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奈何春>第四十章 春雨

  钟照雪伸手一扶,没让他低腰叩拜:“任先生言过,我是中原掣云门弟子,恰好途径此地,自然不应该袖手旁观。我名叫钟照雪,这是与我同行的长辈陈伯。”

  “原是剑门高徒,果然英雄年少。”任琴感慨,细细看了一眼这年轻剑客的形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可刚才与劫匪过招,却是出手无情的英秀风采。掣云门不大不小,倒未曾听过这位少侠的名号。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后一个年轻清瘦的男人跑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男人向两人拱袖,擦了擦面上的眼泪,与任琴叹息道:“又折了三个弟兄,已经就地掩埋了。”

  身后那些人收拾着泼洒在地的金银器皿,商队的人都沉默不语,习惯了这种灾祸。

  钟照雪问:“商队未曾请人护行么?”

  “唉,少侠有所不知。我们商队并非有东家坐镇,全是这些年来五湖四海的散商相聚,常在中州南州一带活动,偶尔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任琴长眉低垂,一片愁云惨淡,“行商不易,多一张嘴,就多一碗饭,我们雇佣不起太多的人。这次沙匪猖狂,竟盯着我们连劫三次,我们商队已是快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商队后面还跟着不少流民。为商之人多老奸巨猾,这任琴倒是难得心地仁善,只是运气太不好,被最恶名昭彰的沙匪盯上。

  “不知少侠将往哪去?”

  “出铜山关,往东州去。”

  路途相反,话聊到这里,任琴却没有告别,踌躇片刻,对身边的副手耳语几句,那人寻去车厢里,不多时捧着一个四角镶金的檀木盒子出来。任琴将盒子打开,里头垫着黑绒缎布,正置放一颗红如滴血的珠石,被日光一照,泛动幽幽红影。

  “这是我们商队最为珍贵的事物,连东、北两州都少见的成色,原是想卖给南州亲王府。钟少侠仗义相救,此物理应相赠,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钟少侠没有紧要的事在身,望能护送我们一程,至南州边城。”

  这是以礼相请的意思了。

  可钟照雪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甚至未曾停留,便抬手合上了盒子。咔哒一声,任琴心里也跟着一沉,这是如今他能拿出最好的东西,却无法打动一个不过少年的剑客。

  任琴默然伫立,两鬓头发吹得杂乱,更显得格外苍老。他目光黯然,关外险恶,一路跋涉过来,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见钟照雪收剑归鞘,却又从怀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放到了盒子之上。

  “任先生,我用不上这种珍宝,请收回去吧。此处离南州尚有一段距离,我们的水与干粮恐怕不够,还请多给我们两份。”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那副手端着盒子不知所措,只得以望向任琴。

  任琴抬眼看去,与钟照雪相视,片刻后,他理好鬓发乱衣,向两人郑重拜谢:“少侠仁义之心,任琴无以为报。是钟少侠要的,便是我的份给你们都甘愿。”

  入夜冷寒,四下生起篝火,如水长夜星光灿烂,只有在这种最广阔无垠的荒芜之地,才能与漫天星辰如此之近。

  钟照雪和陈伯跟在队后,此时自然也与流民共处,围坐篝火前。这些流民常年奔波潦倒,很有些怯江湖客,坐得离他们远点,只有几个人敢坐近。

  坐在他们左边的似是一对母女,女人面容惹灰沾尘,发以木簪挽起,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端正,正细细将饼掰碎成小块,喂给身边紧紧依偎的小孩吃。

  铜山关昼暖夜冷,那小孩浑身包裹得严实,瘦瘦小小,面上土布缠围,只露出一只眼睛,还是冷得直打颤。见孩子实在太冷,女人解开外衫将其紧紧抱入怀中,靠得离篝火更近些。

  小孩细声细语道:“霜姑,我们还要走多久?”

  “大约还要半个月,很快就到南州,霜姑带你去看大夫……”女人柔声哄着,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影子倾盖,那叫霜姑的女人抬起头,感到一阵温暖落下,是一件纹着忍冬的白缎狐裘,温暖地披到了他们的身上。细腻的布料与狐毛比云还轻,包裹住她们寒冷的身躯。

  是白日救了商队的少年剑客,从自己来时的车上拿下来的。他的动作很快,几乎让人没有推拒客套的余地,学不会世故的关怀,此时已经坐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从狐裘里冒出头的孩子,解释:“我常年习武,不畏寒冷。”

  “谢谢你的好心呀,这位小少侠。”霜姑笑起来,奇怪的是,她虽然容貌并不出众,一双笑眼却格外明亮。她拉紧的身上的狐裘,孩子冰冷的脸颊也渐渐有了暖意。

  她拍拍孩子的背:“小雨,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声音属于小孩子的稚嫩,乖顺地道谢,观身形,大概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小雨在霜姑的怀里偷偷觑了一眼,年轻的剑客坐在火堆前,漆黑的眼也如幽水泛过涟漪,望来时清亮而凛冽。

  小雨扯紧了衣服。

  实则她有些怕这个哥哥,因那么多凶恶高大的劫匪奔来,竟被他砍瓜切菜似地吓跑。以孩子的目光看,他有点太不近人情,好在喜欢干净,杀完恶人,身上仍不沾上半滴血。

  注意到小雨窥探的视线,钟照雪那双锐利清明的眼睛没似拔剑时那么可怖,只是与她对视片刻便转开目光,静静看着火焰跳动:“嗯,不用谢。”

  陈伯喝着酒壶里剩余不多的酒,一点点地喝,一点点地品,一边笑眯眯看着他们,适时地为不擅长和人相处的钟照雪解围:“哎呀,姑娘,这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这是我姐姐的女儿。姐姐患时疾病死了,爹又不知道哪去了,我不忍心剩个孩子,打算带她去投靠南州的亲戚。”霜姑朴实地笑笑,眉间总带着一点无奈的忧郁。

  “世道艰辛呀,流民的日子最苦。”

  “也是没法子的事,日子总是有一天算一天。”

  陈伯叹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些文化人念这些,我们也听不懂,若是可怜我们,就该管管世道。我们几次都差点走不了,是任大人看我们不易,带我们两人一程。”霜姑摸了摸小雨的脑袋,“谁知道商路也坎坷,这一路下来,孩子能活到南州,也是她娘在天之灵保佑了。”

  “还没问过姓名?哈哈,不说也无妨。我姓陈,喊我陈伯就好,这是我家小公子。我呀,也只是个身无分文的人而已。”

  “两位气度不凡,想来是大户人家吧?我叫霜姑,这个孩子叫春雨。”

  “春雨?好名字,好名字。”陈伯笑起来,饮了一口酒,仰首对着弯刀月,又喃喃吟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沙哑的声音漾开在夜里,大多人已依靠着合上眼,旅程辛苦,他们睡得很深,浸在迷蒙的梦里,故而陈伯的声音也成了拂过的一阵江南的风,飘荡似孤魂。

  钟照雪用手抵着额角,有些无奈:“……陈伯喝了酒便这样,别见怪。”

  霜姑只是抿着唇笑,听着那悠长的声音,怀抱着小雨,似想起来什么动人的景色,眼睛也微微地透出向往的光亮。

  小雨问:“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搭话,往日若是师弟这么问他,钟照雪只让他滚去读书,此时面对一个异乡苦旅的孩子,他难得耐心,与她解释旧诗的韵调:“是一个和尚在踏青春游时写的诗。那时杏花开放,春雨绵绵落下,沾湿了他的衣服,可春风温暖,拂面时不觉寒冷,只感到杨柳的气息。”

  多么轻快,忘记了烦恼,离开了尘世,不撑伞,不避雨,只是走在春雨连绵的杏花林间,任由多情沾湿自己,为这一刻的快乐。

  小雨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映着火,像一颗色泽清透的琥珀,在灰扑扑的土布里未曾被发觉,现在正被沥出原本的珍贵底色。她想也许年轻的侠客并不傲慢冷酷,与雪白的狐裘一样,他是一种轻盈而温暖的存在。

  陈伯念诗轻歌的声音几乎能盖过她,小雨抱着膝,脸藏在土布里,只是很小声地说:“那、那我不要沾湿你的衣服就好。”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剑客似乎微微一怔,稚嫩的话语似春雨,湿润地沾过他的眉间。

  于是冷峻的山峰拂落旧雪,他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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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