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奈何春>第五十三章 故雨

  水是温暖的,蓄着悠然的春池,正飘荡着朱红芍药的花瓣,被氤氲出霭霭的香雾,汤池镀边的是温润的白玉,亮堂堂映出了一座奢靡的华屋,更似纸醉金迷的牢笼。

  钟照雪行走江湖,向来不动如山,在无数个险境里游刃自如,在许多高手底下不卑不亢,年轻时,他更自负,曾经一人过二十人间,不伤分毫地瓦解了一个杀阵。这种自负给他带来名声,也带来过危险。

  在众说纷纭的闲话戏谈里,他们说,能让他有失风度的人,独有一个殷怜香。

  他的身法过人,即便在悬崖峭壁边行走,也如行云流水;与人过招时,也极少下盘失稳,因偶然的因素影响胜负。但现在水流瞬间填充他的五感,和巧妙得荒谬的现实相隔开一个世界,钟照雪来到世间最浓情蜜意的地方,可惜这里既没有发生与美人戏水的快活,也不能让他卸下疲惫休憩,只有一只半路杀出(虽然,之前是他先下手)的狐狸精,把他踹进了深深的水波。

  这汤池比想象中更深,瞬息淹没过顶,他拨水一挣,在水中翻旋过身。水流被分开,一只手骤然钳住他的后颈,将他再次压入水中。

  被水压住口鼻的窒息感传来,与死接近的感觉,让钟照雪浑身紧绷,脊背下意识上弓,他丢失了手中的武器,成了被剪了指甲的老虎,指节只能向上攀到光滑的池沿,此刻如一尾被捉住的、肌理强健的游鱼。对方没有放过他,更像俘获猎物后为了驯服,而恶意地施加折磨,要他恐惧,或者求饶。

  钟照雪想挣动的力气并不小,压着他的手却更绝对,更冷酷,一息,三息,一刻,还是多漫长,或更短暂,他在窒息的边缘无法分辨长短,对于这样的报复倒还感到一点理所当然。

  看来骗了他,是真会要我的命。钟照雪心里模糊地想。

  但想法闪过后,那只手又松开了不容抗衡的力道,提猫狗似的把他脑袋提起来。终于从水压里脱离,钟照雪如获重生,猛地激烈喘息起来,扶着池沿几乎想要干呕。

  水沾湿了视线,他掀开沉重的眼睫,看到殷怜香盯着他,慢条斯理地、简直分寸不放地盯,然后冷哼一声:“总算洗掉那些脏东西。”

  钟照雪困惑了一会,低眼往池面看,水珠从他鼻尖滴落,水光荡漾的清池里映出一张属于他的脸。

  被抹涂在脸上的药膏已经脱落了七七八八。

  殷怜香却没容他多想,虎口仍牢牢卡在他颈部的脉络,指如铁钩般未曾松开。钟照雪才注意到他似乎并未易容,只不过缩骨成女人的体态,用妆容巧妙修饰了五官,让他的容貌全然改头换面,此刻露出往常那种狠毒冰冷的讥诮之色,才活色生香地展露真面貌。

  “你怎么在这?”

  “你去哪了?”

  两人同时开口,钟照雪话语一顿,便感到殷怜香的手指收紧,留长的指甲纤长,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是危险艳丽的刀尖。他阴冷冷地看着钟照雪,从眉连到眼,被刻意柔化的线条此刻就跟刺猬竖起刺,凌凌对着他。

  他从齿关发出一声冷笑,神色薄情地看着钟照雪:“怎么,你不是死了吗?”

  钟照雪预感一场雷霆风雨要降下。

  果不其然,殷怜香已自顾继续说出恶毒的话语:“你不该再出现。你知晓你身死时,我多么畅快?我早想杀了你,可你太过棘手,我编造那么多故事,也只是想要戏弄你。借由你们正道的刀,才是宰杀你钟照雪最省事的武器。”

  话语从丹唇里碰出,在温暖的雾气里逸散,还透出刺骨的冷。

  命关在手,现在他要杀了钟照雪,自然也轻而易举。但钟照雪罕见没与他争锋相对,回敬以冰冷倨傲的话语。

  在古怪的沉默里,钟照雪与他对视,不躲不让,眼睛仍是平静的一潭水,注视着他,有时候像一面镜子,殷怜香只在其中看到内里空空的自己。但现在又开始泛起些他看不懂的神色,那种神色像一股水包裹住殷怜香,他觉得陌生,他觉得熟悉,他突然不想知道。

  “对不起。”钟照雪开口了,声音就跟那夜共饮时一样温和缥缈,幻象般的真心,垂怜似的温柔,“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下你。”

  不,这又是一个骗局。

  殷怜香的睫毛却颤了颤,唇收紧了,几乎要咬出血的用力,感受到掌心里跳动的脉搏在说出那些话时,仍是稳定不乱的,他紧紧看着钟照雪,要分辨这是不是也是他温柔的谎言。

  在见到钟照雪前,他不信钟照雪会死,即便人人都看到了他奔入沙暴之中,即便从醒来那一刻他知道钟照雪去了必然九死一生,他都不信,钟照雪不会死,钟照雪怎么会死?无数次,他都能在殷怜香布下的陷阱里全身而退,他杀不死的对手,又怎么会败在一群走狗的手中?

  在这数月里,他独身躲藏游走在南州时,也想过许许多多次,如果再看到钟照雪活着要如何,有将钟照雪经脉打断的,有将他痛苦折磨至崩溃,有从此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最后的最后,殷怜香还是想见到钟照雪一面。

  于所有最偏激的愿望里,孱弱而顽固地存在。

  现在如愿见到了,他那些设想突然一个接一个被打散,被几句话给搅得乱七八糟,那些晦暗的东西悄悄下沉,上浮的却是汹涌激烈的情绪。他想质问,大怒,把这些时间里所受的委屈全部撒出,钟照雪无法容忍,然后他们循环往复地大吵一架,动起手来,如从前一样水火不容地厮杀,最后又成了相互憎恶的陌路人。不错,这才是合乎殷怜香所看到的世俗,至于曾产生的感情和信任,只是他们各自的失误。

  ……但钟照雪怎么这样?他这就坦诚地知错了,后退了,留给他一片随意奔走的赤裸的雪地。可殷怜香的心却跳得很快,不是愤怒或者其他汹涌的感情,他有一种接近耳鸣的预感,如潮水涌来,让他必须躲避和逃离。

  他仓皇地哈哈两声,充满冷嘲的尖锐:“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杀不死的对手,一个我最厌烦的正道君子,一个什么也不了解我的人!你没有丢下我,没有谁配丢下我,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你只是自己去送死,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你错了,我恨你,我更痛快你死了,才好无人知晓我的任何秘密。”

  他松开手,指印在钟照雪的脖子上留下充血得快淤青的红印,他一眼也不再看钟照雪,转身向池壁上走去。朱红的长衣湿透了,披穿在他的身上,漫漫浸入水中,像一只从血池里走出的艳鬼。

  可钟照雪感到他的神伤,令他软弱,令他色厉内荏,容易因孩子气的倔强而落寞。

  殷怜香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的手臂被人拉住了,用的力气不轻不重,随便一甩就能挣脱,可他脚下被莫大的重量压住,忽走不动一步。

  因他听到,钟照雪从口中唤出一个名字。

  “……小雨。”

  殷怜香没有回头:“你在叫谁?这里没有这个人。”

  身后的呼吸愈缓和平静下去,如一阵温存的、宁静的风,在千百坎坷红尘里静静拂过,拉着他的手,比任何一个人都坚定。

  “你恨我也好,希望我死也罢,我们不是眷侣,也算不上怨偶,虚花宗的殷怜香如从前一样不需要有任何人的真心,其实那样也很好。此事我本已脱身,也不该再见,可我心里却生了一个执念,必须在南州找到那个人,听他亲口给我的答案。

  “——你如果不认识小雨,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他叫这名字的时候像一声叹息,久蒙尘的一件珍宝,被遗忘了太多年。在篝火前温暖的手掌,在众口所指前的庇护,在一夜风声凄厉的逃亡里,重叠而来,尘埃厚重,光阴只不过是飞光一般的弹指,世事也是白云不停逝去,水不断,山无绝,故人瞬息又变作哪一个模样相见。

  殷怜香知道自己又输了,他无法逃避,因为他最深的秘密,也已经在冰雪融化后便无所遁形了。

  那种熟悉的酸胀再度泛起,久远到从瘦小孱弱的身躯里传来,殷怜香转过头,眼眶已经红了,盈起渺渺的泪。钟照雪从未见过他真实的眼泪,他们做戏时那些泪水太虚伪,他曾怀疑殷怜香从不会有流泪的软弱。

  钟照雪的面庞被雾气熏得湿润模糊,他也从少年变成成熟的青年,有了游历红尘的痕迹,从一把新出鞘的剑,变得光华沉蕴,已生风霜。殷怜香混浊而阴翳的回忆里,被吹拂开一隙光亮,年轻的、面目模糊的剑客坐在他的面前,伸手替他簪上一支钗子。

  于此刻,钟照雪亦在他的面前,抬手在他眼角擦拭,泪温热地沾湿了指尖,殷怜香没有避开,绒绒的睫毛蹭过,而后泪也连珠落下,绵绵的,一场等了太久的雨。

  殷怜香撞进钟照雪怀抱,身量恰好能将头首抵在他肩上,他收紧手臂,抱得太紧太紧,几乎如纠缠的藤蔓,并蒂的莲花,以至于让钟照雪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他们尚且陌生时,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从前,也无法知道往后,在最辛苦最漫长的夜奔里,两人在马上拥抱得很近很近,奔入一生的苦旅。彼时长夜惶惶,身似飘蓬,钟照雪的血沾湿了小雨的衣服,小雨的眼泪也沾湿他的手心。

  原来他乡淋过的故雨,早已重逢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