的腰,还在思考周露那句“没感觉到”。

  怎么可能,周思佳一直都是这么说的,说每次叫她起床,没睡够她都会生气,难道是周思佳骗了她?还是周露对她有情侣滤镜,不觉得她凶?

  女孩子在意的事情总是奇奇怪怪,顾许有时候挺讨厌自己这一点的,她抬头看周露的背影,在心里想周露会不会在心里想这样的事情。

  她猜测不会,潜意识里她觉得周露更成熟,虽然周露性格闷,也会想事情,但她觉得不是这种类型的。

  她们刚好在林老伯出门时赶到了,林老伯刚走出家门,头上戴着草帽,刚把三轮车从院子里推出来,打起了火。

  顾许闻到很重的油烟味,不是炒菜的油烟味,而是另一种,顾许看了看林老伯骑着的三轮车,是她以前在市里不曾见过的,应该是旧款式,发动车子的燃油方式不一样。

  上次见林老伯还是晚上,顾许没有看清林老伯模样,今天才真正看清,林老伯上了年纪,看起来很瘦小,肌肤是古铜色。

  “林老伯。”周露打了声招呼。

  林老伯看到她们,立刻把三轮车熄了火,笑眯眯道:“周医生今天休息,怎么也起这么早,不会是上次吃我家的西瓜觉得好吃,要再来买两个吧?”

  顾许觉得林老伯神了,猜到她们来是跟西瓜有关。

  周露含笑点头,“林老伯,你种的西瓜是很甜。”

  得到周医生的认可,林老伯很开心,笑得有些得意,庄稼人能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好吃。

  “小姑娘,你觉得呢?”

  顾许道:“很甜,比在城里买的好吃。”

  “那当然,城里卖的很多都是打激素催熟,哪里会像我们农村人种着自己吃这么有耐心。”

  “既然你们喜欢,几天就多抱两个大的回去,我也不要你们的钱,地里还有些没摘哩。”说到这,林老伯忽然笑不出来了,“种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烂在地里。”

  “不会的,林老伯。”顾许道:“这样,你把西瓜都卖给我吧?”

  林老伯抬眼,很惊讶地看着她,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已经没什么肉,眼眶凹陷,眼珠像是要跳出来。

  “小姑娘,你再说一遍。”

  顾许道:“林老伯,你的西瓜我都卖了。”

  “全部?”林老伯的脸上露出一瞬惊喜的笑,但像烟花一样短暂,转瞬即逝,他认真地打量起顾许来,顾许比村里大部分女人都高,都白,也更漂亮,有书生气,看着就家境不错。

  顾许以为老人家是担心她没钱,只是在开玩笑,认真道:“林老伯,我是说真的,我也有钱。”

  林老伯笑了一下,这笑里带着点长辈的心酸。

  “小姑娘,我知道你想帮我,你和周医生一样心肠好,我也相信你有钱,但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这么多西瓜,你买去做什么?”

  “如果卖给你,最后还是浪费,那我老头子不卖,我天天拿西瓜当饭吃都比看你一个小姑娘糟践钱好。”

  顾许被数落得有些懵。

  这时,周露道:“林老伯,你误会了,许许买你的瓜不是要浪费。”

  “不浪费那是要做啥?你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啊,分给全村的人?不行不行,村里有几户人家跟我结了仇。”

  结仇?

  顾许没想到自己来买瓜还能吃到一些“瓜”。

  “不是,林老伯,我是做直播的,直播你知道吗?”

  林老伯露出一副很茫然的表情,几秒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啥是直播?”

  “直播就是……”顾许忽然词穷,不知如何解释,换了个说法道:“林老伯,你只要知道有很多人看我的直播就可以了。”

  “然后哩,这跟你买我的西瓜有啥关系?”

  “有很多观众支持我的直播事业,我想回馈他们,上次我直播的时候正好吃了你送的西瓜,很多观众说也想吃,我就想把你的西瓜都买下,让他们也可以尝到这么好吃的西瓜。”

  林老伯听得云里雾里,顾许掰扯了一大通,林老伯总算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你这小姑娘真是心好,送陌生人西瓜吃,你的父母也不要忘记,他们养你这么大,让他们也尝尝。”

  顾许笑道:“不会忘记的,我肯定也会给爸爸妈妈寄。”

  林老伯道:“那我今天先不去管花生和玉米了,我去把地里的瓜都摘了,开车送到周医生家里去。”

  “对了,林老伯,还没问你西瓜怎么卖。”顾许忽然想起这个重要的事,她不确定自己取出的五千块够不够付,如果不够的话,要再下山去取钱。

  林老伯道:“我们这里水果便宜,家家户户多少都种点,只是我种得多些,小姑娘,你是周医生的朋友,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好坑你,就收你三毛一斤。”

  “三毛?”

  顾许在心里换算成习惯的单位,三毛是0.3元,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虽然不怎么逛超市,去菜市场,水果摊,但经常点外卖,她对某外卖软件上水果的价格还有印象,绝对没见过三毛这么低的。

  林老伯看顾许一脸震惊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着顾许,而顾许也困惑地看向周露。

  周露笑道:“我们这里,平时卖5毛一斤,三毛是林老伯给你的优惠。”

  这话从周露口中说出来,有了合理解释,但顾许心中的震惊并未减少,她曾经看过一些新闻报道,年轻人在大城市打拼几年,后来撑不下去,回到工资和物价水平都比较低的家乡工作,反而过得更加舒适和惬意。

  顾许现在有点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不过,顾许不好意思接受林老伯的好意,她觉得这个价格对不起林老伯的劳动,于是道:“林老伯,你还是算我五毛一斤吧。”

  “这……”林老伯想推辞。

  周露道:“就五毛吧,林老伯,还要麻烦你把瓜送到我家里来。”

  林老伯终于不再说什么,眼眶有些湿润,浑浊的眼睛显出一丝明亮。

  “那我现在就去,今天把西瓜都给送到周医生家里去。”

  顾许道:“林老伯,你可以给自己留几个。”

  林老伯没有回应,他已经开着三轮车远去,车子发出的噪音也远去,但发动车子时产生的灰色气体好一会儿才散去。

  顾许抬手捂住口鼻,问周露:“周医生,这是什么味道啊?”

  “柴油燃烧的味道。”

  “周医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只是你问的问题我恰好知道罢了。”周露用手挥散顾许面前的浊气,道:“许许,我们可以回去了,吃个早餐,你就可以补觉了。”

  “你呢?”顾许坐上自行车后,抱着周露的腰问。

  “我不困,吃完早餐得洗碗,还有昨天的衣服,林老伯送西瓜过来,也得有人开门。”

  “那我做什么呀?”

  “你好好睡觉,今天不是还要直播吗?休息好了再播。”

  自行车车轮转动,在黄色的泥土上留下轮胎的印记,顾许仰头,透过头顶的树梢间隙看日光,这里跟大城市不同,大城市只有特地去公园,植物园,校园林荫道或者特意走在街边一棵大树下,才有这样的景象。

  她向上看着,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

  头顶投下疏落日光,顾许感觉这细碎的日光先是落在周露身上,然后才转移到她身上。

  密不透风也没关系,她不是一个人。

  周露忽然摆动车头,转了个弯,她们进入一条头顶没那么多植物遮挡的路。

  即使密不透风,她们也能找到新的路。

  *

  回到家里,周露坐在客厅,困意来了,她把胳膊枕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睡了过去。

  周露快速做了两个三明治,出来想问顾许想喝热牛奶还是豆浆,没想到顾许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露家里采光很好,即便是在客厅,阳光也亮堂堂洒进来,顾许的皮肤看起来多了一分阳光的色彩,有种半透明感,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漂亮的影子。

  好看得像个完美的娃娃。

  周露不忍叫醒她,她知道顾许昨晚跟她一样,大概率没怎么睡好。

  她能撑,但顾许需要休息。

  周露思虑过后,一天不吃早餐不会完全破坏规律,先让顾许好好睡觉。

  她轻轻将顾许抱了起来,送到房间睡下,床帘拉的死死的,没有光照进来,周露慢慢退了出去。

  回到客厅,周露一个人吃早餐,就像平常上班的时候一样,顾许的那份她就放在微波炉里。

  吃完早餐,她去洗衣服,她们的衣服都不脏,洗起来很快,晾晒衣服的时候,露西也起来了,摇着尾巴来找她。

  周露看了眼时间,刚好八点。

  周露蹲下身摸了摸露西的头,笑道:“你昨晚也有心事晚睡了?”

  “汪汪。”露西叫了一声。

  周露摇摇头,“露西,你先别出声,别吵醒你顾许姐姐。”

  露西摆摆尾巴,周露去给露西煮了一碗面条,洒满肉末,露西吃得很欢快。

  9点多,周露听见三轮车的噪声,估摸着还有一段距离,也赶紧去把院门打开,等待林老伯开车过来的这几十秒,她想到金树荣,那通接通了,但谁也没开口说话的电话。

  林老伯把三轮车开进院子里,停下来,把大西瓜一个一个往下搬时,顾许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头发微乱,睡眼惺忪,在揉眼睛。

  “林老伯这么快就把地里的西瓜摘完了?”顾许跑过来问,人已经清醒不少。

  林老伯笑了笑,是丰收和获得实打实收获的笑容。

  “西瓜不耐摔,我开车开得很慢,不然早就拉一车过来,还有几车哩。”

  “哇!”顾许惊叹。

  林老伯把西瓜都放下,堆在周露家的楼梯间,就又出发了。

  顾许上前蹲下,蹲到大西瓜旁边,摸了摸,又敲了敲,开心地笑起来。

  她回过头,问:“周医生,我们种的西瓜也能结出这么大的果吗?”

  周露说:“我不确定,我没有林老伯专业。”

  顾许笑,“周医生,你也有不自信的事情啦?”

  周露道:“朱瓜在前,林老伯让我很有压力。”

  顾许止不住大笑起来,上前抱住周露道:“不管种出来的西瓜大不大,甜不甜,我都一样的喜欢你。”

  周露抬手,抚摸顾许睡乱的头发,“许许,你睡够了吗?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用了,我现在精神着呢?周医生,你要不要去睡睡,院子我守着,如果林老伯来了,我给林老伯开门。”

  周露愣了愣,看顾许确实笑容灿烂,精神满面,不像骗她的样子,不忍打消她这样的热情,便道:“那我去睡了。”

  顾许朝她挥挥手,道:“周医生放心。”

  周露定定看着顾许,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十分奇特的感觉。

  这种感觉告诉她,顾许已经跟她磨合好,跟桃源村磨合好。

  她摇摇头,其实她更倾向于这是一种错觉,睡眠不足生出的美好错觉,她和顾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种错觉类似甜蜜陷阱。

  “周医生,你还在想什么呀。”顾许见周露答应了却没动,嘟囔着,将周露一路推到房间。

  周露由她推到房间,被她用一根手指戳得躺下。

  “闭上眼睛。”顾许道。

  周露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

  不知怎么,顾许看见周露嘴角那抹笑,觉得周露好似并没有闭上眼睛,还有第二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找到周露放在抽屉的眼罩,之前周露给她戴过一次,这次,她帮周露戴上。

  周露躺上床后,就没再动,任她摆布。

  又或许周露已经睡着了,顾许想,她也跟着勾起嘴角,俯身在周露唇上轻轻吻一下。

  “辛苦了,周医生。”

  顾许拿上那本她还剩下一章就看完的《瓦尔登湖》,悄悄拉上门出去了。

  她去客厅看这本书,确认餐桌很干净之后,把书摊在餐桌上看,一页页翻动,屋外洒进来的日光很足,完全不用开灯。

  一本书看完,顾许发现自己能记起来的东西并不多,这本书有些深奥,很多观点跟普世观点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再细细看几遍。

  在这本书里寻找周露,是她起初阅读这本书的目的,现在这个目的依旧存在,但她本身也被这本书吸引,就像她被周露吸引。

  开始读第二遍时,她有意将自己的阅读速度减慢,越读,心里越平静,她甚至在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下次给直播间的观众们分享好物的时候,就分享这本好书。

  顾许正这样想着,她听到了之前吵醒她的三轮车噪声,夹好书签,她像自己信誓旦旦答应周露的那样跑出去给林老伯开门,她看着林老伯骑着三轮车缓缓开来,开进院子里,停在那颗桃花树下。

  林老伯满头大汗,很累的样子,一刻没歇息,给车熄了火,就立刻帮她搬西瓜,从车上搬到楼梯间。

  顾许想帮忙,林老伯笑她说:“小姑娘,周医生说了你力气小,你还是站着看吧,老头子还有力气,里面的都是大瓜,等最后一车拉小点的瓜,你再来抱。”

  顾许脸一热,立刻僵住了,林老伯记性怎么这么好,还好她刚刚没直接逞强去抱,不然要闹笑话的。

  她在这里站不住,道:“林老伯,你先搬着,我去给你倒碗水喝。”

  顾许没拿杯子,拿了一个大大的盛菜的瓷碗,她记得周医生说过常年干活的人饭量大。

  那喝水量应该也不小吧,她想。

  林老伯很快就把一车的西瓜卸了下来,有些犹豫地看着顾许递过来的白瓷碗,“还是不喝算了,我一个老头子别弄脏了周医生的碗。”

  顾许瞄了一眼,这才注意到林老伯的手上满是灰尘,指甲发黄,里面很深一层黑色,她看得有些震撼,原先她只注意到林老伯的肤色。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固执地把水往前递了递,她的大脑在想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周医生,周医生会怎么应对。

  周医生应该也会坚持。

  “林老伯,你要是不喝的话,我可是要难过的。”她没打算拿周医生压林老伯,她拿她自己。

  顾许道:“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倒水,连我爸爸我都没有倒过。”

  林老伯瞪眼看着顾许,心里在想这怎么可能,在他们村里,女孩从小就要学着照顾家人,不然长大了不好嫁出去。

  但这小姑娘不是她们村的,而是从城里来的,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是家里宠着长大的,还真就有可能什么苦没受过。

  他古铜色,皱纹并不明显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尴尬来。

  “小姑娘,你爸爸都没喝过你倒的水,我一个跟你无亲无故的老头子可不敢喝。”

  “没毒。”

  “老头子知道没毒。”

  林老伯摆摆手,转身走了,顾许一个人站在原地,神色黯然。

  林老伯走到桃树下,坐上自己的三轮车,站起来,伸手一摘,摘下一个桃来,“诶!小姑娘,我老头子吃一个这个也可以解渴。”

  说着就直接咬,没洗。

  顾许问:“林老伯,你不洗一下再吃吗?”

  “洗什么洗,小姑娘,我走了。”

  顾许点点头,看林老伯开着他的三轮车扬长而去。

  林老伯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手酸得厉害,一大碗水对她来说可一点不轻,而一个大西瓜的重量是一碗水的好多倍,她确实抱不起来。

  顾许把那碗水放到餐桌上,跑过去把院门关上,再跑回来。

  这回,她坐在长凳子上,没立刻看书,而是盯着眼前这一大碗水,想起自己刚刚跟林老伯之间的对话。

  “我可是第一次给别人倒水,连我爸爸也没喝过我倒的水呢?”

  长这么大没给爸爸妈妈倒过一次水,都是爸爸妈妈照顾她,很值得骄傲吗?

  她刚刚的语气,似乎真的是很骄傲的,甚至对于家庭条件比她差许多的林老伯来说,有一点傲慢。

  “啊……”顾许难受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她又盯着面前这碗水看了许久,最后决定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先是打给妈妈,说妈妈我爱你。

  许丽恒接到女儿电话很开心,女儿一开口就是妈妈我爱你,她反应过来,有些无措,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顾许道:“就是突然想说,觉得你和爸爸把我养得这么大,一定很辛苦。”

  “不辛苦。养育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顾许听见这句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上破了一个小孔,顾许从里面窥见的不是幸福,是爸爸妈妈养育她,为她操劳的艰辛。

  “妈妈,我爱你。”顾许又说了一遍。

  许丽恒有些腼腆地说:“宝贝,妈妈也爱你,这话你跟没跟你爸爸说,你只跟我说,不跟他说,他要吃我的醋的。”

  顾许被逗笑,但她同时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鼻子都是发酸的。

  “爸爸不在家吗?”

  “他今天临时加班,这会儿应该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反正忙手术的时候,他也接不到你的电话,不用怕打扰他。”

  挂断跟妈妈的通话,顾许又拨通爸爸的电话。

  顾安刚完成一场手术,消耗很大,助理小刘给他买了一份丰盛的午餐带到办公室,给他补充体力。

  刚坐下,擦了擦脸上的汗,正打算一边吃饭一边看宝贝女儿的直播回放,宝贝女儿就打电话来了。

  顾安惊喜地接通电话,“许许,怎么给爸爸打电话了,在桃源村还好吧?”

  “爸爸,我爱你。”顾许鼓起勇气说完这句,就挂断电话。

  顾安懵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确认自己没听错,他当然知道也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是爱他的,但这样的表达有史以来是第一次。

  中国式家庭总是羞于表达这些的,他们家也不例外。

  许许大概也是不好意思,才会说完就挂电话。

  顾安高兴得傻笑起来。

  助理小刘替他拆开外卖包装,惊讶道:“顾老师,您怎么又哭又笑。”忙递了纸巾过去。

  顾安接过纸巾,胡乱擦脸,“高兴。”

  高兴过后,强烈的情绪立刻转变为不安,顾安担心女儿是出了什么事,才会突然说这种平时不会说的话。

  顾安有些六神无主,没有直接把电话给女儿打回去,事实上,自从宝贝女儿长成大姑娘,他作为父亲,还是主动给女儿留了空间,尽管他还是像女儿小时候那样关注女儿,但他们已经不如小时候亲密。

  他打电话给妻子。

  “许许没出什么事。”

  “瞧,一句我爱你,爸爸,就把我们顾教授吓成这样。那我也说一句,我爱你,老公。”

  得到妻子确切的回答,顾安才彻底放下心来。

  顾安从不说我爱你,当初跟妻子表白,也只有一句“我喜欢你”。

  他虽然说不出口,但晚上回家时,特意在花店门口停车,给妻子买了一束玫瑰,在卡片上写上“我爱你”。

  *

  顾许并不知道给林老伯倒水会引起这么一连串反应。

  她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淘米煮饭,煮好饭,她打开冰箱看里面有什么食物,就做什么。

  冰箱里有鸡腿肉,青椒,火锅丸子,一小块猪肉,还有一盒内脂豆腐。

  顾许不会做鸡腿肉,豆腐也不会,她觉得豆腐这么易碎的的东西就不应该乱碰,尤其是她这种在厨艺上没什么信心的。

  她没有去叫周露起来,周露既要上班,又要思考怎么助力她的直播事业,家务方面也是周露负担得多,昨晚她还那样去惹周露,让周露睡不好觉,今早她理直气壮赖了会儿床,周露还是早起。

  一定是很累没睡够,才会在林老伯三轮车噪声响起来的时候还没醒,她决定让周露继续睡,今天的午饭她来做。

  顾许找了一下菜谱,觉得眼下的食材可以做出三个菜:青椒炒肉,豆腐肉沫,火锅丸子生菜汤。

  先准备食材,她一个人去后院摘了几棵生菜,开始做饭。

  她一点也不着急,怕自己做得不好吃,就把教程多看两遍,第一步处理鸡腿肉就花了她很长时间,她握着菜刀,慢慢把鸡腿上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然后切成肉块。

  处理完两个鸡腿,她就觉得好累好累,但她还能坚持。

  接着处理青椒,青椒是有点辣的,顾许不知道可以先找手套戴,辣得手疼,疼出眼泪,但还是继续。

  她在网上查怎么处理,用凉水冲,最后觉得用处不大,想着等周露醒来再问问周露。

  后面两个菜做得轻松些,就是手上的辣一直陪伴着她。

  她体会到了什么是痛苦和快乐并存,做她和周露两个人吃的饭很快乐,但手被辣椒辣得很痛苦。

  小黄狗闻着香味跑进厨房,轻轻舔了舔顾许的脚踝,好似在安抚她的手痛。

  “露西,你是不是也饿了?”顾许和露西说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管两只手都还是火辣辣的。

  饭菜都做好了,周露还没醒。

  顾许不禁想:周露这是多久没睡过饱觉了?

  如果按照她自己的睡眠习惯,她必须每天睡够八小时,甚至经常睡十小时,周露是达不到的,周露睡的虽然算早,但起得也早,

  还操劳这么多事,当然容易累。

  顾许去房间看周露,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就怕吵醒周露。

  她以为自己足够小声了,但她走到床边时,周露还是醒了。

  顾许看见躺在床上的周露抬手摘掉眼罩,露出来的眼睛刚好是清醒的模样,不像她,睁开眼还会惺忪很久。

  “许许,几点了?”周露问道,并没有着急坐起身。

  “应该有12点了。”

  周露有些意外自己睡了这么久,立刻坐起身,“我去做饭,许许你饿了吧。”

  “还好。”

  周露穿鞋,顾许挡在她面前,有些骄傲地说:“我做好饭了哦,周医生,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周露穿鞋子的动作一顿,但还是很快把鞋穿上了。

  “林老伯又来了两趟,说还有最后一车小点的瓜了,摘完就送过来。”

  顾许还忍不住跟周露分享,“那本《瓦尔登湖》我也看完了,第一遍看得太草率了,现在又开始看第二遍。”

  周露笑着去牵顾许的手,“这本书值得读很多遍。”

  “赞同。”顾许躲开了,周露没牵着,她把自己的手往身后藏,想等周露先吃完饭再告诉她。

  但周露还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许许,你的手怎么这么红?”周露拉过她的手,这次她没躲开。

  物理的热辣辣的感觉从她的手心传递了一些到周露手心。

  顾许知道瞒不下去,低下头道:“切辣椒的时候辣的。”

  周露没有说话,沉默地拉她到浴室,挤了泡沫将她的手放到水下搓洗,然后带她到那间家里的小药房去处理她的手。

  顾许全程只是无声配合,她没看周露是怎么操作的,只感觉周露在她手上涂了什么东西,然后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减缓了许多。

  “周医生,你是不是生气了啊?”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脸这么黑。”

  “没生你的气,我生自己的气。”

  顾许有些纳闷,“我自己辣到手,你生自己什么气,睡觉吗?”

  “睡觉,还有我竟然没有提前告诉你切辣椒要带手套,也没告诉你手套放在哪里。”

  顾许呆住了。

  在她的逻辑里,很少会觉得是自己的错,一般都是她去找别人的错处,但是遇到周露之后,她的思维已经慢慢开始转变了,大概是跟周露学的,周露喜欢反思自己,但她觉得有些过了。

  不知是周露本身就这样,还是因为对象是她,周露才这样迁就她。

  “也怪我自己没有常识,以前不做这些,现在开始尝试,今天第一次接触辣椒,之前有机会的,我明明看过你处理辣椒,上次你做黄焖鸡的时候,是我没记住,当时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下厨房,没在意。”

  “许许,你……”

  “周医生,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本来就不用会这些?”顾许打断周露道。

  周露吞咽了下,没反驳,她刚刚确实要这样说。

  “我不是小孩子了,周医生。”顾许认真地道,带着一丝生气。

  周露道:“许许,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之后,还是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生活,而不是因为我变得辛苦劳累。”

  顾许道:“你这样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周露闭嘴,她已经感知到顾许在生气了。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而且我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如果我承受不了,我一定不会还站在这里。我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我们两个人做点事。”

  “周医生,你知道吗?今天我看见你难得睡得这么香,三轮车的噪声都没吵醒你,我就意识到你很需要休息,我日常的休息时间本就比你多,但很多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在做,我只是想在你能安心补个觉的时候,做一顿饭,这在情侣之间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因为我是顾许?”

  “我过去不能做这些,以后也不能做这些?永远都不能做这些?”

  作者有话说:

  捉一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