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和翟忍冬取完钱回来的时候, 江闻还在和小邱聊。
两人便没上去打扰,在车上等着。
临近八点的时候,翟忍冬摘下纪砚清分给她的蓝牙耳机,说:“我去看看。”
纪砚清懒得动, 叠腿靠坐在副驾里, 用眼神指了指杯架上的塑料袋:“东西带着。”
翟忍冬把那只耳机塞进纪砚清耳朵, 拎起塑料袋下车。
翟忍冬熟门熟路地上来二楼。
江闻恰好起身。
翟忍冬问:“聊完了?”
江闻:“完了。”
江闻收起录音笔, 让准备送她的小邱留步, 说:“照顾好你妹妹,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邱:“麻烦了。”
江闻:“不用客气,后面再想起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小邱:“好。”
江闻提着包往出走。
翟忍冬看了眼床上已经睡着的妹妹, 把塑料袋递给小邱:“脸皴了,这是她给你买的擦脸油, 早晚抹点, 漂漂亮亮过年。”
小邱原本在回忆江闻交代她的事,闻言一愣, 眼眶迅速泛起了红。
对小邱这种在夹缝里偷生的人来说,细节最可怕, 不知不觉就能把她身上用来自保的壳凿出来一个洞。
就像现在,连翟忍冬都没给她买过的东西, 被她曾经敌视过的人关注到了, 那种感觉比直直在她心脏上捅一刀的后劲儿还大。
小邱倔强地攥着手不接:“非亲非故,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邱的语气听着很忘恩负义, 表情同样不怎么友善,也就越来越红的眼睛在不遗余力地出卖她。
翟忍冬看了眼, 随手把袋子放在床边说:“不是对你好,是因为我, 对你爱屋及乌。”
小邱错愕地抬头,半晌,动了动嘴唇,小声说:“谢谢。”
翟忍冬没吭声,转身离开。
小邱定定地看着翟忍冬,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伸手拨开了床边的黄色塑料袋。
里面除了两盒擦脸油,还有一支冻疮膏。
小邱勾着塑料袋的手抖了一下,把冻疮拿出来往妹妹耳朵上抹。
“小邱……不想吃药……”
妹妹即使睡着了也抗拒药味儿,偏偏冻疮膏的味儿很冲。
小邱搓着她耳朵上的冻疮,轻声说:“乖,忍一忍,这回能好。”
楼下,江闻听到脚步声回头:“小邱妹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六岁。明年还有一次。”
“医院你找的?”
“嗯。”
“钱也是你想办法解决的?”
“医院联系的救助基金,不是我。”
江闻点了点头,说:“炉子好像快灭了。”
翟忍冬走过来搭了足够的柴,和江闻一起离开。
车上,纪砚清快刷完一部短剧才看到两人上来,她收起手机问江闻:“聊得怎么样?”
江闻坐在后排,两手环胸:“基本聊清楚了,遗弃罪最多判五年,太便宜邱明德了。”
纪砚清:“不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江闻:“能,但需要证据。小邱和我说了几个人,明天我去见一见,看能不能搜集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纪砚清“嗯”了声,没再说话。
车上一时陷入安静。
经过一个避不开的大坑时,翟忍冬伸手在纪砚清身前护了一下,说:“小心。”
下一秒,没人管,没人提醒的江闻一头撞门框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江闻就很无语,就很想旁边也坐个人。
几人不早不晚,刚好赶上刘姐把晚饭准备妥当的时候回来。
大家一起举杯庆祝红红考上大学,之后各自闲聊着吃喝。
翟忍冬靠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厚的红包递给红红,说:“四年的学费在这儿了,生活费自己赚。”
红红一愣,连忙摆手:“这也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翟忍冬随手一抬,把钱包扔在红红腿上:“我没这么多钱,你老板娘给的,不想要去找她。”
红红转头看向纪砚清,眼睛红得像兔子。
纪砚清叠着腿,悬空的那侧脚尖挨着翟忍冬小腿,慢条斯理地扫一眼她,对红红说:“你是她娘家人,这钱就当是我贿赂你的,以后多在她面前说我好话。”
红红的眼泪珠子滚下来,抽着鼻子说:“哪儿用我说呀,一晚上了,老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纪砚清后知后觉,似乎这位老板除了吃饭,回人酒,就是看她。
纪砚清低笑几声,偏头瞧着已经被当面揭穿了还在看她的翟忍冬,慢悠悠用脚尖蹭着她的腿。
酒过三巡,江闻飘了,揉着头要去睡觉。
她的入住还没办,翟忍冬看了眼抱着垃圾桶吐的黎婧,起身说:“身份证。”
江闻递出去。
不久,翟忍冬推着江闻的行李箱,送她上楼。
再下来的时候,纪砚清已经坐到了炉边,炉门开着,火光在她脸上跳。
翟忍冬走过来说:“累了?”
纪砚清是刘姐唯一认可的酒搭子,晚上被她拉着喝了不少,反应比较慢。
突然听到翟忍冬的声音,她看了很久拉长在地上的影子才抬起头。
“有点。”纪砚清说。
翟忍冬:“上楼。”
纪砚清笑着朝翟忍冬伸手:“拉我一把。”
翟忍冬握住纪砚清,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一瞬间的姿态变化让纪砚清头晕目眩,她顺势靠到翟忍冬身上,手扶着她的腰。
两人突如其来的亲密引得一众人拍桌子起哄。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问了纪砚清句“能不能自己走”,就要和她上楼。
黎婧“嗖”一下跑过来拦住:“游戏都还没开始呢好吧,不能走。”
翟忍冬垂眼看向黎婧。
黎婧没忍住打了个寒颤,梗着脖子说:“你别想威胁我,游戏面前人人平等!”
翟忍冬:“什么游戏?”
“昂?”黎婧看了眼小丁刚拿过来的牌,“还没想好。”
翟忍冬:“我们认输。”
黎婧:“唉?”
流程走得有点快啊。
黎婧咂摸片刻,说:“认输也有惩罚。”
翟忍冬:“说。”
黎婧欠兮兮的目光在翟忍冬和纪砚清之间流转一个来回,跳到桌边说:“你俩亲一个!”
她可还记得曲莎结婚那天早上围观到的亲嘴儿场面,超养眼好吧。
还想看!
黎婧暗戳戳怼小丁一胳膊,让她说话。
早就喝高了的小丁抿了口小酒,脸蛋红扑扑的:“舌吻到出声就行了,剩下的你们留着回房间做。”
都舌吻出声了,还“就行了”?
黎婧咋舌:“小画家,你好辣。”
小丁腼腆地舔了舔嘴唇,盯着纪砚清和翟忍冬。
纪砚清已经缓过神来了。她今晚的兴致还不错,仔细考虑了一下黎婧和小丁的话,转头问翟忍冬:“你亲还是我亲?”
黎婧两眼冒光:“嗷嗷嗷!纪老师亲!纪老师亲!”
当众盖章确认,以后她老板就不是店里最高的个儿了,哈哈哈哈!
黎婧兴奋到变形。
翟忍冬轻飘飘扫黎婧一眼,就着和纪砚清并肩的站位,偏头在她下颌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一下。
一楼短暂安静。
翟忍冬还偏着的视线落在纪砚清没了口红,颜色反而更加吸引人的唇上,又克制地收敛回去,再次偏头碰上她裸露的脖颈。
时间非常短。
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翟忍冬就已经离开纪砚清,拉着她往楼梯方向走。
黎婧慢半拍摸摸自己的脖子,莫名觉得她老板后头亲的这下好色。
何止是色。
那个瞬间,纪砚清浑身的神经都在颤栗,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还是某人依靠着她又在淡定撩拨她的矛盾姿势,或者仅仅只是轻得不可思议。
纪砚清忍耐着,一阁楼立刻拉住要去开灯的翟忍冬,单手勾着她的后颈,把她勾到自己颈边,说:“留个印儿。”
————
之后一段时间,江闻忙着收集证据,写诉状,整个过程很顺利。
月底,纪砚清、翟忍冬两人送江闻来了县法院提交起诉状和相关材料,顺便赶了个大集,陪江闻置办年货——江闻准备在这儿过年,原因:这里没人催婚。
江闻做律师二十几年,穷得就剩下钱,花起来完全不收着,比刚来那会儿的纪砚清逛街还要像“羊”。她一开始还以为周围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因为她花钱不眨眼。
经过一家店,她快速确认了一下斜前方投过来的视线,问纪砚清:“认识?”
纪砚清:“嗯?”
正在给翟忍冬看围巾的纪砚清顺着江闻的视线看过去,撞上了阿旺母亲。
阿旺母亲立刻躲开。
纪砚清蹙眉,阿旺竟然也在。今天都农历22了,这个节骨眼上,阿旺不在省里排练节目,跑回来干什么?
纪砚清把围巾放回去,冷着脸往过走。
翟忍冬刚把江闻给小丁买的电脑放到车上过来,看了眼纪砚清不太好的脸色问:“怎么了?”
江闻冲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阿旺父亲指着一对很富贵的耳坠对阿旺横眉怒目:“让你试一下能要你的命?!”
阿旺现在是有自信了,但面对辱骂根深蒂固的怯弱并没有消失,尤其是在人满为患的集市,她一瞬之间羞得满脸通红,唯唯诺诺地说:“买了浪费,我没机会戴,演出有专门的配饰。”
阿旺父亲不听,直接扯过她的耳朵,想往上穿。
翟忍冬唇线拉直,深色瞳孔在正午十二点的太阳下竟然不透一点光。
江闻看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又看到她变得风平浪静。
江闻一顿,下意识去看纪砚清,果然见她伸出去的手刚刚好挡住了阿旺的耳朵,接着抬眼,眼神带着极淡的凉意:“干什么呢?”
阿旺父亲条件反射撤回手说:“过,过年了,给孩子买点首饰喜庆点。”
“她不想要。”
“……我就是让她试一试。”
纪砚清垂手握住阿旺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旁边说:“她不想试。”
阿旺父亲的表情肉眼可见狠了一瞬,扔下耳坠说:“不想试拉倒,不识好歹!”
话落,阿旺父亲推搡着阿旺母亲离开。
阿旺母亲中途回了一次头,这次看的是江闻。
江闻:“她认识我?”
翟忍冬:“不认识。”
江闻:“那她看我干什么?”
翟忍冬:“不知道。”
江闻看着阿旺母亲消失在人流里的背影,提步跟上已经离开的翟忍冬。
买首饰的摊位旁边,纪砚清抱着胳膊,冷声问阿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旺:“最后一次彩排已经结束了,有几天假。”
“放假不好好休息,跑来赶集?”
“置办年货,家里人手不够。”
“你是要离开这里的人,够不够关你什么事?”
“……我妈打电话让我回来帮忙。”
阿旺母亲在变成现在这副麻木的样子之前护过阿旺很多年,她恨她现在,也忘不了她之前,所以不能对她的话完全不予理会。
纪砚清看不懂阿旺局促之下的矛盾,她对自己母亲没什么印象,唯一清楚的是她为了事业不要她,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盯着阿旺说:“我最后一次问你,家里到底有没有事?”
阿旺不假思索:“没有。”
相反的,这次回来她爸不骂她蠢、懒了,也不让她做家务,对她好得出奇。
她偷偷在背后问过母亲原因,母亲说可能是看上她以后有出息,能给家里挣钱。
她不会给。
但那是以后的事,目前没有什么。
阿旺肯定地说:“没有事。”
纪砚清盯看阿旺片刻,说:“尽快回省里去。”
阿旺:“好。”
纪砚清转身要走。
阿旺急忙出声:“纪老师,等一下!”
纪砚清回头。
阿旺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牛角梳说:“过年我应该不在这儿,礼物就提前送您和阿姐了。新年快乐。”
纪砚清垂眼,看到阿旺手里的梳子光亮如漆,边角圆润,价格应该不便宜。
纪砚清:“哪儿来的钱?”
阿旺:“以前攒的。”
纪砚清:“攒了多久?”
阿旺支吾半天,才红着脸说:“快一年。”
她在镇上做工的钱要全部上交,攒钱都是几十块,十几块的攒,很难。
纪砚清没再说什么,收了阿旺的梳子说:“新年快乐。”
阿旺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最近的状态很稳定,白林老师说,如果这次春晚我表现得好,可以安排我参加省歌舞剧院明年的招聘,先从临时演员做起,慢慢找机会转正。”
纪砚清“嗯”了声,把梳子装进走过来的翟忍冬口袋:“加油。”
阿旺:“谢谢纪老师。纪老师再见,阿姐再见。”
阿旺快步去追父母。
翟忍冬没说话,余光从阿旺父亲拿过的那对耳坠上扫过,猝不及防对上了江闻。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片刻,各自转开。
纪砚清说:“先去吃饭吧。”
江闻正有此意:“哪儿有吃饭的地方?”
翟忍冬:“往前走一百米,有条烟火巷子。”
几人逛着往过走。
江闻这几天都在藏冬跟着纪砚清她们一起吃饭,没什么辣椒,想这一口想得厉害,拿起菜单就给自己点了两盘解馋。
饭到一半,翟忍冬去了卫生间。
江闻借口接电话跟过来,想问问她在集市上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还没走到门口,江闻就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呕吐声。她脚下一顿,加快步子。
不久,翟忍冬从卫生间的隔间里出来,脸上很白。
江闻沉声:“怎么回事?”
翟忍冬走到洗手池前漱口,用手指抹掉挂在下巴上的水,说:“辣椒味儿闻的。”
江闻惊讶,她还以为翟忍冬不吃辣椒是字面意思,怎么都没想到只是闻一闻都不行。
江闻问:“先天的?”
翟忍冬:“不是。”
江闻快步走到翟忍冬身边:“那是怎么弄的?”
翟忍冬垂眼看着面盆里的水珠,淡淡道:“小时候被灌过几个月的辣椒水和观音庙的香灰,说能变成男孩儿。”
江闻:“愚昧!”
江闻的视线从翟忍冬耳朵上迅速扫过,问:“耳坠呢?为了让你变男孩儿,不准你戴?”
翟忍冬:“刚好相反。”
翟忍冬侧身靠在墙边,说:“耳坠是我的嫁妆之一,耳洞穿出血也必须戴上。”
江闻:“简直有病!”
话落,江闻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凝重:“你想杀人的心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的?”
翟忍冬:“是。”
江闻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在得到肯定答案那秒惊愕不已。
翟忍冬那时候才14岁啊,离法定年龄还有那么多年。
她的性别一直在被嫌弃,好不容易吃着辣椒水和香灰长大一点了,又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个性别带来的丑陋现实。
她能先去找一个律师问问未成年杀人会判多少年来权衡利弊,已经理智得超过了绝大多数人。
江闻想起那年拿到的资料,欲言又止了很久才说:“纪砚清知不知道?”
翟忍冬:“不知道。我的事,她只知道和她有关的那部分,其他的一无所知。”
江闻:“你准不准备告诉她?”
翟忍冬:“之前有个瞬间想说,现在没什么比她开心更重要。”
“翟忍冬……”
“先回去了。”
江闻一动不动地看着翟忍冬风平浪静的背影。
良久,轻叹一声跟上。
她就没见过能把软和硬,爱和恨,还有……开心和痛苦杂糅得比翟忍冬更好的人……
————
几人傍晚才回来镇上。
小丁已经缩在门口等了很久。
见车子过来,小丁连忙跑上前说:“纪老师,有人找你。”
纪砚清:“又是粉丝?”
小丁摇头,一看到从后排下来的江闻,立马跟耗子见猫一样躲到纪砚清旁边,小声说:“黎婧说好像是市文旅的。”
纪砚清蹙眉:“人在哪儿?”
小丁:“一楼坐着喝茶呢。”
纪砚清:“我去看看。”
纪砚清把包递给绕过来的翟忍冬,往门口走。
小丁生怕自己落单,撒丫子就要追。
步子刚动,被江闻拎小鸡似得勾着衣领拎回来,说:“人俩一个塞一个高,你过去就是一家三口的第三口。”
小丁舔舔嘴唇,小声说:“是么?”
江闻把小丁拎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盯了几秒,问她:“你多高?”
小丁:“一米五八。”
江闻:“矮得还挺有分寸。”
小丁真诚地问:“矮能有什么分寸?”
江闻说:“称手。”
话落,手一抬,挂在了小丁脖子上。
小丁一不小心又让江闻的胳膊怼矮了两公分,心说这人果然有喜欢压人的毛病,以后得躲她远点。她现在拿架子上面几排的酒就已经很费劲儿,再矮点得跳起来够。
客栈里。
市文旅局局长张成茂一看到纪砚清进来,立刻起身相迎:“纪老师,好久不见啊,您的风采更胜之前。”
纪砚清:“您过奖了。好久不见。”
纪砚清和张成茂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大概今年五月,纪砚清巡演到这个小镇所属的市,张成茂亲自接待了她,想请她帮忙制作一台旅游主题的歌舞剧作为城市印象,为本土的旅游业做宣传,同时也能推广民族文化。
纪砚清当时没有答应。
理由很简单,她那时候已经把舞团给了温杳,正在为退出做准备。
现在……
纪砚清在张成茂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您亲自来这儿有什么指教?”
张成茂:“指教不敢,还是之前歌舞剧的事。”
果然。
纪砚清:“我已经明确拒绝了。”
张成茂:“嗯,我知道。您放心,我这次过来不是非要您承诺什么,是我的助理小孙给我看了您在这里的微博,小白,白林,前几天见我也提到了您教一个女孩儿跳舞的事,她说您对跳舞很有热情,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趁着路过这里,找您再争取争取。”
张成茂:“小孙。”
张成茂的助理小孙立刻把一叠宣传册放在了纪砚清面前。
张成茂说:“这是我们市所有的景点介绍,您空了可以翻一翻,有几个地方应该不比一线城市的五星景点差,但那下面的人就是您在这个镇上看到的,有时候吃水还要靠天。”
张成茂放下一切架子,对纪砚清用“您”,还亲自给她添了茶:“我从02年被调到县上至今,已经13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发展各地文旅。是取得了一点成绩,但离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我想再努力努力。”
纪砚清:“您花了13年都办不到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成茂:“您千万不要低估自己的影响力,只是网上几张偷拍的照片而已,镇上的旅游人次就较上个月翻了几乎一倍。这还是在淡季,如果旺季,只会更多。”
纪砚清抿茶不语。
之前和跟翟忍冬聊起饭店老板娘的村医女儿时,她脑子里萌生过一个乐观的念头:也许,她的照片被发在网上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可以吸引一些人发现这里,来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故事——“伟大”的村医,疾控中心的动物血液采样,她脚下这家店里收留的人,她那位老板从冰川里带回来的尸骨,曲莎喜欢最后却没跳成的舞……
这里有很多故事值得被发现。
她希望故事里的人被更多人知道。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编一支舞,讲她的故事。
又立刻被她否定了。
现在,张成茂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
张成茂说:“您的舞蹈很有感染力,如果您能为我们量身打造一台旅游主题的歌舞剧,我有信心把它做成国内文旅近五年的标杆项目。”
“您抬举我了。”
“是不是抬举,要试一试才知道。”
纪砚清轻笑:“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张成茂:“当然。我今天只请您卖个面子,把这些宣传册翻一翻。”
话到这个份上,纪砚清还能说什么。
纪砚清:“一定。”
张成茂起身告辞:“马上到饭时,我就不继续打扰了。很高兴能和您见面。”
纪砚清:“我也是。”
纪砚清送张成茂离开。
回来的时候,宣传册还整整齐齐在桌上放着。
纪砚清随手翻了两页,被黎婧叫去吃饭。
今天的菜有刘姐专门炒给江闻的,辣椒味儿很呛人。
江闻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翟忍冬。
可能是离得远的缘故,翟忍冬脸上没什么变化,反倒是纪砚清挑着眉说:“往哪儿看呢?”
江闻顺势抬抬下巴。
纪砚清回头,小丁一见江闻就跑。
纪砚清意味深长地转回来看着江闻:“你把小画家怎么了?”
江闻:“我比你更想知道。”
江闻手点着桌子,忽然问:“什么声音?”
纪砚清也听到了,像是在放炮。
翟忍冬拿着筷子过来,说:“庙会。明天正式开始,今晚会唱一晚上经。”
黎婧神出鬼没:“还会放烟花!”
江闻:“庙会不应该在正月?”
黎婧:“今年规模大,会从年前一直持续到正月,一共十五天。”
黎婧很是熟稔地解释:“今晚的活动稍微多一点,后面几天都算预热,中规中矩,等到除夕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江闻了然,捏着筷子思考了几秒,问纪砚清:“等会儿去转转?”
纪砚清:“行啊。”
她还真没有逛过庙会。
黎婧热心提醒:“去的时候多换点零钱,庙会上都是一两块的小活动,找不开毛爷爷。”
江闻:“零钱在哪儿换?”
江闻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黎婧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厚沓要存银行但又懒得跑路的零钱:“这儿,手续费百分之一。”
江闻:“……”
这家店好像没一个正常人。
饭后,几人步行来了老街后面的寺庙。
这座寺庙始建于明朝,距离现在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是当地有名的古寺之一。附近镇上的信众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远的早几天就已经搭起了帐篷,这会儿纷纷盘腿坐在寺庙下面的广场上,和庙里德高望重的僧侣们一起唱经。
数以千计的人坐在一起唱经,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纪砚清即使没有任何信仰,也在这一刻被浓烈的香火气感染了,全神贯注注视着广场的人。余光里有人影闪过,她反应不及,忽然感到头上一重。
烧完香回来的翟忍冬走到纪砚清旁边站着,压在头上的手揉了一下,说:“摸顶赐福。”
纪砚清哼笑:“修行够了?”
翟忍冬收回手:“提前预支。”
纪砚清笑着瞥她:“刚才烧香和佛祖说什么了,这么久。”
少说也有半个小时。
翟忍冬:“求祂老人家保佑我后半辈子大富大贵。”
纪砚清信她才怪。
没等开口反驳,翟忍冬说:“手。”
纪砚清一顿,垂眼看到翟忍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红色的金刚结手绳。
纪砚清意识到什么,问:“刚去那么久,是编手绳了?”
翟忍冬:“功德不够,排队求的。”
纪砚清:“现在承认功德不够了。”
纪砚清听着整齐划一的唱经声,决定入乡随俗,伸出左手给翟忍冬戴手绳。
不经意想到金刚结的寓意——保平安,纪砚清手指一蜷,说:“我来来回回都在镇上,不需要保什么平安,你戴。”
以后每一次骑马经过悬崖的时候都平平安安。
纪砚清去拿手绳。
翟忍冬躲开,说:“我有。”
翟忍冬手背朝上,掀开了右手的袖子:“寺里主持开了光的。”
纪砚清低头看着翟忍冬腕上的黑玛瑙手串,目光在暗色光里深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重新把手伸出去。
江闻拍完千人唱经的震撼场面,过来拍翟忍冬给纪砚清戴手绳,背景是万盏油灯摆出来的一个个吉祥图案。
江闻问:“能不能和灯一起拍照?”
翟忍冬:“能。”
江闻立刻说:“走,给你们拍照,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个没成为摄影师的摄一代的手艺。”
纪砚清:“厨二代,摄一代,江律师兴趣挺广。”
江闻:“一般广。”
几人绕开人群往过走。
广场的另一侧明灯吐着火舌,犹如神明踏着繁星降落,度化一切苦厄。
江闻是个很合格的摄影师,就是嘴有点碎。
“这位老板,旁边那个是你老婆不是你仇人,笑一个行吗?”
“纪老师,眼神拉丝了,收敛点。”
“两个1站在一起,谁搂谁腰看着都别扭。”
“你俩能不能别对视了,太刺激,对一个没高CHAO过的大龄女性很不友好。”
“……”
“抬头。”江闻忽然在镜头后说。
两人本能抬头。
下一秒,升至顶点的烟花在夜空里炸开,连同长明不灭的油灯一起,照亮了两人的脸。
纪砚清在后续的噼啪声中说:“大老板,真不给笑一个?”
翟忍冬自然抿合的嘴唇动了一下,片刻,低头看着纪砚清,说:“看清楚了。”
话落,翟忍冬的嘴角慢慢有了弧度,像新月眺望枕着青草的鹿,白云从太阳中飞来,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
三人转到人开始散,才有了往回走的意思。
半途,纪砚清的步子忽然顿住。
翟忍冬顺着纪砚清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在绕着寺庙磕长头的老板娘,口中念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翟忍冬说:“我们找到友红姐女儿的时候,她眼睛没闭上。友红姐怕她下辈子不如意,经常拜佛,短途的几个小时,长途的几个月。”
纪砚清眉头微蹙:“有用吗?”
翟忍冬的视线从纪砚清腕上扫过,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不还是虚无缥缈,这辈子什么结果都看不到?
还不如清明中元,多几个人,多为她女儿上几炷香,求个现世的热闹。
多几个人……
镇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万人。
村医的故事即使家喻户晓也就这几个人知道。
“发什么愣呢?”江闻见两人停着不走,退回来说。
纪砚清:“没什么。”
纪砚清率先转身。
江闻和翟忍冬对视了一眼,跟在后面。
十点的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冷风裹着雪。
纪砚清回来之后洗了个热水澡,看了会儿手机,依然毫无睡意。
今晚的经要念一夜。
她一听到北方隐隐约约的声音,脑子里就会出现绕着寺庙磕长头的老板娘,怎么忽视都不起作用。
不久,翟忍冬洗完澡出来,看纪砚清一眼说:“还不睡?”
纪砚清闭了一下眼睛,侧身用手托着额角:“你没来,我怎么‘睡’?”
没开灯的阁楼里只有一扇天窗透着雪光。
纪砚清见证过翟忍冬眼底的水雾起了又淡时,俯身在她耳边说:“大老板,我想看一看夜里的雪怎么下。”
后来,她就在翟忍冬身上,透过天窗看雪,翟忍冬在她身体里,看天窗上模糊的她们。
……
次日,老板娘的饭店重新开张,她还在磕长头,翟忍冬带着小丁过去帮忙。
纪砚清无所事事地睡到自然醒,转头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宣传册。
第一份就是壮阔神秘的冰川雪山。
这里有世界各地的科考队,源源不断的冒险者,还有不留名不留痕,凭着一双手带出来许多人的翟忍冬。
冰川是这个小镇的象征,它为人熟知了,这里的人、事就也会慢慢为人熟知。
纪砚清一页页翻着,半小时后穿戴整齐下来,对黎婧说:“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黎婧:“去哪儿啊?”
纪砚清握着车钥匙说:“随便走走。”
纪砚清来了冰川,在下面走走停停,拍了近两个小时,然后回到车上,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隐藏在雪雾里的神秘之境。它静得像是一座圣山,能洗涤心灵,净化罪恶,满足人对一切的渴望,站在外面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它的冰冷残忍,不知道它每年都要吞噬多少生命,困蹇多少尸骨。
她那位老板知道。
她进去那里的时候都面对过什么?
雪盲?
冰裂隙?
雪崩?
没有路的冰雪。
没有头的空寂。
纪砚清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收紧。
某种程度上,她那位老板和老板娘的村医女儿一样伟大,该被更多人知道,可是跳舞……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真的不想再跳了,为别人跳了那么多年,她太累了。
而且,马上就到春天了,她有一件事要在春天做,做完之后,她就是想跳也不能继续。
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她,她又能影响到谁?
人都是健忘的。
纪砚清抓抠着方向盘,片刻,义无反顾地掉头往回走。
进镇子没几分钟,一辆对向驶来的车子和纪砚清擦肩而过,速度很快,她偏头去看后视镜的时候才发现是翟忍冬。
纪砚清蹙眉,立即在路边刹车,给翟忍冬打电话。
没人接。
纪砚清果断扔下手机掉头,去追翟忍冬。起初没有方向,开始频繁拐弯的时候,纪砚清忽然觉得熟悉——这条路是去阿旺家的路。
纪砚清心莫名一沉,加快速度。
还是没有在路上追到翟忍冬。
纪砚清快速下车往翟忍冬停在阿旺家门前的车里看了眼,没有人。她径直朝阿旺家走,手碰到挡风门帘的时候,翟忍冬的声音猝不及防从里面传出来:“我们是人不是牲口,不是你想卖就能随便找个人卖了。”