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奈何春>第七十四章 共殉

  宋振骑在马上,带着斗笠,走过崎岖山路,横跨两州,他此次藏匿形迹独行,不带任何人在身侧,只身奔赴到东州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他这次去,是要杀一对夫妻,一对名为白鹤双剑的夫妻,他们的名字叫燕浩浪和蔺双蝶。对于这对侠侣,江湖上并不陌生,因为他们也曾有闯荡天下的时候,留下过许多故事;白鹤双剑不同于正派,也不能算是反派,不好广交朋友,熟悉他们的不过二三,最后也各向殊途。白鹤双剑行走江湖十余年后放下侠义,听闻成亲之后,便隐居在无人得知的地方。

  他和白鹤双剑无冤无仇,有过几次交集,甚至,他们也相互在风波里扶持过。

  二十五岁时宋振在聚义堂中振臂一呼,惩灭当时为祸三十余年的六恶人,座下呼声如雷震,白鹤双剑也在人群里伸出手交叠,紧紧握住数十双手,向他目光热烈,誓血为盟。

  他如愿摘下六恶人的头颅,成就了年轻的第一项功业,而白鹤双剑却在不久后归隐山林。

  人各有志,人各有途,宋振理解有些人不愿意再沾恩怨,因为江湖的恩怨是无尽的,今日六恶人死了,可以后也许会有七恶人、八恶人……在这样的轮转不休中,要么他们死了,要么自己死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再继承这种恩怨。贪生怕死没有那么卑鄙,就如宋振想要名震天下,就要付出很多。

  一个不是疯子、也没有恩怨的人要杀人,不为情,不为仇,就只剩下利了。宋振便是为了那一本传闻中的密经醉生六道,而他知道,那本书现在就在白鹤双剑的手里。

  宋振如同围剿六恶人一般,暗中聚集了这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又或叫做“义士”,因为宋振要做的事情,永远都是对的、正义的。

  这些人的身份一定不凡,武功一定高超,并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绝对不会说出这件事。

  “醉生六道为邪功密典,绝不能令其出世,否则武林必将大乱,届时受邪功蛊惑,永无宁日。”他如是说,他们都如是说。

  宋振其实不想杀白鹤双剑,但是要得到这样一本东西,恐怕不能留着曾经得到过它的人。他有点惋惜,也有点遗憾,宋振欣赏白鹤双剑的为人,可惜他们得到了醉生六道,如今必须斩草除根。

  等他们从各个地方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他们走入宅子时,白鹤双剑已经坐在院中等待他们了。

  他们坐在桃树下,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已经对酌到喝尽了,只有一片桃花花瓣落在金澄澄的残酒里。

  被打碎的月光照映出两张已经渐为岁月侵蚀的脸,洗去风霜,只剩下平和沉静的底色,越如朴素的夫妇。过去数年,谁还记得这两张面孔。

  蔺双蝶率先看到他们,道:“你们来了。”

  他们的面容没有遮掩和伪装,因为没有打算留给白鹤双剑生路,所以也无所谓被死人看到脸。白鹤双剑的眼睛缓缓从这一个个神色寡淡的面孔经过,直到到了宋振,她终于有一点惊讶浮动在眼底,但很快归于悲切的了然,与一点点冷漠。

  蔺双蝶淡淡问:“你们与我们是否有怨?”

  宋振道:“没有。”

  他们两人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神色太寂静,寂静到让宋振察觉怪异,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满月夜,适合喝酒,作诗,舞剑,而他们夫妻不是在等死,而是在等朋友。

  “你们来得太晚,酒已经喝空,书也被我们烧尽。”

  邀月刀皱眉道:“不可能。”

  蔺双蝶笑起来:“各位大侠,你们来不是为了销毁这本邪功吗?为什么我替你们先一步毁了它,你们却不相信?”

  他们默然无声,他们无从攻破这种诚实的发问,虚伪是如此脆弱,在坦荡的人面前便不堪一击。

  燕浩浪也开口了,声音疲倦而苍苍老态,他变化最多,他年不过三十余岁,今日竟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双蝶,何必跟他们浪费口舌。”

  他们两人在树下一齐默契地站了起来,从地上酒坛边捡起剑,那是一对雌雄双剑,看起来很久没用,已经灰尘厚重,拔出来的时候发出嘶哑的呻吟,黯然无华。宝剑蒙尘,意气不复,可他们的心里,却仍装着一捧清高中正的侠义。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蔺双蝶和燕浩浪相视而立,一眼横跨数十年的潮起潮落,不能数清坎坷与幸福,不能衡量痛苦与快乐。人走至尽头,每每走马观灯地回现从前,只不过执念与解脱,但今夜他们的心里却如明月澄亮,并不恐惧与犹豫,他们在对方眼中只余决心。

  昨日惘然,今日露珠,一生犹如滔滔江水。

  该问的已问,该说的已说。

  当他们决定拿到醉生六道,救自己的孩子那一刻起,他们便知道终有这么一日。

  他们倏忽抬剑而起,雌雄交错,势如鹤展双翅,剑意圆融,浑如一体。

  剑光动人,缥缈倾下,身边的人警戒地握住武器,宋振却心中一跳,有什么模糊地跳入他的脑海,他醒悟,猛地疾步上前。

  ——下一刻,蔺双蝶与燕浩浪相互握剑横于对方脖颈,眼掠果决之色,剑刃横切,封喉断命!

  转瞬间,鹤侣共殉眼前。

  诸人惊愕,宋振却动容,几步上前,白鹤双剑已身亡倒地,十指交扣,面色恬静从容,仿佛很疲倦地睡了一觉,连喉间那一道封喉剑痕,也红如雪地生花,不显脏污。

  血流潺潺,浸过他们的鞋底。

  宋振注视片刻,缓缓叹息,展臂脱下了外袍,盖在他们的身上。

  身旁的人已涌入屋中翻找,飞花雨没动,一直静静看他们动作,在他身后问:“他们打定主意带着答案死去,不会轻易让我们找到,现在该怎么办?”

  宋振起身,环视这方小小院落:“听说他们有个女儿,他们决意自戕,却不会带着孩子去死。烧了吧,如果那孩子还在这里,火能把她逼出来,如果不在,也不能留下痕迹。”

  火把点燃长夜,炽烈的焰光很快吞没一座院落,白鹤双剑的尸首也将在屋中成为灰烬。月光愈显得凄迷,看残垣倾毁,鬼魂幽咽,一桩罪孽又被掩盖。

  飞花雨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双金镯,他转过头递给宋振,宋振没有接,只是低着眼看,目光悠长,波影几摇。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在围杀六恶人临行前的一夜,还年轻的宋振因心情激荡而无眠,出门独行在幽篁之中。

  当走过悬挂飞流的瀑布,他听到几声环佩叮当的交响,如琴音拨动,肃肃风中,有两把流风回雪的剑在游走,在长啸。

  他披衣经行,不由为两柄亲昵而锋利的剑留步,看完了一场淋漓不尽的剑舞。

  那时,几页竹叶拂在面上微凉的感觉仍然真实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