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沉溺倒计时45天【完结】>第2章 【45天】9月1日。

  每天早晨八点钟,卖菜的小贩就会蹬着三轮车来到街区,吵人的喇叭声不知疲倦地播报着每一种蔬菜的价格。已经有不耐烦的邻居关上了窗,我是在播到青菜的时候醒来的。

  有长进,昨天第一声大白菜就醒了。

  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衣襟上的酒味没有散去,一睁开眼,就感到宿醉过后的头疼。忘记拉上的窗帘被风吹动,刺眼的天光把房间照得亮堂堂,阴霾一丝不剩。

  等到卖菜的小车开走,白墙上的挂钟已经走过了八点一刻,周遭又沉入安静,只有指针仍旧不知疲倦地转动。

  邻居打开了门,小女孩的声音兴高采烈,在问她妈妈要棉花糖。手机提示音响了两声,一时没辨别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

  彻底睡不着了。

  我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在沙发上到处找手机,抱枕被翻得七零八乱。直到消息声再次响起,才循声从茶几底下摸出来。

  【师姐:他们十点钟出发,你好好休息,不用来送了。】

  脑子还没反应,手已经按出了一句合规矩的“好”。扔下手机,头疼没有缓解。

  昨天喝酒了。

  为什么喝酒?不记得了。

  ……哦,林渡舟死了。

  林渡舟死了。

  昨天的麻痹与恍惚从四肢退潮,空气渐渐抽离,头脑热胀,脏腑隐隐作痛,直到绞在一起,四肢百骸都像浸透在冰窟里。

  刺骨的冷,却满头大汗。

  我一起身,四肢都脱力,狼狈地冲进洗手间吐了两回。

  浴室的地板也是冰凉的,但热汗和泪水依旧禁不住。

  房子处在喧闹的街区,时常停水停电,楼下的茶馆总有叽喳的人声,日夜不停。

  十年之前,就是在这里,林渡舟把我抱上洗手台,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轻声问我还好吗。

  我总以为,人的一生不是一条流动的线,而是由几个瞬间、几个片段组成的。

  曾经亲历的时刻,从未意识到那些瞬间可以被回味,在记忆里画地为牢,把念旧的人永远困在当时以为寻常的画面。

  那天我也是这样醉,第一回搭上了他的肩。

  浴室昏暗的灯光从他身后透过来,把发丝裹得像糖丝。

  我想起小时候,我妈每周六骑着自行车,载我穿过公园。傍晚,火一样的云漫天无边,从遥远的晴空扑下来。自行车经过卖糖人的小摊,夕阳一刹那没了行人的遮挡,径直洒在一个个金黄的糖人上,反着星星点点的光。

  林渡舟笑问我为什么出神,我勾着他的脖颈,鬼使神差地反问他,“林渡舟,你吃过糖人吗?”

  也许这话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林渡舟顿了一瞬,回答:“没有。”

  我头脑发热,说:“你尝尝,我给你。”

  林渡舟笑我醉了,他的发丝在昏黄的灯光里还是像儿时的糖丝,我怎么都看不够。我尝过糖人的味道,甜得发腻。但我在尝到林渡舟之前,就知道是苦的。

  那天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一个缠绵的吻。

  十年过去,我还没有走出那个阴凉的夜晚。

  手机铃声刺穿了回忆,我恍然梦醒,擦干了满脸的汗珠泪痕,浑身乏力地砸进沙发里,电话接通。

  “我们要走了,”那边传来熟悉的男声,“你不来送一程?”

  这些年来,舞剧的巡演从未间断,轻鸿舞团在国内外积累了不错的口碑。我从小就跳古典舞,跳了二十几年,舞台上的聚光灯、舞台下众人的注视都享受过,一身的伤病也没落下。

  这行业虽说不算只捧着青春饭,可到底身体是本钱,我的本钱薄薄一沓。巡演、出远门,往往都是纪南的主角团队出去。年复一年,我就守着这座城。

  “上个月就走了,这个月又走一回,”一出声才发觉嗓音出奇的哑,喉间像含着针似的,说话就疼,这话刚出口,电话那头就噤了声,我接着道,“下个月走的时候,我一定送你。”

  纪南显然听得出我在嘲讽他,但言语里倒还算尊重,“昨晚践行宴,你喝多了,我送回去的。”

  我垂下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哦,谢谢了。”

  “你不用非把自己灌醉来逃避下午的面试,”纪南顿了片刻,接着说,“那个舞蹈节目筹划得不错,是个好机会。林渡舟……只有周五才会用同一个演播厅。”

  我闭了闭眼,从里到外又是一阵麻木。

  “什么面试,”明明是问句,倒被我说出了要死不活的架势,我沉声又问,“你在说什么。”

  纪南大概是觉得我无药可救,在电话那端无奈地一声轻叹,最后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挂了”。

  市里的电视台筹办了一个舞蹈节目,邀请了不少专业舞者,我也接到了电话,一番约谈,才知道这档节目和林渡舟的心理节目用的是一个演播厅,一个在周五,一个在周六。

  我放弃了那次机会,尽管我们的时间错开,也许不会再遇上。可哪怕我从未走进过他的演播厅,也对里面的场景了如指掌,每一束花、每一本书的位置,都清晰地陈列在脑海里。

  我梦见过几次和林渡舟重逢,在他的演播室里,空空荡荡,灯光冷清,只有彼此。

  梦里没有言语,我只记得他的眼睛,深邃,沉静,温柔,像烈火里怎么也烤不化的雪,一如既往。

  他怎么能突然地离开。

  我抓起手机,拨打了许多年不愿看见的那串号码。电话不出所料地无人接通,转到了语音信箱。

  我沉默了不知多少秒钟,数字不断增加,空气里静得只有秒针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和林渡舟一起度过的四年挥霍了所有疯狂,那些记忆、鲜活的时光被封存起来,我以为此生可以这样平静地过去。可等到开口的时刻,声音已经不可抑制地颤抖。

  “早知道是这样,林渡舟,我绝对不会……”

  “叮”的一声,30秒的语音留言结束。

  我绝不会放开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真会给我出难题,六年前是天各一方,六年后是阴阳两隔。

  林渡舟的来电在屏幕上显现,我竟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我们通话是什么时候。时隔多年再次接到他的电话,竟是葬礼的通知。

  我按下了接听,那头传来压抑的嗓音,暂别了素日的沉静,意外传出一丝急迫的味道,“喂?”

  这……

  我愣在原地,还未及反应,那头已经又出了声,“你没醒酒?”

  这是林渡舟的声音。

  哪怕过了几年、几十年,我都不会认错,这是林渡舟的声音。

  怎么可能?

  昨天他已经成了新闻里冰冷的尸体,怎么可能呢?

  “说话,”听筒里传来叹息,电话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没了耐心,一字一句,像是不容辩驳的定论,“叶清川,我没有闲心跟你闹。”

  怎么可能?

  我扔了手机,从沙发上猛地起身,飞快翻找茶几上的东西,从桌上找到桌下,再把沙发翻了个遍。

  林渡舟留给我的手表不见了。

  难道是一场梦,难道他的离开不过是宿醉时的一场梦。

  我打开电视,屏幕停留在本地的电视台,房间里响起热闹的声音。每周六上午都会回播林渡舟的节目,今天是……9月1日,星期六……正好是星期六,但电视上并没有回放《心灵摆渡》,而是在直播电视台的秋季开幕演讲会。

  9月1日。

  我浑身发麻,愣怔良久,慢慢回过神来,确定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是10月15号,林渡舟溺亡的日子。期间的一个半月,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时间。

  刚才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在脑海里回笼——师姐帮我请假,纪南让我送行,下午要举行的舞蹈节目面试……还有,还有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演讲会,这些都已经发生过,全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抬头,墙上的挂钟还在兀自转动,指针一下一下地向前,走向了八点半。

  这是林渡舟溺亡前的第45天,他还活着。

  我看向电视屏幕,主持人播报演讲会正式开始,镜头扫向入场嘉宾,许多当地电视台的艺人正走进大厅。林渡舟西装笔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电话,微皱着眉头,嘴唇紧张得抿成一条线,金色镜框下,眼睫垂落的双眼隐进一片阴影。

  镜头掠过,没了他的身形。

  我回过身去,翻出了一堆抱枕下的手机,放在耳边。

  还是熟悉的声音,林渡舟在一次次地要求我的回应,“叶清川。”

  这声呼唤不同于电视节目里的温和熨贴,听着没有什么温度,穿过空间,带着电流,钻进了我耳朵里,清晰得能听见不平稳的呼吸。鲜活、直接,向我证明着他的存在。

  还未等出声,哽咽就先钻出了喉咙。我挂断电话,没出息地大哭一场。

  我们分开之后的有一年,我以为曾经的热烈已经淡去,我能够平静地接受缠绵的依偎落幕。于是我不再反复观看他的电视节目,不再关注他发出的每一篇文章,也刻意忽略掉关于他的所有消息。

  可就像是醉酒断片之后又缓慢醒来,指尖和眼角恢复知觉,麻木被时间冲去。后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宣告我们的离别。

  林渡舟曾在这张沙发上抱我入眠,也曾踩着椅子修理老旧的灯。客厅的窗帘洗了又挂,仍旧是我们最初选的样式;他走后我捡了一只狸花猫,每个夜晚代替他,占据了双人床的另一边。

  而茶几旁他当年亲手种下的芦荟,非但没有枯萎,反倒越发旺盛。几年来我频繁地移植,如今已经肆意疯长出了好多盆。满地的绿植还在我不经意的瞬间兀自拔节,默默滋生,不可挽回。

  思念就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深夜审判我的软弱。

  林渡舟从没离开,也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