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奈何春>第八十章 最终章 笑尽春风

  二月,中州到了初春,天仍干冷,结了一冬的霜融化,如雪水一样堆积在檐瓦,日光彻下,浅浅空明如琉璃。

  钟照雪在父母牌位前的香炉插上新香,钟府重新打扫花了几天的功夫,沉沉灰尘散去,屋中似主人未曾离开般干净。这些年他每逢年后元宵来祭拜一次父母,只身前来,又只身离去,这座府邸虽然年岁陈旧,但也堆积许多回忆,终究没将房契卖与他人。

  他推门而出,庭中乍然盛满一树粉花,二月冬渐去,春光却先馥郁于这座旧府之中。不算高大的桃树,经久寂静的年轮,被人人所失望,如今竟也开满枝节。

  在少年的乱梦里,他盘膝横剑,抬头也曾看过这样的花影,也许正是父母的魂魄,唤他来看一树灿烂,送给他一线生机。

  那时,他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再转眼,便见古宜歌牵着一头骆驼,那骆驼身上堆满大大小小的袋子,其中装着的古怪零件数不胜数,是古宜歌惜之如命的破烂。

  数月前他们和古宜歌吊兰分道,他们去韦庄喜宴,而古宜歌去寻找失踪的金算子。古宜歌从金算子那里拿到被替换出来的醉生六道,但那本密经内容极为错乱,原来是当年白鹤双剑编纂的一本假书,不知因何流落到韦璋手中。

  殷怜香将之焚之一炬。

  陈伯给他做了身新布衣,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穷酸,但也只算得上干净,古宜歌一向宁可把买衣服的钱花在别处。他背上书箧,对钟照雪道:“大师兄,我东西都带好了,这便启程了。”

  “你独身入南州,不怕虚花宗门人?”

  “我会怕他们?”古宜歌提高声音,仗着无人便大声地嗤之以鼻。

  钟照雪目光下移,觑见他腰间多了一个香囊,彩线缠挂,浅草色的囊面正绣着两朵小小吊兰,精巧可爱,纹路却不似中原的纹样,显然,这是古宜歌现在得以狐假虎威的宝物。

  他抱着剑倚在门边,眼底流露戏谑的笑:“你该走了,再不走,便追不上她了。”

  古宜歌便如屁股着火,当即在钟照雪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人影牵着骆驼匆匆踏出门,声音遥遥传来,还不忘嘴硬:“追谁?你别跟师父胡说啊,我去南州,是去那边研究毒物草药的!”

  三个月前,宋振以暗器金檀珠伤人,从韦庄遁走,众人惊疑回神时,殷怜香也已消失不见。

  韦菀说,韦庄本没有真正的醉生六道,密经已被白鹤双剑亲手毁去,世间不再有这本书,韦璋不过为了引出当年真凶罢了。

  五州各地的人不发一言,各自散去。无人开口承认,也无人可以陈词清白。

  前尘重掀,枯骨成灰,一场婚事竟见证了这样的惨案,金霜门或许四分五裂,或许另有生机,往后因此事遗留的事物,还要带来多少风云,他们现在不得而知。正与邪,对与错,又有了一番新的故事与争论。

  世间没有不能被消融之物,欲望却能绵绵不断,灭而再生。

  燕裳离去前,被钟照雪喊住。

  “燕楼主,可容我一问?”

  “钟少侠请。”

  “莫问楼从不介入江湖纷乱,也不做多余之事,今日主动插足,是为利,还是为情?”

  “莫争是与否,莫论对与错,莫问真与假。江湖当百家争鸣,不可一家独大,金霜门是贪心不足,自食恶果,而我们……只不过略施制衡之术。”燕裳饮尽宴上最后一壶酒,如一位尽职的酒客,只说模糊不清的醉话,“是情非情,在这场好戏里,何须在意?”

  钟照雪定定看他:“观楼主神色,并不担心宋振死里逃生。”

  扇面展开,徐徐遮住燕裳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形状风流的眼,嬉笑轻快之下,永远蓄着幽波暗影,慧光玲珑:“——因为世间所有他人想知道的事,莫问楼都能给出答案。”

  宴散烛灭,混乱寂静下去,那晚他与韦菀并肩走过长廊,灯笼被风撞得摇晃,光影绰约。

  少时他同风铖拜会韦璋,长者屋中对弈手谈,他则在屋外习剑、看书、睡觉,韦菀在圆窗内露出一对秀气的髻角,剪纸、读诗、绣花,有时悄悄看他。

  第一次交谈,她鼓足勇气,请钟照雪教她一招半式,她幼年的时候身体孱弱多病,连拿好剑,都学了很久。

  但她学得很仔细,也很刻苦,一次不行,十次不行,她便学了成百上千次,直到那一招也无比圆融、足以致命。

  年少的钟照雪抱着剑,看着她额上的湿汗沁出,动作稚涩笨拙:“韦庄有数百暗卫高手,你又何须勉强身体习武。”

  韦菀停下动作,抿着唇转过面,好似有点微微赧然,看着手心里的短剑低声道:“即便如此,可一生……不能永远靠别人呀。”

  长廊不长不短,送到门口,他们都一路无话。

  “小菀,照顾好自己,我会再来看你。”

  钟照雪走出数步,又被她喊住,他正下台阶,闻声回首看去,韦菀拥着狐毛大衣,被灯光映亮的面容很温暖,红妆还未去,镀她一层光华。

  韦菀垂眼看着他,良久,露出一个最熟悉的、最真实的微笑。

  “我那夜那样做,是因为我信你,你不会辜负别人,也不会辜负自己。”

  事情已毕,钟照雪骑马仗剑,仍去继续游历天下。途中,许许多多从四处传来的故事潺潺不绝,熟悉的名字则如落花随流,曾经浮光掠影,偶然相逢。

  听闻韦菀承起韦庄家业,她的姑姑辅佐她,两人将曾停歇的产业再度流通,逐渐恢复如初,此事过后,仍有许多有意迎娶韦小姐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中州第一刀余一笑又回到了中州,在旅途中相遇,还请钟照雪喝了两坛好酒,他们豪饮大醉。清早离去前,钟照雪看见点墨生坐在屋顶,正吹着叶子,呜咽的小调跌跌撞撞,向他一笑而过。

  宋振的尸首在韦庄新婚日后的第三日,在野林中找到,残躯破碎可怖,尸肉已开始腐烂,杀他的人没有留下任何身份,有人说是殷怜香,有人说是曾经被害的孤魂。

  昔年参与谋杀白鹤双剑的几人,或隐居消失,或早已去世,或悔罪自刎,醉生六道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密经,已经无人可知。落花流水,飞光凋换,人死不复生,恩怨无有尽,世事总是变迁,九派会何翻天覆地,又有什么后浪再起,已是来日光景,不必多愁后事。

  唯独钟照雪在诸事皆休之后,仍是所有人口中那个疏狂倨傲、清明如雪的孤剑客,从不为任何人而止步,不合世俗,也不曾改变。

  不过,于他的剑侠故事里,却多了一抹红影,成为他在口舌交传里越生动的一部分,经过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的编篡,堪称荡气回肠的孽海情天。毕竟,谁都乐意听一位独行的侠客,与一位狡猾妖女纠缠天涯的话本传奇。故事虽流俗,能博得一笑也足矣。

  钟照雪有幸在酒肆听过,认为此书其中至少有一半内容,是燕裳自己写的。

  他饮完了酒,提剑离开。午后下了小雨,疏风温柔,杨柳初青,钟照雪戴着斗笠,牵马经行湖边小径。

  阁楼上有笛声远远传来,曲调轻快,意蕴潇洒,在东州,很多人都会这一首曲子,他们弹着曲,不舍春风的离去。在某一夜,孤烛燃烧的方寸光亮里,他也屈指拨过一把旧阮的弦,那时有人叩着杯随曲调唱,眼睫藏情,目光潮湿。

  空荡的湖畔边,风声逼近,一把剑横空丢掷过来,钟照雪抬手接住,低头,一把宝剑藏在银白鞘中,纹走流云,光华锋利,与折断遗失在铜山关的孤雪剑,竟如孪生相似一致。此刻,剑柄新缠着红线,垂挂着一颗水青色的玉珠,好似湖光清透。

  钟照雪拔剑出鞘,刃面映出一对苍黑双睛,赞叹:“好剑。”

  意随心动,笛声愈亮,钟照雪亦抽剑而舞,风动不惊雀,挽花不落水,如斯刻骨,如斯飞寒,当惊破人心中的虚光与梦影之时,剑却已悄然生情。

  一曲吹尽,他收剑归鞘,柳絮沾衣,鬓发微湿。

  他抬头高望,不远处的阁楼中,正站着故事中穿朱红衣服的影子。殷怜香放下笛子,唇含笑,眼飞艳,果真是缱绻陷阱里的一段红帛,连天底下最利的剑,都会为他偏锋。

  钟照雪静静看着他,亦展颜微笑。

  ——是啊,红尘无尽,天地多情,他们又何愁今朝春日逝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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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故事到这里结束啦,后面还会有两个番外陆续掉落。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陪伴和喜爱,给予奈何春期待和鼓励,每一个读者我都很珍惜,因而这本书也写得很开心。奈何春的故事虽然写到这里落幕,但是他们的江湖没有结局,来路迢迢,与君自在天涯。

  有缘下一本书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