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奈何春>第五十五章 无足之燕(二)

  青砖板湿漉漉,从旁侧横长得的草里伏着蝴蝶,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交叠,踩在水里泛出绿色的涟漪,蝴蝶被惊起,悠然飞去。

  回家的路有一段距离,人声在雨后渐静,人们都归家了,小雨提着篮,那白发的老者也悠然自得地漫步其后。小雨没因他的跟随而紧张,他对于人的善恶很敏锐。

  青杏不算多么昂贵的东西,可这人的行径算得上疏狂,依小雨的眼光看来,还很不修边幅:他只穿了一身朴素的牙白色长袍,被雨打湿过沁着深色斑点,原本身量颀长,因上了年纪而有些许发福,唯独眼睛透着温和的素辉,令他看起来似不算坏人。

  老者尚在吃完后头头是道地点评:“脆而不干,酸而不涩,甜而清爽,看来好东西果然总是藏在他人不知道之处。”

  小雨迟疑道:“……我没见过您。”

  “女娃娃,你以为我是好人或坏人?”

  “替我捡果子,是好人,吃我的果子,是坏人。”

  简单得天真的定论,老者哈哈大笑:“不错,好与坏不过一念之间,一人的善恶岂能以偏概全。”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儿,坐船来的,去的时候杨柳依依,春冰消融,一时诗兴大发,遂与船夫共饮到醉卧,结果忘带金银,被他夜半抛下船去。”老者负着手,长叹一息,“江水飘摇,我找了许久许久,再来到这儿,却恰好已落了黄梅雨。”

  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倒像个酒鬼。小雨在心里想。

  “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小雨低着头走路,没说话,老者也不在意,会心地淡笑,掩过这句:“我看你体虚孱弱,易受病灾,似是顽疾缠身,今日淋了雨归家,记得喝碗姜汤。”

  他们交谈不过两句,陌生古怪的老者已一眼看出,从相遇到现在,这人不似寻常,全然疏狂。他心中一动,转过头去,见白发老者闲庭信步,正探手折下灰白墙瓦间探出的一枝春花。

  他问:“您知道我生病,那您会不会治病?”

  白发老者目光转来,被花影遮掩得越深,他凝视小雨,短暂的,长久的,又或一呼一吸间,一滴雨砸到他的眼角,他倏忽微笑:“我不会治病,也不会救人,我只是一个剑客。”

  老者一震手腕,将花枝上的雨珠震落,花枝枝节细长秀美,几朵粉花已至花期末,被雨一浇,反而颜色清润,执在他手中,也有三分道意的轻狂。

  他说:“我与你有缘,不妨授你一式剑招,来日若遇险境,也可做护身之用。”

  “——你且看好了。”

  若干年后,无论记忆中的事物如何模糊扭曲,如何久远得再难辨别,殷怜香仍清晰记得那一日,于老者手中所挥出的那一式剑招。

  不过起手之间,枝成剑,花若锋,柔弱秀丽之物,也有金铁之利,不刻骨,不尖锐,只有一抹最和光同尘的剑意,从一挥一刺之间,骤成千般变化之势,生生死死不过心中一点善恶。

  剑意散去,花枝仍不过是花枝,并非杀人的剑,而天地所有事物都重归宁静,又是潺潺如流的红尘。

  一叶春生,一剑多情。

  老者离去前,小雨忍不住追问:“您要去哪里?”

  “我本是来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如今我改变了主意,俗事烦恼,不如去寻一壶天底下最好的杏子酒。”

  那一夜小雨回去,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仍是五岁的年纪,怀里抱着一只风筝,燕尾纤长,涂色富丽,轻盈得即将展翅,是他父亲剪的形状,母亲画的燕子,小雨只需趴在桌边,等每年爹娘给他画许多时兴的图样。有时候他瞌睡了,头啄米地碰到桌上,沾了一额头墨水,如花猫被大笑。

  他最喜欢放风筝,身边的孩子们都会艳羡他的风筝,这由爹娘精心做成的风筝,如从繁荣的扬州飞来,独属于他的骄傲,比街头刘四叔卖的风筝更好看,也飞得最高最远。

  孩子们又缠着要跟他一起放风筝,他们在草地里奔跑,有人抢了他的风筝,线从手中脱去,风筝也自由离去。

  小雨着急地去追,跑了很久很久,不感到疲倦,跟风筝跑过河流,跑过山径,跑过古佛寂静的寺庙,跑过数百分歧的曲径,跑过一昼的光景,夜晚降临,丛丛幽林里萤火如海,淹没了他的足迹。

  小雨终于喘着气停下,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不认识的地方,这里悄无声息,风筝也无影无踪。

  在他的面前有一条溪流,小雨走上前,低下头去看,野草茂盛,白露凝珠,如母亲耳朵上莹莹发光的珍珠。水流照出他的面容,如女孩的脸,发髻上还簪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出门前霜姑摘下的,别在他的发间。

  萤火落到花上,他心中一动,无师自通地想起心法的一节。

  月为昼沉,星为辉黯,萤火微微,长明至亡。

  他伸手去碰,小小的萤火虫惊起,触碰时竟如火焰滚烫,灼烧指尖。

  小雨在梦中骤然醒来,睁眼时,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地窖下。地窖连通他房屋之下,夏日凉快,有时候他突发高热无法缓解,父母便在地窖置了块地方。

  小雨从台阶走上,轻轻打开了盖板一隙,这一夏的夜过于燥热,不知何处映来的光,让屋内如白天盛亮,照出的颜色温暖得猩红,摇曳,炽烈,比梦境更缥缈。小雨的心中震跳如鼓,仿佛有什么妖魔蛰伏在外,用温暖的光亮吸引迷途的人,正待将他吞噬殆尽。

  他用力打开盖板,火焰便跳进他的眼中,浓烈艳丽的颜色,撕毁一切坚硬的事物,焚烧所有存在的痕迹。

  于燃烧中,万物都平等地毁灭。

  眼前一切都在倾颓,如梦魇虚幻,小雨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至火星触碰她的面颊。

  小雨慌忙爬出,在掉落带着火星的碎屑中,跌跌撞撞往门扉走去,几次摔倒时跌破了膝盖。门被打开过没关紧,只虚掩着,他如幼猫伏在窄窄的缝隙,眼睛一动不动,看到有人在火中走出,不是爹和娘,不是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他们的面孔在浓烟里很模糊,也很冷漠,晦暗的阴影附在他们身上,好似一只只鬼魅。

  领头的人伸出手,远远地,他看到对方掌心里躺着一双金镯,雕刻细腻的纹路里,已被朱红浸染,光华黯然。

  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他从未见母亲摘下。

  小雨咬着牙压抑恐惧和惶然,又感到喉口中的腥味,听到他们叫一个人的名字。

  ——宋振。

  一只手突然出现,推开了门,小雨跌撞在地上,转身爬起要逃,那只手更快,更残忍,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像孱弱的猫一样提起。

  小雨连惊叫都没能发出,便被牢牢掐在掌心,全身的重量往下掉,脚却踩不到地面,连呼吸也难以维系。

  一大块赤红胎记印在男人生得寻常的脸上,如修罗恶鬼,而他却微带笑色,愈神态怪异,满溢鲜活的欲望在他眼里跳动。

  “看我捉到了什么小老鼠……你是白鹤他们的女儿吧?”

  他故作怜悯地抚摸了一下小雨涨红的面颊,手指很冰冷,布满了细密的伤口,好像被布满尖利鳞片的蛇滑过,留下一连串的战栗。

  “生得真漂亮,与你父母那得天独厚的皮囊一样。”他压低了声音,如喃喃自语,又似乎忌惮被其余同伴发现。他掐着小雨的脖子,往下探去,感受到孱弱的脉搏在掌心,面色一顿,下一刻,又转瞬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是个经脉全废的小妮子……看来他们费尽心机拿到的醉生六道,全是为了给你用啊。”

  他说话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他,口中说出的醉生六道,却让小雨的冷汗骤然湿透后背的衣物。他早想到,厄运自他五岁重新睁眼那一刻起就注定,经年的阴影深深,四处移居的忧虑……他们是为了心法而来,那爹和娘呢?他们跑走了吗?他们又去了哪里?

  一种预感如水蔓延在身躯,惶然啃咬着他的心。

  “你一定知道心法在哪,带我去找。嘘……别喊出来,否则我将你的皮剥下来,做成我的刀鞘。”男人语调温和,说出来的话却阴鸷而恶毒。

  小雨两眼盈泪,勉强在蛮力的控制下轻轻点头,才被放下来,长刀出鞘,冷冷抵在他的颈边。

  小雨不敢言语,只领着男人往屋内左侧走去,从柜子底下暗格捧出一个长匣。

  那长匣放着一本书,旁侧一个朱红锦盒,青玉作扣,做工绝非寻常之物,当真十分华贵。

  男人一见那本书,眼中欣喜若狂,当即伸手抢过,就在手中翻阅起来。上面的文字用古字书写,句句生僻,晦涩难懂,男人只不过看了几眼,便觉得头脑发涨,丹田温热躁动,只觉不可再看下去。醉生六道素来与邪功挂钩,虽然是秘法,但也不可轻易习之。

  他暗喜独自拿到醉生六道,那些伪君子一贯不愿与他相交,偏是他抓住了白鹤夫妇的孩子,得了秘籍。事已至此,也不必和他们那些人再做计划,杀了这小妮子,拿了醉生六道,直接寻机脱身此事。

  他转过身去,见小雨还蹲在那里,手中抱着那盒子不松手,他心中多疑,怀疑那盒子里还藏什么东西,便伸手去他怀里抢。小雨身体瘦弱,力气小,自然扯不过他,只有不放手执着,男人一用力,反而将小雨拉得踉跄撞来。

  锦盒在抢夺里豁然崩开,里头却空无一物。

  男人愕然转头的那一刻,妖火曳过眼前,昨日白发老者所使的一招剑式,便瞬息重现在小雨眼前:拈在手中的一枝春花,当枝叶挥去,始生剑意万千,绝处逢春,无可躲避。而此刻,小雨掌心紧紧握住一支玉簪,仿那一式,往男人身上刺去!

  ——柔弱秀丽之物,也有金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