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面无血色, 她从知道真相那晚就开始被烈火炙烤,被寒冰冷冻,被推到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冷静一瞬间垮塌成了废墟。她想抓住纪砚清的手, 问一问她到底清不清楚什么才叫“唯一”, 到底知不知道一个人真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即使活着, 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日日行走在阳光下,日日活着受煎熬。
什么照片、视频、记忆,一直回忆。
那些东西不过是她现在用来维持冷静的偏方, 日后用来麻痹自己的慢性毒.药而已,她敢吃, 吃得心甘情愿, 但纪砚清不能狠心得,连这一点东西都不给她……
翟忍冬发颤的嘴唇张开, 声音却如鲠阻在喉间,一丝也发不出来。她看着面前这个前一秒还壓著她的TUI, CHUN和SHOU强硬迅猛,理所当然地要看到她一遍又遍G/C的强势女人, 这一秒哭得像个小孩儿, 心被尖刺穿透, 一瞬间鲜血淋漓。
这个女人, 她不是狠心。
纯粹怕了。
爱得越深,恐惧越重, 取舍越难。
她也是个从小缺爱的人。
对骆绪,对温杳, 她还不那么爱,就把自己当下能给的东西全给了。
对她,她用过一整颗心,必定要把比“全部”更多的东西给她。
可她现在还剩下什么?
不就……一些和心爱之人有关的愿望……
“以后多爱自己一点。”
“要平平安安的。”
翟忍冬坍塌的冷静在废墟里一点点重建。她看着因为一句“不喜欢”,同样把自己逼入了死角的纪砚清,在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纪砚清是得到了爱,又好像只能主动推开,而她是得到了,可能被迫失去。主动,被动,孰难孰易,一目了然。
难的那个还没有忍受苦难的经验。
过去那么多年,她始终只是沉默,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忽然让她直面,她一下子就会捉襟见肘。能在权衡分析后找到一个“要不,不喜欢我了”的办法,应该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力气。
你看,她现在连站着都那么吃力。
翟忍冬想过去亲一亲她的眼睛,抱一抱她。一个本来就软弱爱哭的人,心脏已经生病了,再让她亲手往自己心上捅一刀,这一刀还是先捅过了她深爱的人……这太恐怖了。她想走过去抱一抱她,低头看见自己流着体YE的腿……爱就在这里,一靠近,又会让她沾上,但她不会有推开爱情第二次的力气。
翟忍冬心脏迟钝地开始紧缩疼痛,她孤独地站着,低头看着蜷缩在床边的人,说:“……好。”
心脏上传来皮肉绽开的声音。
翟忍冬像是没有听见,没有察觉,平静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骤然僵住的人:“昨天,我给你时间做决定,今天,你也得给我一个期限做准备。”
纪砚清愣着,仿佛无形长刀从胸腔没入,剧痛让她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无力反抗,只剩死寂的空白。
翟忍冬看着她说:“十二点,今晚十二点过后,我就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
纪砚清听不懂一样在脑子里逐字重复,下一秒,浑身血液冰冻,脑子里嗡嗡作响,面色苍白如纸。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剧烈摇晃着撞在床头柜上,撞得床头柜移了位,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像长着尖利指甲的鬼爪,猛地从她身上抓过去,从皮肉到骨骼到神经,一瞬间全部都断裂了。她掐着自己的手掌,理智恭喜她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感情在胸腔里翻搅,痛不欲生。
“我妈说我其实是个很听话的人。”
“我会听你的……”
纪砚清一晃神,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翟忍冬抱着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撞在床头柜上的肩膀,说:“我以后多爱自己一点,让自己平平安安,活得快快乐乐。”
对,就是要这样!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但这些,都和她再没有关系了是不是?
纪砚清浑身发抖,手死死扣抓着翟忍冬的胳膊,像是不答应她就这么轻易地不再喜欢自己了一样。可明明,她说“好”只是听她的话,容忍她的懦弱,只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有条件和底线。
明明这话是她先说出来的。
现在也是她想反悔。
她真的太自私太矛盾了,什么好处都想占,非得把她一身骨头全扒干净了才肯罢休吗?
纪砚清的冷汗不断往出涌,几乎被眼前这个可怕的自己吞没。
而抱着她的翟忍冬,都到现在了,都被她折腾得只剩一只胳膊还能用了,在做的依然是保护她,把她寒冷发抖的身体从床头柜和床的夹缝里抱出来,揉着磕碰过的肩骨,脸挨着她冷冰冰的脸,肩膀接着她流不完的眼泪,整个人平静得像是只要现在还爱着,爱得够深,明天的天不会明,十二点就不会到,那就无所谓不喜欢、看不见。
……是这样吗?
纪砚清看着地板上模糊的光影,纠缠矛盾的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她回抱住翟忍冬,将她一点点推倒在地板上,扯开自己的衣服,勾起她的TUI,扶着的她膝盖将自己紧贴上去。一刹那强烈的颤栗像电流,迅速爬过纪砚清四肢百骸,她用力扣紧翟忍冬的膝盖,不断扭动着身体贴近她……感觉到长满纤藤细草的石壁之下流出清亮河水,水声潺潺作响时,拉起翟忍冬的手,以她的指尖刀俎,劈开她所有的惶恐矛盾,找寻最赤诚的爱意,然后高高地扬起头颅,以水声做背景,痛快地高歌吟唱。从深夜到黎明,从地板到床沿,从面对面到脊背陷入翟忍冬的怀抱,恨不得把小丁给她的那些画全部都践行一遍,又痛恨一碰就跳得发疼的心脏,又想,还好她从小跳舞,柔软得不论何时都能既让翟忍冬在自己身体里又让自己深入她口腔中。双份爱意并行,替她争取着时间。她看着天明,看着天黑,累极陷入昏睡,然后从昏睡中醒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十二点到了。
她们还紧紧纠缠在一起,那是不是,天亮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往后,她们只会好好相爱?
纪砚清带着这样的美梦在翟忍冬身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翟忍冬后来始终睁眼看着天窗,在第一缕天光落上去的时候,轻声说:“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她说得冷静,却没发现时间里的混乱——现在已经到了“明天”,纪砚清醒来的时候,就是带着那只她已经帮她收拾好的行李箱离开的时候。
————
七点半,翟忍冬提着纪砚清的行李箱从楼上下来。
骆绪已经来了店里。
翟忍冬把行李箱推过去,说:“她九点醒。”
下楼之前,她给纪砚清定了九点的闹钟,再晚,赶不上到市里找一个好酒店过夜。
话落,翟忍冬回身走到柜台边,对两眼通红的小丁说:“去库房把我的药箱拿出来。”
小丁的眼泪掉了下来,着急地说:“现在拿药箱干什么??”
纪老师都要走了,回不回得来,谁都说不准,这一面可能是她们所有人的最后一面!
翟忍冬清楚小丁急切的缘由,依然只是伸手拿了柜台上的车钥匙,说:“再过半个月,天气就开始转暖了,心脑血管问题,皮肤问题,呼吸道问题……常见病会变多,我去送药。”
送药不是简单在镇子上转一转,去周边的村子里走一走,有一些居无定所,跟着季节搬迁的村民要开好几百公里的车才有可能碰到。
她这一趟出去,运气好的话三五天就能回来,运气不好可能要十天半个月,那时候,纪老师早就已经走得看不见踪影了!
小丁想到这里,急得口不择言:“你又不是真的村医,巡诊、送药这些事不一定非得你来做!”
翟忍冬勾住车钥匙,抬眼看向小丁:“之前不是觉得我不当医生可惜,现在怎么了?”
小丁抽着鼻子大哭:“现在想你自私一点,对自己好一点!阿嘉在的时候能领村医的工资,不在了还有村民逢年过节祭拜,村里、镇上,人人都记得她,你呢?阿嘉之后的那个悬崖明明是你走过去的,是你救了那个孕妇,可谁知道你?你现在竟然要为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身份,不管纪老师。”
“老板,你就纪老师呀……”
小丁哭得泪眼模糊。
江闻震惊于小丁刚才那番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依然没什么反应的翟忍冬。
那处悬崖她去过,现在有安全绳,她都走得胆战心惊,腿发软。
翟忍冬……
她的平静背后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没不管她。”翟忍冬出声。
江闻一顿,回过神来,看到翟忍冬从小丁的零食盒里拿了一颗糖剥开,说:“她也让我对自己好点,我不见她就是对自己好,见了……”
翟忍冬把剥开的糖塞进嘴里,低声说:“我会哭。”
小丁愕然失色。
在场所有听到翟忍冬说出“我会哭”这三个字的人都看着她,像是无法相信这种软弱的话竟然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偏她就是说了。
说得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苦难和现实上一次没有完全压弯的脊梁,这次几乎让她脱了一整层皮。
江闻竭力压抑,对小丁说:“去拿。”
小丁手足无措地看向江闻。
江闻重复:“去拿。”
不容置疑的态度。
小丁突然就回了神,大步往库房跑。
库房有个地方只有她和刘姐知道,现在还多了陈格,里面藏着翟忍冬的药箱,每年都会拿出来很多次——悄无声息地拿出来,默不作声地放回去。
翟忍冬熟练地把药箱背带挂在右肩上,往出走。
走到门口,步子微顿,对送在旁边的江闻说:“回去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我,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话落,翟忍冬跨出门槛,头也不会上车离开。
江闻一动不动地站着,到车子完全消失才猛然抖了一下,发现雪雾那端是隐约模糊的冰川,翟忍冬朝着那个方向离开。
江闻呼吸定格,脑子里闪过之前和翟忍冬的谈话。
“可她的身体去不了冰川!现在季节也不对!”
“她不用去。”
“不去怎么圆满?”
“那是我的事。”
江闻愕然回头,抓住小丁的手腕,说:“她以前送药也是朝那个方向走??”
小丁心里正难受着,骤然听到江闻冷冰冰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又红了。
江闻立刻松开了小丁的手腕:“抱歉。”
小丁摇了摇头,说:“是。”
江闻:“一直朝那里走,会不会经过冰川?”
小丁:“不会,中途就拐弯了。”
江闻一颗心放下,长舒了一口气。
余光看到站在门边的骆绪,江闻沉下脸,没有理会她。
一起过来的温杳也不曾给骆绪好脸。
骆绪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几秒,推着纪砚清的行李箱走到外面等着她醒。
……
翟忍冬不在,炉膛的火好像都不会烧了,火焰有一股没一股地晃动着,晃得所有人都心烦意乱的时候,终于到了九点。
纪砚清被闹钟惊醒,心悸胸闷地皱紧了眉。
两三分钟后,那阵不适缓过去,纪砚清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空空如也。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做了一日一夜的美梦顿时被瓦解粉碎,沉重现实陡然压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她模模糊糊看到翟忍冬前天穿过的外套在衣架上挂着,她的围巾手套也在,桌子上有翻开的电脑,九斗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之前没有。
纪砚清立刻软着手脚爬起来去看。
确认保温桶还是热的那秒,她就像从粉碎的梦里拾起了一块被遗落的碎片,惊喜扑面而来,下一秒,戛然而止。
保温桶下面压在一张纸。
纪砚清手抖了一下,快速将纸抽出来,看到了翟忍冬的笔迹。
【一路顺风。】
然后呢?
纪砚清翻过去纸,没有多余的字,翻过来,还是没有。
就这四个字怎么够说一辈子的“再见”?!
……这四个字是“再见”的两倍长度。
足够。
纪砚清捏着纸,跌宕翻涌的心绪渐渐沉下来,变成了没有一丝生气的死寂。她的胸腔像是被掏空了,冷风肆虐,肩膀又沉如千斤巨石压着,重得她忍不住蹲下来,看到了九斗柜紧闭的抽屉。
那里面藏着的电脑已经被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票根和照片没人动过,它们几乎寄托了翟忍冬14岁之后的全部。
纪砚清眼中闪过疼惜、悲怆,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她只是放下纸,沉默着拉开了抽屉。
“!!!”
什么都没有。
纪砚清将整个抽屉拉出来找,去旁边的,上面的抽屉里找,全都没有。
阁楼就这么大,一眼看尽,票根和照片还能被放在哪儿?
扔了?
答应不喜欢她了,就也不要她的东西了?
纪砚清脚下踉跄,被床尾的凳子绊了一下,跌撞着摔倒在地板上,眼泪疯狂往她撑着身体的手边砸。一颗一颗砸到她心都木了,缓慢抬起手扶在床边,想站起来面对自己一步一步要来的孤独现实。
“咚。”
脚不小心磕到什么发出一声响。
纪砚清愣了愣,并不知道该做什么,盲目地低头看着被撑起来一块的床单。
很久,纪砚清扶着床蹲下来,掀开了床单。
下面的景象让她脑中蓦然放空。
一摞一摞的专业书籍,一捆一捆医学杂志,还有一箱一箱打印出来的论文、资料。
最新一期杂志是一个多月之前的,空白的地方留有很多翟忍冬的笔记。
她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医生,但也从来没有完全放弃做一个医生。
意识到这点,纪砚清麻木的心跳慢慢跳动了起来。
没放弃,她的生命就还有光在透进来。
那就好。
那就好……
纪砚清发白的手指抚过杂志旁边,被密封袋封得严严实实的照片、票根,低低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纪砚清迅速将箱子推进去,起身洗漱,换衣,给自己化了一个完美的妆,把阁楼的钥匙留在门把上,转身下楼。
温杳和江闻都在炉边坐着。
一看到纪砚清下来,温杳立刻起身。
江闻紧随其后。
纪砚清的视线从一楼扫过,没看到翟忍冬,铺天盖地的失望顿时从她的瞳孔里一闪而过,她攥紧手机,走过来说:“走吧。”
江闻欲言又止,纠结万分。
纪砚清则已经恢复如常,面上坦坦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问小丁:“你老板呢?不来送送我?”
小丁的眼睛还红着,闻言眼底快速泛起水光,说:“老板去做医生,治病救人了,送不了。”
纪砚清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比黎婧描述的那个碧水蓝天,鲜花盛开的山坡还要漂亮上百倍千倍。她抬手挽了挽长发,捏着口袋里那张写有“一路顺风”的纸说:“那是好事。”
宽敞舒适的商务车很快出了镇子。
司机和江闻坐在第一排,骆绪和温杳第二排,纪砚清一个人坐在最后,腿上盖着翟忍冬的围巾,双眼闭紧。
对这里,她不能多看一眼,任何一段记忆的回溯都可能会将她泡沫一样的理智和冷静戳破。
但是闭着眼睛也不能阻止眼泪的蔓延。
骆绪朝眼尾看了眼,视线转回来,定格在偏向自己这侧的车内后视镜上。
后视镜里倒映着被大雪覆盖的窄路,路上还有另一辆车远远跟着,一直跟到她们出了镇子的地界,驶上一条平稳的公路才慢慢停下。
骆绪余光扫过坐姿明显放松下来的江闻和温杳,以及后排的纪砚清,知道这不叫跟着,叫护送。
因为离开的路太过颠簸,有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